四人吃完早餐回到馬車上時,車伕已經開心地在座子上哼起了小曲,酒精使他快活。抖動繮繩,車輪開始滾動時,莫斐稍稍有些不捨地看着四樓的陽臺,那個被槲寄生賜福的陽臺。陰雲已經散去,幾日前起莫斐上大學的決心就早已被思念擠走,現在思念又被他身旁的女孩擠走,他對這次進城的旅行和充滿信心,對城市生活無比嚮往。車廂似乎更寬敞了,莫斐可以按他舒服的姿勢坐着,不怕碰到那神聖的修女。那聖詩集沒了蹤影,它不在芮內的膝頭,也許是被打包綁到了車廂頂部。風景如畫的田園風光讓莫斐大飽眼福,一望無盡的綠色海洋是接連不斷的田野,一朵一朵的樹林讓曠野沒那麼單調孤獨。風谷村南面是海,北邊是唬人的黑木林,西邊和東邊都是多巖的山,暮灣鎮人們的勞動生活和自然風光似乎無窮無盡。他看到過鎮子裡空着的帶釘子的鐵籠子和絞刑架,但沒有一絲冰冷之意。當年的和平景象在今天已經難以想象,因爲大災變後的吉爾尼斯王國只留下了廢墟和破碎的山石留給我們去愛。只有淡藍的天空飄着層層疊疊的雲,緩緩飄向你永遠也想不到的天堂,這是三十二年前留給我們今天追憶的唯一痕跡。
沒有黑夜裡纔會出現的燈光,吉爾尼斯城的輪廓在白天反而顯得模糊不清。遠處的霧似乎沒有散去,它在這一天早上更像是迷幻之城而非昨晚展現的黑暗之城。然而這些籠罩城市的並不是霧,而是軍事區的工廠煙囪源源不斷冒出黑煙的緣故。當然,這一對好朋友在他們即將進入這依舊神秘的城市之前愜意地度過了剩下的旅途,他們之間的默契和友情我們都是一同見證過了的。坐在他們對面的韋斯利先生似乎和這兩位年輕人一樣,他欣慰地想到這兩顆青澀的種子一定能發芽,爲吉爾尼斯城的廢土上滋養出新的生命。我們也有些感同身受地替他想想,他一定也經常爲他的夫人痛苦。他是一個閱歷豐富又富有感情的上流人士,他這種人是非常稀少可貴的,他們不善於張揚聲名,因此他們不需要刻意去做便被其他人鼓吹大的肚皮被壓了下去。這樣的人是具有大量值得圈點的美德的,卻娶了一位像小市民那樣的妻子,和他的品質或地位尤爲不配。韋斯利先生在這一角度上面對莫斐和芮內,在欣慰之外是不可能不滋生出一種由嫉妒所包圍着的遺憾的。他對自己笑了笑:他已經年老,年輕的時候所有機會都與他無緣,現在卻吃起年輕人的醋來了。然後他又想起了他血氣方剛的兒子,他被照顧得太好,那種年輕人紅潤面色中透露出的稚嫩已經被養尊處優的氣色覆蓋,以至於他不能在兒子身上找到自己的任何一點影子。他的兒子本尼迪克特對暴力——尤其是決鬥——太感興趣,和當年的他相去甚遠,並且尤爲善於無視長輩的忠言。韋斯利先生確信自己在莫斐所坐的位子上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影子,也很高興他傾聽了他的所有忠告,他的小嫉妒也是產生在莫斐這麼快就找到一個夥伴的好運氣上。
“抱歉打斷一下,莫斐和芮內。”韋斯利先生說,“你們能在進入一個陌生的城市前找到一個夥伴真的是被祝福過的運氣,這要感謝聖光。然而我不能不說的是,你們最好也做些準備,吉爾尼斯城和風谷村的差距太大了,一個全新的環境是隨時會爲你們造成麻煩的,尤其是你,莫斐,大學的生活比修道院的……呃,怎麼說呢,危險得多。”
“危險?”芮內驚叫道,“爲什麼會危險?”
