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睡了多久?”當莫斐敵視着吉爾尼斯城的時候,一個陌生的聲音竄了出來。隨着夜幕的降臨,專注又虔誠於聖詩集的修女姑娘原來也睡着了。對於莫斐來說,她的聲音真是悅耳,難道信仰神聖可以讓人的聲音灌入魔力嗎?他猛地轉過身,看到修女已經摘下了兜帽,亞麻色的秀髮如柔波般微微卷起,蓬鬆地搭在小巧的肩膀和潔白的脖子上,她的眼睛完全是綠寶石的顏色,櫻桃色的小嘴優雅地打了個哈欠。她最多二十出頭,沒有一絲妝容或首飾,穿着寬大的衣裙也不能掩蓋身材動人的曲線。雖然旅途的前半段莫斐自己身處無可救藥的鄉愁中,他也不敢相信坐了這麼一路沒有發現他身旁是一位美如天仙的姑娘!這個修女的確曼妙無比,甚至可以勾起前面車伕的遐想。她如夢初醒般地迷糊了一陣,直到她開始翻找滑落到別處的書時莫斐才意識到自己足足看了她十秒。這個鄉村男孩在書裡埋了三年竟毫無察覺自己已經長大,成爲一個男人,他的臉漲得通紅,如果他把嘴張開會像燒開水的水壺一樣噴氣呢。莫斐不敢再回頭看她一眼。他就沒見過多少女人,最多是那些在酒館裡那些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姑娘們,她們是全無優雅的,而這位修女彷彿沉浸在了一種神聖的氣息中,加上她本身的美貌和優雅氣質,對於他來說無異於天神下凡——雖然從小就聽過這神那鬼的嚇人故事,而在這位女神面前他爲曾經的迷信和無知感到羞恥。讓我們祝賀莫斐,他已經往青春踏入了一隻腳。男人的自尊心這時反而讓他自卑,本能地把自己穿着寬大褲子的大腿往他那邊撤了撤,試圖遠離質地緊密的白色綢緞裙子。而這麼一路他們的大腿和屁股都是在這個狹小的車廂裡擠在一起的。
“已經黃昏了。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讀着讀着就睡着了。”修女姑娘伸出五根細長的手指輕輕放在被晚風吹得發涼的車窗上,欣賞着藍色和紫色交相輝映的晚霞。彩雲和天空一定很高興,一個同樣美麗的姑娘正在和它們互相欣賞。莫斐看着她的後腦勺,波浪般的長髮懶懶地垂在兜帽裡,有幾縷頭髮被靜心變成了小辮子,讓她的背影更加可愛。他發現那本聖詩集就在他的大腿邊,差點被屁股壓成……壓成別的東西了,這把他自己的捲髮都嚇直了。
“您的書。”莫斐把書遞給修女,用書角戳了戳她的背。喔噢,她真軟。修女露出了一個不具感情的微笑,這麼做的唯一效用是把莫斐的眼神又定在了她身上十秒。一種神秘的東西在推着他,不禁問了句他自己覺得有些冒失的話:“您叫什麼名字?”
姑娘擡起頭,她的正視讓莫斐差點把目光移向別處:“我叫芮內。”
“莫斐。”莫斐說。他不知道是不是該伸出手去,於是猶豫了一陣,在女孩把頭扭回去之後他才伸出手。他試圖用些動作來掩蓋這個尷尬,但並沒有成功。
“我……我想您不是本地人。”莫斐爲了避免進一步的尷尬,在那股推力下繼續問道。
“啊?”芮內發出了一句莫斐聽起來很像小女孩的叫聲。
莫斐指了指女孩的兜帽和聖詩集:“我是說,您看起來不像是風谷村人。您是城裡的嗎?”別逗了,莫斐剛說完就後悔了,城裡的烏煙瘴氣還能出這樣的純潔?
芮內驕傲地擡起了下巴,嘴角揚起了一個可愛的弧度:“那您一定是沒見過巴法羅神甫,朋友。”
聽到這個名字,莫斐的反應不像是可以做出反應的那種。想象一下,一個被迷住的男孩聽說那個女孩和自己有非常巧合的聯繫的那種激動吧!他想忍住笑容,把頭低下去,但再擡起頭的時候卻是滿面春光:“您也是巴法羅神甫的學生?”
