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和溫柔的海風,是漁夫們最好的早餐。吻別妻子,提一壺咖啡和一罐方糖,就可以解開小舟,到風塢灣打漁了。漁夫們是村子裡最早開始行動的,他們要趕潮而漁。這時他們的小舟被整齊地擺在海灘上,船尾被牢牢拴在了木樁子上,翹首以待它們的主人們。漁夫們零零散散地在這裡致意,寒暄,給互相點香菸,然後唱起船歌,在朝陽和浪聲中撐起船槳,隨着清風揚起打了補丁的白帆。在他們出海後的一個小時內,這個小漁村纔會漸漸甦醒過來。鐵匠鋪的爐子會被燒紅,並傳出悅耳的叮噹聲。酒館的門牌會翻面,不久就會有人來吃早餐,咕咚咕咚地灌下一杯又一杯牛奶。商人們會打着哈欠開業,他們會打開流行歌曲的唱片機。孩子們也會拖拖拉拉地去上學,他們嘰嘰喳喳地走在馬路中央。在吉爾尼斯半島的最南端,風谷村居民們享受着天倫之樂,無論是生老病死還是瑣碎小事,無不是在田園詩般的悠閒當中。明天不會有什麼會發生,而今天會像昨天那樣舒適安逸。他們乾淨空曠的街道更是吸引了來自城裡的旅遊者,有產階級的人們有時會坐着用來拉稻草的驢車,到沙灘看看大海,觀賞最南方的日出,走到酒館裡聽聽樂手們的吹拉彈唱,和舞者一起走幾個舞步,吃點野菜,嚐嚐甜味的酒館小釀。這時,村民們也能有幸看見點金幣。這些人們回到城裡會大吹特吹風谷村的美好,雖然他們接觸到的閒適只是一小部分,不過無論他們怎麼吹都不爲過,因爲這個村莊對於城裡人來說,就是世外桃源。在龍骨港見過大貨船的人也不能不在沙灘看到小舟揚帆出海感到讚歎;聽過最絢麗華美的宮廷音樂的貴族,也不能不被村姑們婉轉活潑的民謠所動容。這就是風谷村,被羨慕的地方,城裡人認爲,這個村子的村民是這個國度最幸福的人們,他們是無慾無求且無憂無慮的,日夜享受這樣的寧靜與和平,因爲他們無法想象在這樣的一個村子,也會有人被庸俗和無休止的煩惱困擾着。
這個早上和每個早上一樣,在只有漁夫出海而其他人並未醒來前,小鎮安靜得只能聽見海浪拍着岩石,還有海鷗的啼叫。黑木灰磚的房子保持着緘默,雖然已經拂曉,它們仍頑固地屬於黑夜。一個男孩便已揹着一個大行囊走出了房門,很明顯他起的比以往要早很多,因此早晨的這番景象對於他而言是幾乎陌生的。因爲每天都會有日出日落,漲潮退潮和花開花落,他不會像那些有雅緻的城市青年那樣趕大早去海邊看日出,也從未尖叫地衝向退去的海浪,又驚慌地被返回沙灘的浪嚇退。這些都是童年的事情了,雖然這些美好都惘如昨天,但現在他肩負責任。莫斐面無表情,似乎表露情感是在這一刻的一種禁忌似的,他看着一扇扇緊閉的街坊和門窗,面對和他一樣睡意朦朧的景象,躊躇滿志,又試圖表現得胸有成竹,來讓自己的母親放心。她微微有些愁容,但卻極淺地微笑着。男孩和母親在門口抱了又抱,然後和她走到路邊,母親拍着他的肩膀,抓着他的手。他們向街道的同一個方向看去,都沉默着,沒有說話,也不需要說什麼。
母子倆像這樣一直站在一起。幾分鐘或者是幾十分鐘後,一輛塗着紅漆的馬車踏着在鵝卵石路上行駛特有的嘎啦聲來到了,輪子的周圍被繪了泥水。已經入秋了,來自諾森德的寒流再一次經過巴拉丁海灣,給漁夫們帶來一年內的另一次收成高峰。男孩家門口的那棵橡樹的樹幹盤旋着,樹皮已經漆黑,誰也說不清它有多少歲了,現在它已經開始飄落一些樹葉,露出一顆顆飽滿的橡果,引來松鴉的啄食。母親踮起腳尖,年輕人也稍微彎下腰,讓她在他的眉毛間輕輕印下一個吻。他匆匆地捏了一下母親的手,然後把行李綁到車頂,一頭鑽進車廂,關上車門。年輕人似乎想在上車後和母親說幾句什麼,但車伕一聽到車門關上了,便揚起馬鞭,車輪滾動了,男孩的話停留在舌尖上,看到母親幾寸幾寸地離開自己,他的話也一節一節地嚥了回去。