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商量好今天先去看聖光黎明大教堂,這是輕鬆決定了的,因爲莫斐也同樣仰慕這信仰之巔。莫斐問店員大教堂怎麼走,店員反而讓他問他身邊的修女。莫斐花了點功夫才向店員說明了他們都是從風谷村來的,都不熟悉路。店員聽說他們是鄉下人後眼皮耷拉下來,說明了在吉爾尼斯城是絕對不會迷路的,因爲無論在哪個街區或死衚衕,都可以看到大教堂的尖頂,以這爲參照物沒有哪裡去不了,更別提要去教堂本身。店員也花了點功夫像莫斐解釋這是怎麼回事,這讓莫斐覺得自己有點蠢,拼字遊戲的優越感蕩然無存。
他們把行李都留在了客棧,誰都沒提起要拿行李。穿過了王后廣場,沿着洗禮池街,制憲街和大小哈金森街,來到了直直通向大教堂的聖卡特琳娜大道。雖然格雷邁恩區是歷史和社交的中心,而教堂區纔是城市“最體面”的地方。莫斐和芮內走過的幾乎是整個區最窄的街道,然而算上人行道已經和風谷村的主路差不多寬了。人行道上有每五十碼一個的垃圾桶,看起來一塵不染。幾乎每個拐角都有露天的三明治餐廳,咖啡廳和冰激凌店,還有大大小小的書店和出版社。它們都只佔據五樓建築的第一層,莫斐想不明白以上的樓層是幹什麼的。所有的路燈都一樣高,樣子也完全一樣,卻和舊城區的不同,它們的頂端沒有打彎成弧線,而是直直地頂着煤油燈。點燈人還沒走到這條街滅火,鮮豔的火焰仍在玻璃後撲騰着,現在微弱的晨光還羞赧地躲在城市上空厚厚的烏雲後,如果它們被早早得熄滅,那麼即使聖光也照不亮街道了。還有每個街區都能看到的小禮拜堂和修道院,圖書館和紀念館,簡直無窮無盡,讓莫斐一時不知身處何處。大哈金森街的博物館保存着吉爾尼斯最古老的馬鞍,曾被格雷邁恩一世及以後的十位國王騎過,現在外面掛着的廣告是“來自遙遠南方的傳奇,暴風王國藝術展”。而在小哈金森街,莫斐在和聖梅林街的十字路口瞥到了一眼國立大學,他像被雷打了一樣哆嗦了一番,然後趕緊把芮內拉離她正專心看的服飾店櫥窗裡的一頂華麗帽子。敲起八點鐘的鐘聲了,先是一聲最沉穩的打頭,然後其他所有的鐘聲附和,緊接着所有鐘樓連成一片,在所有街巷中迴響,如同一陣強風,但不吹起任何店鋪雨棚的裙邊,只是猛烈的震動着兩位風谷村來客。他們不言而同地停下了腳步,一起聽了三秒的鐘聲,然後芮內突然摔下莫斐往前跑,衝到小哈金森街的盡頭,望向街角的那端。莫斐莫名其妙,也跟着跑去,站到芮內身旁,知道了原因。
聖卡特琳娜大道的盡頭正是整個吉爾尼斯王國的中心,聖光黎明大教堂。東風吹着,王國的格雷邁恩家族旗幟遠遠地在教堂廣場飄着。似乎有最純淨的陽光從最頂端的鐘樓那裡響起,引領城市裡其他所有的鐘,從修道院到家用的擺鐘,從禮拜堂到最小的鬧鐘,向烏雲下的吉爾尼斯城宣佈聖光的存在。兩個渺小的靈魂被鐘聲所震懾,佔據,他們看不到聖卡特琳娜大道上其他的人,只是任被鐘聲捕獲,慢慢拖進教堂。在這八次參差不齊的鐘聲和之後無盡的迴響中,莫斐可以發誓那一刻烏雲破開了一條裂縫,灑下了一縷耀眼的聖光,照在一處教堂圓頂的彩色玻璃上。鐘聲結束,世界恢復運轉,人羣重新發出他們應有的聲音。教堂區的居民和牧師們早已習慣了這每天敲二十四次的鐘聲,以至於有人還在這個點睡覺而不被吵醒,但還是有些人敬畏地停止走動和談話,駐足聆聽着,這也僅僅是一種規範或習慣。
“你聽到了嗎?”芮內帶了點哭腔地說。
“你看到了嗎?”莫斐回答道。
“這是……何等的榮幸啊!”