“是呀。還誰是?”女孩的聲音像是在唱歌。
“巴法羅神甫幫助我去上大學。”莫斐說,“他送給我書,還寫了推薦信。”
“大學?”芮內漂亮的綠眼睛睜大了。
“吉爾尼斯國立大學。”莫斐沒有注意到他把“格雷邁恩”說成了“吉爾尼斯”。
“喔,那麼你也是去上學的,我也是。真是好巧,我們還在同一個馬車裡。我還擔心到城裡孤零零一個人呢。唉,我這一路上都在擔心,於是只好讀書,這樣纔好不去想那麼多。”她低下頭看了看放在膝頭的書,他心中感到一陣釋然,藉助晚霞被星輝吞食的最後一點餘暉,莫斐發現封面上的字母他一個也不認識。
“這是什麼書?”莫斐問道。
“《凱特琳歌集》,黎明姊妹會發的書單裡寫的有,我從巴法羅神甫的書架上找到的。啊,別看了,這不是通用語,你看不懂。”
“什麼姊妹會?”莫斐很慶幸這應當短暫的聊天看起來還可以繼續延續。
“黎明姊妹會,是聖光黎明大教堂分支下的一個女修院,也是我要去學習的地方。這裙子,是我的校服。”她把頭髮往後梳了梳,完全露出了她完美的臉蛋和脖子。所以她不是修女,而是和我一樣離開家鄉去上學的女孩。對於未知,莫斐仍像他的男孩時代那樣,往往最先表現出的是敬畏,而這時他對芮內之前的敬畏開始慢慢融化了,取代而至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幸福與幸運。不巧的是他猛然想起了今天上午的沮喪和哭泣,他認爲對於他而言這麼大的感情波動對於其他人是不可能感覺不到的,雖然沒有真正哭出來。他認爲(也是很有道理的)一個人情感的燃燒是會讓周圍的其他人感覺到熱度的。他有些不好意思,怕給芮內留下了懦弱的第一印象。
離開家鄉似乎也沒什麼不好的,可以認識一位這麼美麗的姑娘。隨着對話的進行,莫斐的膽怯像僵硬的肌肉一樣漸漸舒展開來。他講起了他對占星學和歷史學的研究,可芮內明確表示對歷史極不感興趣。關於占星學,莫斐接着剛剛到來的星色跟她講了講他認爲最神奇的部分。隨着談論占星學,他們的興致逐漸高了,就談起星空,湊到一個車窗邊上觀看那在紫色的晚霞邊模糊閃爍的最先冒光的星星。我無能爲力於描繪這樣的景象,我也不能讓讀者親自去看暮灣鎮的晚霞,因爲現在暮灣鎮已經沉入了大海。然而晚霞是哪裡都可以看到的,可我不相信除了半島還有同樣美麗的晚霞。再這樣的景象下,人們最本質的快樂就這樣自然地流露。莫斐湊在左側車窗邊,他和她是如此近,可以在空氣混濁的車廂裡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百合香味。兩個朋友的眼睛上泛着星光,他們貪婪地睜着眼睛想把整個天空收入眼簾。他們在玻璃上指指點點,發出嗒嗒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羣星化爲雨點落在窗戶上。在此之前,莫斐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觀望星空了,一直再低頭讀占星學著作。多久了?他沒空去想。他對芮內談起了他的童年,他的父親,他對打漁的渴望,他的鞋匠學徒生涯,他被決定去上大學的命運和之後的讀書生活。到最後,話題又回到了星空。馬車已然來到了下坡路,從窗外望去是紫藍色的夜空,依稀人家的燈火是暮灣鎮,綠色的一片又一片的田野是玉米地,還有戴了大禮帽的稻草人,這是風谷村沒有的,因此也是莫斐第一次見到。一架又一架風車在田野間緩緩轉動着,蘋果樹林間的樹葉搖動窸窣,牧羊女們趕着羊羔們唱着歌。這一對朋友興奮地看着這美妙又陌生的而一切。“喔!我記得小時候總有些男孩爬到屋頂上去指星星,腳纔在磚瓦上讓人睡不着。他們的父親攆他們回去睡覺,他們就不。”芮內的聲音更加悅耳了。