他把頭伸出窗外,看到母親正解下頭巾向他揮舞告別。在晨風中她一直站在那,讓紅黃相間的頭巾和衣裙這樣飄着,在兒子的記憶中留下最溫暖的一刻。她直到車子拐彎後也沒有改變這個動作,她望着兒子離開視野。過了一會,她撫了撫被吹亂的頭髮,進了家門,關上了門。如果她能再站三分鐘,她能看到這輛大紅色的馬車又會再次經過家門。這輛車只是繞了這個村子一圈去接其他需要進城的旅客,然後纔會離開村子。母親正在廚房收拾男孩剛吃完的早餐盤子,這時又聽到了馬車的嘎啦聲,趕忙穿過整個屋子跑向門。當她再次看到那輛馬車時,它也正再次消失在街道轉角處。一個瞬間後,沒了。
莫斐的頭在馬車窗外,伸出胳膊揮手向母親告別。他一直試圖不去和母親說一些不尋常或傷感的話,他假裝這只是一次去鄰村的造訪,但他在埋頭綁包裹時越來越清楚自己要說些什麼,於是他決定先進車廂來脫離這種纏綿再告訴母親,可是當馬車緩緩開動時,它超乎意料的速度讓莫斐的話卡在了喉嚨裡。在馬車開動的五秒內,他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這一段話,並且把他的話一遍又一遍想得更精煉,甚至沒有注意到馬車停了兩次,直到再次路過家門口。他記得母親在門口向他揮舞頭巾,於是猛地往門口看去,母親並不在那裡。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家門。終於,門開了,但轉角擋去了一切。
莫斐一直伏着窗戶,保持那滿懷期待的動作持續了兩條街才重新坐正,但眼睛一直麻木地留在右窗戶上。不久,馬車離開了村子,村子的路牌也看不清了,只有村口的小酒館看的清楚,而人們的聲音並不如它的火光更明晰。裡面還有人在打牌和作樂,正如他們昨天,前天和上個星期一樣,而莫斐的昨天和前天還和二十年來的每一天一樣,住在風谷村,而他今天一大早便已經啓程,在睜開眼睛的第二天,他將身處另一個城市。他對昨天的歡樂並不滿意,因爲坎恩·麥克勞林是第一個醉倒的,從他以後就不斷有人醉倒。這些親戚朋友們不像酒館裡的那些傢伙那樣有毅力,可以歡歌通宵。
清晨不會有窗頭熟悉的梔子花香,也不會有煮咖啡的味道,母親的沙拉和煎蛋也再也不會嚐到,也不會見到他美麗的姐姐和可愛的外甥。他還看到了鄉村禮拜堂,它尖頂直直扎向天空,下個星期日他也不會來和家人一起做禮拜了,也看不到巴法羅神甫嚴肅的山羊鬍和語重心長的教誨了。他纔剛剛啓程,卻已歸心似箭。他任由自己的思念惆悵,他的目光像手一樣抓牢在各家各戶的牆角上,門把手上,窗臺上,然而馬車仍不緊不慢地,在一個軲轆一個軲轆地前行,他的思念被拉的越來越長。請想象一棵栽了二十年的樹,這時無法倒轉的車輪正將他一點一點地將泥土和根系剝離開來,這是什麼樣的痛苦,因爲樹與土,人與家鄉,從出生來就是一體,怎能分離。他還在想着母親。他認爲昨天過得如實太短,並沒有足夠的時間去重溫和盡情享受家鄉曾賜予他的一切歡樂,也非常遺憾地並未享受那最後的晚餐。菲利普迴旋的小提琴聲又回到了他的耳邊。親友歡聚一堂,共同碰杯歌唱,彷彿在過某種野蠻又古老的節日,而莫斐覺得自己正是這個節日的犧牲品,是那個被塗得花裡胡哨,獻祭給格雷邁恩國立大學的祭品。然後他又回憶起童年的生日聚會,姐姐在田野中的婚禮,父親的魯特琴,母親的藍莓派,這一切都會要了他的命。他又想起昨晚父親的造訪。他開始想這些代價是否值得。
