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與清晨(1)

男孩醒來時,他還以爲自己仍然在做夢。夢裡,他夢到昨晚的聚會仍在進行,七個親朋好友,男人和女人,用缸子一般大的酒杯開懷痛飲,就如新年一般的歡愉,毫不吝惜地將美酒任其化爲尿液,奔走於餐桌和馬桶之間。他夢見了他的父親也在席間,不過他昨晚並不在,因爲他在男孩童年時的某一天後就再也沒回過家。雖然男孩不能清晰地記得,但父親在那一天,如同每一天一樣,一大早出門打漁前不顧男孩仍在睡覺,用胡茬給他腦門一個吻。他的小舟沒有像村子裡的傳說那樣,和其他死人的筏子一起漂迴風塢灣,讓寡婦收走剛剛告別她們的丈夫的船槳,插在墳頭。可在夢裡,他卻剃了鬍子,穿的是陌生的服飾,沒有戴帽子,可以看見他鬢角已經花白,好像他不配大家給他在墓地立的那個衣冠冢一樣。他並沒有死,而是到了另一個國度,參與了另一種生活,另外娶了妻子並有了家庭,開啓了第二個人生。無論男孩的父親是死了還是去另一個國度冒險,他都想念他。但無論他是因爲身不由己還是背叛離開他的家庭開始新的人生,至少在夢裡,父親記得他的兒子昨晚的生日。他出現在了席間,男孩的座位旁。雖然男孩在十年後已經成長爲一個身材結實的男人,鬍子已經在萌生在他的下巴上,拳曲頭髮也漸漸變得更加烏黑濃密,臉盤和下巴變寬,像他誠實的父親一樣嘴脣也厚了一層。在夢中他仍是那個十歲的孩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兩腿懸在空中,鼻子剛剛高過桌面,一雙眼睛默默地望着親友們在那邊觥籌交錯,舞蹈和高歌。

他在夢中忘記了他們如此歡愉的目的。幼年的他握着父親熱乎乎的大手和超大號的酒杯,和父親一起喝着,你一口,我一口。父親回來了,就坐在男孩身旁,這是真的。“什麼時候我可以去打漁?”男孩問父親。父親回答說:“等你長大的時候。等你有力氣兜住船帆,把住船槳,撒開魚網的時候,就可以出海了。”男孩繼續問道:“我什麼時候可以長大?”父親說:“只要你願意,你會長大的。”父親來參加男孩的二十歲生日,這不應該是任何問題,畢竟夢中的生死本無界限,自然界還沒有那麼大的特權去束縛人們的自由思想。“你什麼時候再出海?”男孩問。“明天。”父親微笑着回答,他的幸福洋溢在和兒一起的每一秒。“我能和你一起去嗎?”男孩充滿期待地問道,這是他的二十歲生日,但仍如十歲般的期待。“當然,兒子。”這是令父子倆都滿意的回答,他們在喧鬧和沉默中度過了一個溫暖又值得回味的夜晚。是真實,還是夢幻?這沒有關係,因爲無論如何,父親在昨晚來過了。

父親起身告別,最**了握男孩的小手,留下一個鬍子拉碴的吻。男孩醒了。當他睜開眼睛時,親友們的歌聲和酒嗝戛然而止,麻雀悅耳的聒噪隨着他感官的復甦帶領他離開睡夢,進入清晨。霧氣可以透過玻璃,給男孩的醒來覆蓋一層朦朧;晨光也可以透過眼球,在略微發涼的清晨給心底一層欣慰和溫暖。他深呼吸,清新的空氣灌入肺中然後呼出,感恩的心情一閃而過,他在牀上坐起了身,但並不記得什麼時候上的牀。

他想起來了。夢境彷彿是人生斷裂的片段,將過去和今天用錯誤的方式粘合在一起,同時也將昨天和今天巧妙地隔開。夢終之後,他纔想起來他似乎是在席間醉倒了。他想不明白,母親是怎麼會有這股力氣把他這麼大個人搬到牀上,蓋好被子的。藉着這股清晨的迷糊也好還是智慧也好,他認爲在睡夢中他的確變回了小孩子,被母親抱回了牀上。找到這個答案後,他安下心來,穿好衣服,去廚房吃早飯。在走過廊廳的路上他覺得好像有什麼事,但一下想不起來。他來到桌前,看到一個剛做好的三明治,一塊乾酪還有一杯按他的口味兌了一半牛奶的咖啡。

“菲利普喝完酒就走了,醉的樣子幾乎走不了路,我們就把他攙了回去。”男孩喝咖啡時,母親從他身後走過。她是一個矮個子的女人,但結實程度不愧於成爲男孩的母親。來到餐桌前,她手中也有一杯咖啡。