“暮灣鎮。”鄉紳說,這時馬車已經離開了山路,來到平坦的鄉間小路,“這個地方有大名鼎鼎的拉斐爾-菲舍釀酒廠,每個月都會有大批的運貨船從海岸出發,裝着大箱大箱的新酒,繞着半島的西海岸線送到龍骨港去,然後在那他們會把酒送到城裡的地窖裡存上五年,才能供俱樂部裡的貴族們享用。”
“爲什麼不直接運到城裡呢?”莫斐新奇地看着一架巨大的水車在轉動着,一個農民在河邊接了四桶水,背到騾子背上。
“因爲山地太危險,又陡又顛。我們走了這麼遠,我都沒見到多少車,不如用船安全。”鄉紳說,“這是整個大陸最好的酒廠之一,價格當然也不便宜——不過等新年吧,聽說今年他們會給所有吉爾尼斯城裡的每家每戶都送一瓶新年特釀。”吉爾尼斯城,又是吉爾尼斯城。莫斐無心再於鄉紳進一步交談,他的心思都在欣賞玉米田裡,沉浸在認識新朋友的喜悅中。
馬車停到了一家客棧邊,疲乏的旅人從箱子般的車廂裡爬出來,今天的旅途就此結束。如果運氣好的話,明天下午就可以到吉爾尼斯城了。芮內的身材比她在車裡看起來更修長,她一點也沒有像剩下的三個旅客那樣狼狽。她下車後戴上了兜帽來抵禦半島海岸線特有的冷風,這時在莫斐的眼中,她在兜帽下嬌嫩的嘴脣和兩縷垂下的頭髮,和抱着聖詩集的樣子又讓她重新成爲了聖女。客棧裡被蠟燭點得通明,吧檯前後都是空的。人們都很安靜,可以看出來他們大多是外地人,三三兩兩地坐在小木桌邊,並且並不擅長喧譁,莫斐發現他們也都被芮內的形象和氣質所吸引。芮內的房間在莫斐的對門,她進去的時候還對他說了晚安。莫斐的房間非常整潔。他把他的包裹鋪開在雪白的牀單上,看了看裡面的衣物,心想到了城裡它們纔會再穿上了。他取出那本今天早晨放進去的牛皮筆記本,拿出了羽毛筆和墨水,趴在柔軟牀上寫了起來。多少年了,第一個晚上不在家裡睡。他回憶着今天早上的茫然若失,又想起鄉紳的鼓勵和芮內可貴的友情。芮內,芮內,他想着,他的第一個朋友。他一時不知道怎麼從今天早上寫起,於是他只寫下了日期:八月十九日,國曆1199年,然後望着窗外夜空的深藍。一滴墨水從他的羽毛筆頂端滴到了日期下面。不知怎麼的,外面比屋子裡面還要亮,那罩在玻璃裡面的蠟燭徒勞地製造着光和熱。莫斐打開窗戶,涼絲絲的風吹了進來,他愣了一會,也可能是牢牢地思索了一會,然後套上大衣跑出房間。
莫斐的拳頭停留在芮內的門上,沒有敲下去。他試着去按下門把手。如他所願,門忘了鎖,是開的。他靜悄悄地按下了門把手,絕對寂靜地慢慢往裡面窺探。芮內點了四根蠟燭,她用它們擺成了一個簡易的聖壇,她雙手合十,跪在它前面。她脫下了帶兜帽的長裙,換上了同樣潔白的睡裙。聖壇上攤開的是那本聖詩集,芮內在無聲地祈禱着。這樣的場景讓莫斐不敢也不能闖入,他呆呆地站在門口看着那位聖女沉默地向聖光傾訴她的秘密。她半露着肩膀,完美的小腿和小巧的雙腳從裙襬下面顯現。莫斐在門口站了十分鐘,他完全被聖潔的景象吸引住了。一個天使在祈禱。如果別的人看到這個大塊頭男孩在偷窺女孩的房間,一定會往另一個極端想。
一個讓人嫌太短的永恆,芮內的祈禱結束。她站起身,合上了聖詩集,拿開燭罩吹滅了蠟燭。莫斐趕緊把門關上,門掩聲埋在了芮內翻身上牀的聲音中。他等了片刻,敲響了門。咚,咚,咚。
“誰啊?”
“莫斐。”
“喔,聖光在上,我好像忘了鎖門。你進來吧。”
莫斐走進被星光灑滿的房間,它剛剛纔被聖光的燭光照耀。
“你願意和我一起到房頂的陽臺看星星嗎?”
芮內在牀上半支起身子,莫斐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她的秀髮在黑暗中閃着金色的光輝。她向他伸出一隻胳膊。
“來,拉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