不及他反應過來,風谷村的最後一瞥已消失在上一秒,正如母親在額頭的吻消失在上一小時,熟悉的鄉村生活消失在上一天。馬車已經拐了個彎,樹林裡過早禿光的樹枝來往交錯着像一堵粗魯的牆,惡狠狠地將莫斐和他的過往完全隔開。他發現時已來不及了,因爲他沒有意識到那最後一瞥的可貴。莫斐想衝向左側的車窗再看一眼風谷村,可當他發現車裡的其他三位旅客都表情各異地注視着他時,他又轉回了自己那側的窗戶,看着北方,在黑木林的那一邊,峭壁的那一頭,護城河的內部,吉爾尼斯城的工廠煙囪和聖光黎明大教堂的尖頂一併林立着,烏雲和聖光同時在眷顧這座神秘的城市。馬蹄和車輪有節奏地互鳴着,它會一直這樣響着,從早晨到深夜,從深夜到第二天中午甚至下午才能越過重巒疊嶂,上坡下坡,大橋小橋進入吉爾尼斯城。目光所及的地方並不能立刻將我們帶到那裡,莫斐對此是有深刻體會的。莫斐看到的吉爾尼斯城,只是每個鄉下人都會看到的那一部分景象,猙獰可怕,充滿着未知和驚訝。對於安分守己,質樸無華的風谷村人來說,對於那些煙囪下的恐懼多於興奮和好奇。他們並不像來風谷村旅遊的城裡人那樣充滿新奇,而是和城裡人心裡所想的一樣,爲一切感到滿足。莫斐心裡亂極了,他把頭扭回去看自己的膝蓋,不看窗外,真想一覺睡過去,醒來直接到吉爾尼斯城,這段路程太痛苦了。
莫斐把食指和大拇指放到眼皮上。他鎮定了一下,不想讓旅伴們看到他這麼大一個小夥子剛剛離開家門口便落淚。眼淚在他眼皮底下轉了轉,就退下了。他又擡起頭,手指沾了些淚。他絞着帆布窗簾,眼睛溼漉漉的。他忍不住吸了下鼻子,這聲音即使在馬車裡也聽的太清楚,這讓男孩十分尷尬。
這三位旅客,和這位可憐的年輕人一起擠在狹窄的車廂內,他們所觀察到的並不見得比讀者知道的少。並排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對夫婦,大概五十來歲,一直靜靜地看着莫斐。他們每次都會在莫斐把頭轉正或離開窗戶的時候把視線瞥開,避免眼神接觸。男人的穿着像個鄉紳,但少了太多裝飾,他的這身裝束就像被裁縫偷工減料過似的,只有鈕釦僥倖逃脫了下來。他的頭髮還可以算是黑色的,其中夾雜了灰髮和白髮,中間已經禿了頂,因此不得不把他的頭髮都往一側梳來蓋住。他的夫人,至少看起來是的,也有可能是他的姐妹或什麼的,穿着深紫色天鵝絨的連衣裙,臉上的皮膚至少比她的脖子年輕十來歲,她的左手戴了一顆非常大的黑色寶石或石頭戒指。在擁擠的車廂裡,莫斐的腳幾乎伸到了她裙子下面,讓她很不自然,雖然男孩的思緒根本不在這裡,當然沒有發現。和莫斐並排坐的是一位修女,儘管車開的很不穩,時不時地還會大晃動一次,但她一直在埋頭看攤在她膝頭的一本聖詩集。書裡的文字用非常文雅的字體印刷,這是風谷村不大可能有的東西,也許只有修女能沉浸在這種神秘的藝術中。我們不知道這位修女的外貌,因爲她低下頭時兜帽完全罩住了她的額頭,只能看見幾縷亞麻色的捲髮從兜帽中垂到肩頭,除了頭頂的幾根碎髮隨着車的擺動而擺動和翻書外,是一動不動的,也並未浪費她的任何注意力在莫斐身上,但她聽到莫斐因流淚而吸鼻子時,卻是向右偏了偏頭的,但始終未離開書。
到了下午,馬車一路上坡,到現在車輪終於高於了黑木林中樹木的頂端。公路在峭壁上,莫斐這輩子第一次走這麼遠,他的世界僅限於風谷村內方圓幾裡,從未沿着公路走這麼遠,更別提坡路了。這樣的景象突然引起的他的注意,暫時拋開了痛苦的思鄉之情。這種感情已經從**下降,漸漸到了一種麻木又沉默的狀態,他的大腦現在是一片空白的。就在這時,他貼近窗戶,看到了黑木林的全貌就在峭壁下密密麻麻地鋪開到遠方,樹冠和樹冠之間幾乎不分你我,如果看不到樹幹簡直就是一團亂麻。這林子的傳說一直很盛行,從古至今,雖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鬼事一直在謠傳,說林子裡有專門吃人心的妖女,和把人扒乾淨活埋在土裡卻讓衣服自己走回家的魔鬼,這些傳說使得連一般的吃人野獸和強盜也不能嚇到村民們了。