“但願你不會遇到像我兒子那樣的朋友。”韋斯利夫人說完後使勁搖了搖頭,“不知道他成天除了打架還會幹什麼,那些學監簡直一點用處也沒有。”
莫斐退縮了,關於人身安全的問題他從未考慮過,因爲在風谷村幾乎沒有人打架,就算是有了衝突也沒什麼是在一個月內解決不了的。所謂的仇恨甚至世仇,都是隻存在於史詩和對貴族的傳聞中的,而這些傳聞往往和緋聞與偏見混爲一談。對莫斐來說,大學是神聖的地方,是傳授知識的學所,他不能相信暴力會發生在這樣的地方,就像不能相信聖光黎明大教堂裡會有人喧譁一樣。好在韋斯利先生沒有讓他受怕太久,解釋說:“格雷邁恩國立大學是吉爾尼斯最好的大學,它的學術和教授都是最權威的,這不容置疑,只是有一部分搗亂分子而已。躲開他們就好。聽從我的忠告:能忍就忍,能避就避。不要惹麻煩,這樣麻煩就不會找上你。吉爾尼斯城和風谷村差的太遠,很多事會非常奇怪,這時候保持沉默就可以了,你需要適應。而且,如果你們需要任何幫助……”他從口袋裡掏出兩張卡片,遞給兩個年輕人,“一定要來找我,我樂意效勞。”
“謝謝您,我們一定會的。”芮內接過卡片,放到了袖子裡。即使是修道院的校服長裙也沒有縫口袋。
莫斐讀起名片:朱利安·韋斯利子爵,舊城區外運河街14號。他把卡片翻轉過來:鎖鏈街棉花廠廠主,班納-韋斯利銀行經理,拉塞爾-菲舍酒業公司投資人。
“子爵閣下!”莫斐叫了起來,看向那個以慈愛的關懷看向他的老人,儘管他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但他感到肅然起敬,並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隔閡和失禮,“我……我抱歉……”他完全不知所措。芮內聽到莫斐的驚叫,也從袖子裡掏出了名片。
“請不要,莫斐,請不要。”韋斯利先生說,“自從我們昨天認識起,我們一直是鄉親,事實是不會因爲你看了名片後發生任何改變的。”他對芮內對他驚訝的表情給了一個微笑,“上面有我的地址,我希望你們能來。”
韋斯利夫人卻笑了起來:“和年輕人的下午茶,想想看,本尼說我們是一對老迂腐,永遠被時代淘汰。”
“我們會來的。”莫斐仍然驚訝於韋斯利先生的身份,“呃,本尼是誰?”
“本尼迪克特,我的兒子。一表人才的小夥子,就是太喜歡決鬥,以至於幾乎成了一個……而忘了他是個大學生,一個家業的繼承人。如果你們能交上朋友,我保證他會在你的大學生活裡幫大忙。至少——”韋斯利先生斜眼地看了眼他的夫人,後者又笑了起來,“——會給你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你住在哪裡,莫斐?”芮內問道。
“等我們進城了,我指給你看。”莫斐是這樣說,雖然他連大學的樣子都沒見過,“我就住在大學裡面。你也只是住在修道院裡吧?”