“其他人呢?”男孩問。

“喏,那邊睡着呢。”母親的下巴往客廳一偏,男孩看到四對腳橫七豎八地擺在地毯上,剩下的親友還在睡夢的懷抱中呢。而對於男孩,這清晰得如同是昨晚的延續的夢,到現在留下的唯一印象只是父親陌生的服飾和大手,關於聚會和其他事,一點也記不得了。睡夢是最狡猾的情人,她們每天晚上滑到你的被子裡,共度良宵,你卻永遠無法在清晨找到她們在枕頭下留下的一根髮絲,只記得隱隱約約肌膚的溫度。這只是男孩成千上萬睡夢中的一個,成千上萬情人的一個,也只有這個睡夢讓他久久不能忘懷。然而經歷過,卻很快地遺忘是有道理的。不要迷戀黑夜,因爲還有整整一個白天可以活。

如果對莫斐,今天的白天和往常一樣也是值得期望的就好了。莫斐是男孩的父親,因此男孩也叫莫斐,也有人叫他麥克莫斐。他十七歲的時候村裡來了個正兒八經的神甫,他發現整個風谷村的人沒有一個經過洗禮,因此他們的前名來的也不正。這個巴法羅神甫聲稱只有受洗過得到的教名才能是真正的名,否則只能是個外號,不能刻到墓碑上的。風谷村以前也有神甫,但是他是本地人,只讀過四本經書,連道袍都沒有,白天禮拜堂是空的,因爲他要幫哥哥做車輪。這本不是什麼問題,因爲這麼多年大家都習慣了,這個車輪神甫是大家都信賴的人,調解糾紛也總是他出面。問題就來了,這位神甫並沒有發生任何改變,但卻不稱職了。如果這樣一個人也能算神甫的話,巴法羅神甫來到這裡簡直可以算是天神下凡了。巴法羅神甫是一個聲色俱厲的男人,雖然山羊鬍已經花白,你卻說不出你認爲他曾是紅鬍子的原因。他戴着一頂又緊又高的道帽(鬢角稀疏得讓你認爲他是爲了掩蓋禿頭而這麼戴),穿着寬大的棉布黑袍子,還拿着一把權杖。風谷村的村民不知道這樣一個人的來歷,只是覺得驚奇,包括那個兼職神甫,覺得他來就要住禮拜堂的,就把禮拜堂給他騰出來,他的前任也自覺地專心做輪子去了。他也沒忘了聽村民傾訴,調解糾紛。

其實巴法羅神甫只是吉爾尼斯城聖光黎明大教堂的一個修士而已,但在這裡人人叫他“主教大人”,“主教先生”,“主教大師”,而在城裡的教堂,人們只叫他“水牛[1]兄弟”。雖然風谷村條件遠遠不如城裡的優越,鞋子也特別容易臭,更別提冷颼颼的海風和風溼病,但他爲這種稱謂的變換感到十分滿意。巴法羅是他的教名,按照城裡的習慣,一般稱謂中只稱教名,他也忘了以前的姓名。出於這一點,巴法羅神甫在走馬上任的第一天的第一項工作就是貼標籤似的給每個人一個教名。這一天是十分有趣的,村民們集合在禮拜堂,隊伍卻排到了禮拜堂外,繞過那棵大榆樹,拐到磨坊那邊纔算完。人人都興奮地想知道自己“原來”叫什麼——他們是被那不能刻進墓碑的言論嚇住了。時常會有人會和神甫爭論,最經常的原因是我已經叫這個名字多少多少年了,不能換,於是神甫就只好將就,只是對名字稍作修改。比如說安東,他給改成安東尼奧;提姆,他給改成提摩西;比爾,他給改成威廉姆。無論如何,大家還是像以往那樣稱安東,稱提姆,只是心中多了可以進棺材的踏實,並不記得那加長版名字有什麼意義,巴法羅神甫見到他們這樣稱呼似乎覺得是自己的功勞似的,以爲他們在按照他賜予的教名在互相簡稱。他爲此大爲得意,寫了整整兩頁的羊皮紙(他從未這麼用功過,不少了)向聖光黎明大教堂的費德羅大主教報告他的工作。文筆極其精緻瀟灑,字斟句酌,以至於他的彙報工作反而是添油加醋,破壞了書法的優美性和官文的莊重感。至於莫斐,那一天,走到神甫面前,神甫說:“你叫什麼?”莫斐回答:“我叫莫斐。”神甫問:“你父親叫什麼?”莫斐回答:“我父親叫莫斐。”神甫又問:“父子倆同名?你父親呢?”莫斐回答:“他今天沒來。”神甫揩了把鼻子,拿起辦公桌一角的一摞紙牌洗了洗:“大家叫你什麼?”莫斐說:“他們叫我莫斐,或者麥克莫斐,都是我。”還沒說完,一張硬紙板紙牌就“啪”地一聲砸在他的面前,莫斐不無虔敬地雙手拾起它,默唸這個代表是他教名的新詞,這時巴法羅神甫如洪鐘般的聲音如聖光審判官一般響起:“你以後叫塞巴斯蒂安·莫斐,塞巴斯蒂安是你的教名。別磨蹭,後面還有人呢,下一個!”