“我也是。”莫斐說,“我也很榮幸和你一起朝聖。”
芮內開始大談教堂區的所有故事和傳說,關於聖光的話題她是在這兩天內從來沒談過的。莫斐非常努力地試圖理解所有的隱喻和教誨,但失敗了,他只能理解最本質的鐘聲。他沒有問芮內太多,因爲怕她以爲他沒懂。莫斐曾對建築學有所涉獵,因此看出了大教堂曾被至少擴建過五次,也導致了建築整體風格的不統一。莫斐把芮內留在教堂階梯前的賢者雕像瞻仰,自己去觀察這座建築了。如果這是和格雷邁恩城堡一樣古老的建築,那每次擴建的間隔時間也夠久的了。但堅不可摧的格雷邁恩城堡已經被夷平爲街道和廣場,和平使它軟弱,傳奇變成了現實,而聖光黎明大教堂在未來將永存,因爲正是因爲它的護佑和照耀,這座黑暗之城纔不會被烏煙瘴氣壓抑得灰飛煙滅。
大教堂是一座建立在水中的建築,四條城市運河在這彙集,它們分開了這四個大城區,帶來了商人廣場的生活垃圾和軍事區的工業廢水。似乎教堂附近的水比其他地方的更加清亮,但仍然渾濁得難以看到倒影,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大教堂的威嚴。更乾淨的水不是因爲聖光的淨化,莫斐發現這其實是的的確確的騙人把戲:有兩排過濾柱被修到了教堂後側的兩翼,這些醜陋的水泥看起來和高聳華貴的磚石和彩色玻璃格格不入。這一定是最後一次擴建的產物,這兩排過濾柱像一尊華麗的巨神長了一對可憐的蝙蝠翅膀。在過濾柱後面,還鋪了過濾網,僅教堂區附近就可以撈起一噸的垃圾。莫斐感到噁心,又繞回教堂的正面,找到了在角落裡瞻仰大主教阿隆索斯·法奧雕像的芮內。法奧不是吉爾尼斯人,卻在大陸上有廣泛的崇拜者。這座雕像剛剛展出,它的雕塑家正驕傲地站在一旁期待今早人們的讚美,可它沒引起他們的太多注意,只有芮內靜靜地站在雕像前,她全然沒看到一旁試圖接近她的雕塑家。莫斐帶芮內離開雕像走進大教堂,雕塑家向莫斐投出了一道怨恨的眼神,這包含着憤世嫉俗,孤獨和不捨。
教堂厚重的木門緊閉着,上面掛了一塊被擦得粉筆灰到處都是的黑板,上面寫着:“僅於星期日八點到十六點開放。”這一行簡單的字卻出於意料地難以理解,他們的虔敬被拒之門外,這根本不是聖光的風格。莫斐甚至在門外想象教堂內部堂皇的機會都沒有,因爲連門縫都被小氣地填上了鐵片。自從國會和**在四百年前完全掌控教堂區後,牧師們很難可以爲自己做主了,這塊小黑板只是**對教堂全部干涉的冰山一角而已。國曆744年,在國內經濟崩潰和苛捐雜稅的情況下,沒收了大量教會財產以填補財政赤字。很多大學生、教授和牧師對國王的獨裁的昏庸無道的不滿積壓到了極限,試圖自行草擬新的憲法,自行修改法律,決心要把格雷邁恩從王座上摔下來,建立一個新的國家。然而吉爾尼斯也正與奧特蘭克和洛丹倫的聯軍酣戰多年,軍力已全部派出,國庫也極其空虛,城內幾乎沒有武裝力量鎮壓叛亂,對於王國正是生死存亡之秋。那時的首都只有兩個區,格雷邁恩城和教堂區,合稱格雷邁恩城,這叛亂相當於失去了半個城市,這是比外部入侵更迫在眉睫的威脅。教堂區人們自行武裝,戴眼鏡的和穿袍子的拿起了釘錘和短劍,他們集合在聖光黎明大教堂前祈禱,自稱聖教軍。他們在控制了城北的大片領土後正式向格雷邁恩城進軍,到了繆塞廣場後,人們目瞪口呆地發現狼宮的大門爲他們敞開,國王迪涅三世親自迎接他們。這個被大家認爲是昏庸的國王熱情地邀請了所有叛亂的領導者赴宴,以至於叛軍無法膽敢邁進狼宮一步。聖教軍的領袖們,在警惕的差異中,那些學究、學生和修士暫時忘記了憤怒,同樣彬彬有禮地接受了迪涅三世的宴席。國王就是這樣不費一兵一卒就平定戰亂了的,他通過了教堂區的大量提案和法律,並且簽署了國會成立的同意書。王國不再是國王一人的了,而是由教堂區的聖教軍後裔組成的國會和格雷邁恩的後裔共同統治。迪涅三世被認爲是昏君的觀點不攻自破了,雖然他失去了一半的君權,甚至軍隊也不屬於他調遣,然而吉爾尼斯繞過了亡國的命運。某些歷史學家有一種觀點,認爲迪涅三世並不像人們所想的那樣愚蠢,只是封建制度下數個世紀的問題的繼承者,從妥協建立國會可以看出他的英明所在。然而另一種觀點認爲,妥協是當時唯一的選擇,否則他的命運就是無謂地被放逐,然後眼睜睜地看着叛軍把整個國家帶向進一步的混亂和崩潰。這不久後,從銀鬆森林凱旋歸來的將領和士兵們無比吃驚地看到一座比狼宮規模更大的大廈在教堂區興建,這就是國會大樓,即將掌管全國的法律和秩序,軍隊和治安。教堂區的權利被保護了,但在數百年後這些後裔早非當年的改革者,大量的貴族也加入了國會,國會又成了國王,只不過王冠不只戴在一個人頭上,在經濟和社會秩序的穩定政策下,對城市的管理和規劃越來越嚴格。四百年後的今天,莫斐通過這一塊黑板,史書中的知識重現在他的腦中。
雖然上一任的阿基巴德國王已經在數十年前解散了國會,但國會對社會的干預已經深深扎入了吉爾尼斯城的磚石中,它對人們風俗習慣的影響遠遠強於國王和貴族的封建統治。對此政治歷史學家們有很多話要說,但我們的廢話已經說得足夠多了,先讓他們閉會嘴,讓我們重新回到莫斐的故事中來。
因此,莫斐瞭解很多東西(除了本世紀中期的阿基巴德政治改革),也沒有像芮內那樣徒勞地敲門。他坐在臺階上,灰色的國旗懶洋洋地拂動着,凝望着教堂廣場上零星的行人。然後芮內也緊挨着他坐到身邊,氣餒地歪着頭,看着雲中想象出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