“沒錯,而且所有的學生都必須住在裡面,只有星期六才允許離開修道院,直到三年後考試畢業。”芮內聳了聳肩,“所以我覺得你更有可能來找我。”
莫斐點了點頭,他明白無論芮內是他的朋友還是知己,她仍然是一名修女,她不屬於俗世,而他只是鄉野村夫。這產生出了一種出於不自信的失落感,認爲自己註定比她低一等的,這像昨天對她的天神下凡般的出現的敬畏。這不是出於對身份的自卑,而是在信仰下的謙遜。
下午兩點鐘,他們已經來到了城郊的銀劍村,窗外連綿不斷的風景被市集和低矮的平房取代。這還是一片鄉村的顏色,然而人們的衣着卻暗示着他們已經踩在了吉爾尼斯城門口的歡迎地毯上。莫斐先聽到了一陣嘈雜聲,他和芮內都目不轉睛地看向窗外,停止了一路的交談,因爲這樣喧鬧的集市他們還沒見過。銀劍村非常小,只有一條街,兩側都是各種各樣的作坊,商鋪和酒館,行人和馬車來來往往,人聲鼎沸。這最初是一處商人的落腳點,因爲吉爾尼斯城一年比一年繁華,引來大量出入城的旅人,就演化成了今天的商鋪街。馬車幾乎停了下來,在街上車伕要盡力避開人羣。莫斐看到很多在炎熱的夏天戴着大禮帽的紳士們,衣服髒兮兮的跑腿大汗淋漓,衣着暴露的年輕姑娘們,還有和店主斤斤計較的婦女們。這時芮內拉了拉他的袖子,讓他往她那個窗戶看去。他看到了四匹馬,隨後和他們相對方向出現了一輛雕工華美的馬車,黑色的漆上畫了典雅的金色花紋,裡面有翡翠色的薄紗窗簾和粉紅色的皮質沙發,非常寬敞。這時一個莫斐看來非常成熟的年輕男人,從對面的窗戶探出頭來,正好和莫斐打個照面。他想躲回去,但來不及了,就和那個男人對視。男人看了看莫斐,又看了看芮內,表情好像覺得很好笑。這時一個漂亮女人也在沙發上往前坐了坐,想看他的男伴在看什麼。她在她妝容下顯得異常豔麗奪目,差點讓莫斐嚇得沒坐穩,她的眼睛和眉毛被絕妙的畫筆勾勒過,有一剎那幾乎要把莫斐的靈魂從這輛寒酸的小馬車裡揪出來。
“你覺得那輛車來能坐幾個人?”男人說,從他的聲音和說話的方式來看,莫斐可以確信他年紀絕不可能比他大。
女人真的往前稍稍探頭向莫斐的馬車裡瞅了瞅,又看了看莫斐和被那個年輕男人迷住的芮內,尖聲笑了起來:“我看到了四個人,喬治!”
“四個人!真的!”那個被她稱爲喬治的年輕男人笑得仰回了沙發。人羣爲馬車讓開了道,兩輛馬車就這樣分離開了。莫斐沒有介意地壓到芮內身上把頭探出窗戶回望那輛馬車,他看到翡翠色的薄紗在窗外飄着。他可以確信這輛馬車的尺寸至少比他們這輛大一倍,沒有算上車頂上高高聳起的圓錐形裝飾。
“當心,孩子!”韋斯利夫人叫了起來。話音剛落,莫斐就撞上了一堆貨物。這個跑腿的視線完全被他手裡捧着的東西擋住了,莫斐的頭就這樣毫不猶豫地撞上了他,現在這個跑腿被壓在貨物下,躺在地上氣的直吹鬍子,莫斐則撤回車裡抱着頭。
“你沒事吧?”芮內關切地問,他感到她的手摸到了他的臉頰。
“我只是……想看看那輛馬車到底有多大。”莫斐不想讓芮內看到自己太脆弱,就馬上坐正,結果不小心還磕到了車頂,“他們一定是貴族。”
“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韋斯利先生說,“阿基巴德國王進行資本改革後,有很多資產階級的平民也變得和貴族一樣富有。國王爲了促進更多人購買國債,便出售貴族頭銜。剛開始平民可以位高至伯爵,但遭到內閣的強烈反對,到今天可以買到的最高頭銜是子爵比如說我。啊,這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到現在富有的平民已經非常普遍,以至於城裡其他市民既不管他們叫貴族也不叫市民,而是叫土豪。”