這就是我們叫他莫斐,而不是塞巴斯蒂安的原因,因爲莫斐確實是他的名字,而他本沒有姓。至於那張神聖的卡片,它被存放在一個裝重要物品的瓦罐裡,暗無天日地躺着呢。莫斐的母親,原來叫蘇而現在叫蘇珊的女人,代表她有權進入墳墓的通行證也躺在同一個瓦罐中。

然而這個清晨對於莫斐來說並非意味着一天的開始,而是生活的結束。他爲此忐忑不安,因爲這一天他將離開家鄉,離開他出生和成長的風谷村。五個人橫七豎八地在客廳裡酣睡着,莫斐翹起椅子的前腿向後仰去,才能繞過牆壁看到沙發上那幾個人睡熟的死樣。在他看到他們前,並沒有聽到打鼾的聲音,此時卻鼾聲如雷。這是查爾斯·瑞恩舅舅,一個正兒八經有姓的人,和莫斐的母親一樣。當她出嫁後奇怪地便無姓了。他是一個眉骨很高的男人,濃濃的眉毛趴在上面,下面是兩隻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這時候它們正盯着眼皮延續睡夢中的盛宴呢。一個高大的女人和被擠得看起來非常瘦弱的男人抱頭大睡,這是莫斐的姐姐菲芘和姐夫班傑明,他們的睡相非常不雅,因爲班傑明的手正繞過菲芘的腰放在她的胸上。單獨倒在扶手椅上的黑鬍子年輕人叫坎恩·麥克勞利,他是個補船的,平常都呆在酒館和老闆聊天。客廳裡幾乎是清一色的黑髮,只有一個茶色頭髮的女人。她不屬於這個家族,她叫阿隆達,是一個有如自家人的鄰居,都快四十了至今沒出嫁,按她的話說是忘了,但她卻在菲芘和班傑明的愛情上功不可沒。

這五個人,加上昨晚被攙回去的菲利普是六個,他們穩重的呼吸中酒氣仍未散,讓莫斐怎麼也不能相信是這六個醉鬼一起決定了他的命運。父親死後,莫斐家斷了來源,菲芘出嫁後減輕了一些壓力,但仍不能避免地要向親戚們借錢。勤勞的蘇終究只是個女人,零零碎碎地做活是遠遠不夠的,這個以海爲生的漁村裡,漁夫總是最主要的職業,收入穩定並且受人尊敬,村子裡的鄉親們會爭着把自己的兒子交給最好的漁夫去學習。至於這個死了漁夫十年的孤寡家庭,所有的繁榮只屬於過去,況且尊敬往往和技巧是一併存在的,人死了,技巧沒了,尊敬自然也沒了。蘇只得借錢,好心的親戚們一直在輪流救濟莫斐家。我們要明白的是,莫斐家並非窮困潦倒,只是如果沒有救濟就無法過正常的生活。如果問莫斐正常的生活是什麼,他會想到每天早上的清晨與咖啡,母親坐在窗頭給單身漢們送來的衣服打補丁,自己拿一本宗教著作或史詩來讀,午飯一般是魚餅和玉米粥,下午茶偶爾會有阿隆達加入他們,或者菲利普來串門,要麼就是班傑明和菲芘,晚上莫斐常常會自己出去吃,在酒館裡點一個沙丁魚三明治或烤泥鰍,配一杯白蘭地,聊聊村子裡發生的事。男孩的每一天都同樣和平,他也在這樣的和平中一天天長大。他對父親的思念也漸漸淡化,但從未消失。對於莫斐來說,天天都足夠,隨着父親的離開他並沒有感覺到失去除了他以外的東西,這都是因爲母親的努力和親戚的慷慨援助,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爲這自從他還是個孩子就開始了,十年後他對這件事仍是習慣中的觀念,並沒有意識到他目前享受的寧靜和悠閒其實早應該隨着父親的死一同被剝奪了。蘇不願在失去丈夫後再冒失去兒子的風險,於是讓他改行去當鞋匠的學徒。沒有薪水,但至少是個手藝,或許他以後可以靠這個養活自己和未來的家庭。這是千真萬確的,因爲村裡只有三個鞋匠,而鞋子在潮溼中總會損壞,因此總是供不應求。莫斐從小就是個消停的孩子,在風谷村的童年記事簿裡不曾有過他搗蛋的經歷,因爲他的性情和他的生活一樣安靜。孩子也是沒有自我意識的,成爲一名鞋匠學徒也是自然而然,他也惋惜地告別了要成爲像父親那樣漁夫的夢想,並任其被時間遺忘了。莫斐這時回憶起夢中與父親的談話,想起了童年的夢想,又看了看在沙發上斜躺着的五個人,今天又是不得不告別之日,再平和的人在這時候也不由得升起一種怨氣。從哪裡來?事與願違卻無能爲力。往哪裡去?團結的親戚們。

[1] 水牛:巴法羅神甫的教名(Buffalo)是通用語的水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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