人們在黑木林外部圈了圍欄,每隔四分之一英里就會掛一個畫了一把大紅叉的牌子,有時上面會寫“危險”或“禁止跨越”,有時會畫上魔鬼和骷髏來把不知情的人們嚇退。沒人知道這個圍欄是如何確定的,大概是樵夫們平時的行動範圍吧,某些不那麼在乎的人可能會穿越圍欄走些距離,找些特殊的蘑菇或鳥蛋,但從來不敢更深入地走進。據說,黑木林的最深處即使是烈日當空的白天,進去之後和黑夜無異,有時還會把太陽看成圓月。到晚上,夜會更黑,以至於伸手不見五指,毒氣和亡魂就會從地底冒出來,妖女和魔鬼也會出沒,可能還會看到上一個受害者的屍體正在腐爛一半。面對這麼多的傳言,莫斐自小到現在從未踏進黑木林一步,而現在卻在峭壁上俯視它的全貌,感覺真是不可思議。樹梢間並沒有結着綠色流膿的果實,樹頂也沒有永遠籠罩的烏雲,也不只有烏鴉在裡面築巢,還有知更鳥和啄木鳥,還有很多他叫不上名字的鳥類。如果真的果實有毒,夜裡放毒氣,還會有這麼多的鳥兒嗎?唯一費解的是,這些樹木在八月就開始掉落,到九月幾乎掉光,光禿禿地直到來年春天才會重新萌芽,葉子只綠半年就又掉光了。前人們並沒有記錄或解釋這種現象,讓現人們頗爲費解。從不離開風谷村的人們不可能知道爲什麼,一年只來風谷村一次的旅遊者更是不求甚解,黑木林的一切謎題現在只讓莫斐費解,他平生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它如此陌生,以至於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叫做疑惑。
風谷村的沙灘上只有零零散散幾隻沒有下水的小舟了,莫斐可以看到帆還牢牢地綁在桅杆上。馬車至少已經跑了大半天了,莫斐想不到跑了這麼遠他仍能看見村莊,因爲他以爲家鄉在那個轉角後已經離他而去了。出乎意料地,他看到黑木林時也看到了風谷村,林子就在村子後面蔓延開,村莊沿着公路成東西橫向,不與黑木林爭搶一寸恐懼的土地。莫斐重新見到風谷村並不激動,他靜靜地看着風塢灣深藍色的海水和上面的幾條漁舟。他沒有想到母親,只是驚訝又鎮定地欣賞着下面的所有景象,因爲這一切的熟悉在這個位置看來都是那樣新奇。有一個帶着寬邊帽的人趕着騾子拉的郵車從他們的馬車邊路過,莫斐立刻轉換了注意力,他也突然意識到,在風谷村外,也是有人在寫信的,也就是說,他們的親人和朋友也遙在遠方,他們也是會哭泣,會思鄉的。吉爾尼斯城裡住的也不過都是些人,沒有什麼猙獰可怖,只不過穿着不同的服裝而已。年輕人的思緒是多麼沉重,又是多麼輕盈,因爲未來在等待着他們,他們也在用各自的方式來迎接下一個屬於他們的時代。
車輪繼續往前輾着,他們離吉爾尼斯城也更近了一步。
老鄉紳一直慈祥地看着他斜對面的男孩,一語不發。他似乎在思考,但更像是在回憶:看到這個男孩,勾起了他層層思緒,正如思緒正在此時折磨着男孩一樣,雖然此時男孩已經漸漸經過了這些過程,變得麻木。就在他滿懷着新的心情飽覽海濱時,老鄉紳終於開口了,這是這大半天裡這車廂裡說的第一句話。這時機似乎並不恰當,但事實是莫斐前些時間面容憔悴蒼白,好不嚇人,於是鄉紳心想等他平靜一些再發問比較好。現在莫斐已經被別的事物吸引,他的回答可能不那麼晦暗了,如果兩個小時前鄉紳發問的話,我們聽到的莫斐可能會談起所有絕望,孤獨和無助,並且一旦開口他可能會哭泣,他的悲傷也許也能讓那位一直無動於衷的修女動容。鄉紳這時終於從回憶中浮起,彷彿剛剛從腦海的海平面中浮起來換氣一樣。在一種難以名狀的熱切和冷靜中,他終於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