“土豪!”芮內也尖聲笑了,就像剛纔那個化了很濃的妝的女人那樣,但她的笑聲是空靈動聽的。
車裡的四個人都笑了起來。“只有有貴族頭銜的人才可以進入貴族俱樂部,而貴族俱樂部往往是資本家和企業家們社交的重要場所。很多貴族也在資本改革後有了自己的工廠和公司,他們的資產更加龐大,整個家族也更加有權勢。比如我們之前見過的拉塞爾-費舍,最初是拉塞爾伯爵和費舍爵士一同經營的公司,但之後費舍爵士的兒子把他在公司裡的股份賣掉了,因此拉塞爾-費舍就完全成爲伯爵家族的資產了。”莫斐和芮內聽得雲裡霧裡,然而韋斯利先生還在繼續講,“要能和這些貴族打交道,自己的分量自然是越重越好,買這子爵的頭銜不僅是爲了進入貴族俱樂部,更可以增添很多商業機會。在商業只有向上走一條路,只要一懈怠,就會發現你平時身邊的那些商業夥伴全都變成吃人的狼,等着你賣掉自己的股份。”韋斯利先生談起這一切就像是談論最簡單的事情,事實上這對於他就是每天都要應付的事,這引起了莫斐對他新的尊敬。
“那麼您的兒子也將繼承您的爵位?”他不無崇敬地說。
“是的。爵士是直接被國王冊封的,但不能世襲,也不能買賣,只有男爵和子爵可以出售,最多世襲三代。”韋斯利先生答道。
一隻黑色的大手伸進了窗口,手指上套滿了各式各樣的戒指,把芮內嚇得擠到了莫斐身上:“真貨戒指便宜賣啦,親,二十個白毛一枚,隨便選啦。”
“不要,謝謝。”韋斯利先生從容地把車窗關上了。
當莫斐感到顛了一路的屁股平穩下來的時候,就是馬車已經正式走上了舊城區橋,橋下是奔流的佩索斯河,水質因爲工業廢水排放而變得有些渾濁了,但仍然可以很模糊地看到水下的水草。吉爾尼斯城是四面環水的城島,傳說是一千多年前統一了各路領主的格雷邁恩一世國王爲了保護自己的堡壘而修建的護城河,但按照今天的規模來看這是一個假的流言。吉爾尼斯城的護城河對岸都是陸地,只有西北有一處入海口,最晴朗的天氣站在聖光黎明大教堂高聳入雲的尖頂上可以看到龍骨港的船舶——這是不可能的,傳說吉爾尼斯城沒有晴天,即使不是因爲天氣,主要原因仍是嚴重的霧霾。芮內捂住了口鼻,皺起眉頭,詢問地看向韋斯利先生,好像在問:“城裡有火災?”
“空氣污染,工廠氣體過量排放導致的。”韋斯利先生說,“城裡的每個角落都如此,習慣就好了。”
“這簡直無法呼吸!”芮內叫道,“希望修道院裡的空氣可以潔淨一些。”
馬車駛入了舊城區,也就是格雷邁恩城區,得名于格雷邁恩一世國王的堡壘。格雷邁恩一世征服了野蠻的互相爭戰的吉爾尼斯半島,潮溼多雨的天氣讓這裡的人們心情煩悶得只想打仗,但只給了格雷邁恩一世過人的智慧和膽識。他佔領了半島中央的城島,之後就很快地控制了整個吉爾尼斯,而格雷邁恩城區就建立在格雷邁恩堡的基礎上,從前人們還能看到當年堅不可摧的堡壘,多虧了它才穩固住了開國偉業,然而被和祖先同樣偉大的後代拆掉了,阿基巴德國王,或者說格雷邁恩三十四世,爲了擴建吉爾尼斯城在過去的輝煌上做了一點點的犧牲。在今天看來這點微不足道的犧牲是值得的,因爲已經掩埋在繁華市井內的城牆不再起到保衛的作用,反而阻礙了城市發展和交通。吉爾尼斯城成爲了國際化的大都會,也成爲了工業最發達的人類城市,超越了曾經不可一世的洛丹倫王國。如今,吉爾尼斯的工業產品輸出已經成爲了北方的奧特蘭克王國賴以生存的必需品之一了。這個寒冷的小國的爭鬥習慣持續了一千餘年也未改變,每個領主都很願意向周圍領地開幾槍,儘可能搶點競爭激烈的土地,因此軍備競賽從未停止。每當提起奧特蘭克王國,吉爾尼斯人心中揚起的不僅僅是驕傲,而是有些傲慢的歧視了。他們也是很有理由這麼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