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屈衍仲一路進了洗手間,宋笙只得在門外停了下來,大概是因爲進去的時候太急,門沒有關上,留了一條縫隙。宋笙站在門外皺着眉,擔心他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就聽見了裡面傳來嘔吐的聲音。
將剛吃下去的東西吐了個乾淨,打開水龍頭,在嘩嘩的的水聲中浸溼了整張臉。心理上的厭惡和噁心讓屈衍仲控制不住身體的下意識反應,把肚子裡的東西吐了個乾淨,可是就算再沒什麼能吐,他還是無法停止乾嘔。
他一直有嚴重的心理疾病,剛剛出國的那段時間甚至什麼都吃不下,只能躺在病牀上靠輸液維持生命,整個人瘦成了一把骨頭,形銷骨立一度就那麼活活餓死。很久之後才稍微有了起色,在國外看了不少的心理醫生,基本上已經差不多快要痊癒,但是回國後因爲那個人總是在公共場合逼他吃她做的東西,導致他的心理厭惡反覆。
即使他知道她現在給他吃的那些都是正常的食物,並不是那些會傷害他的碎石子紙片布條玻璃渣什麼的,也無法讓他擺脫這種厭惡感,只能引起巴普洛夫反應。就連嘴裡和喉嚨都彷彿回到了許多年前,被刀刮一樣的疼。現在想想,吃了那麼多奇怪的東西,以至於後來要洗胃動手術取出來,他竟然也沒有死,真是奇怪。
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感覺自己的靈魂脫離了身體,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身體不停的痙攣嘔吐,狼狽又可憐的樣子。
每次她發瘋想折磨他,端來那些食物威脅他吃下去,他都要這樣裝作不在意的接受,然後再吐個乾淨。之後毫無意外就是連綿的噩夢,幼時的記憶清晰的朝他涌來,摧殘他的神經。
終於停了乾嘔,從暈眩中回過神。雙手撐在大理石臺上,看着鏡子裡那個臉色蒼白,眼神空洞,頭髮還在不停滴水的男人,屈衍仲久久沒有回神。他不常照鏡子,因爲怕在自己的眼睛裡看到地獄。別人說他長得好,但是這張和父親相似的臉,只能給他帶來無盡的災難。
他不喜歡自己的臉,不喜歡自己所有的一切。
似乎想要做出個難過的表情,可是屈衍仲臉上的表情抽搐了一下,最後還是和以往一樣的木然。或者還有些森冷和恐懼夾雜着,幽靈一樣不散的柔和聲音不停的響起在他的腦海裡。
“不喜歡吃菜的話,就喝湯吧?”雙手被綁在凳子上,她溫柔微笑着撕開他嘴上的膠布,然後捏着他的下巴一勺勺的把那碗污水倒進他的嘴巴里。
想起幼時的某個片段,他又衝着臉上澆了一次冰涼的水,試圖讓自己從那個漩渦裡脫離開來。
不管什麼時候,她都能笑的那麼溫柔,然後用完全不符合她表情的行爲,把那些噁心的東西塞進他的嘴裡。
從前,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她用暴力強迫他。現在她不能用暴力強迫他的時候,卻開始用其他的東西束縛他。
想殺了她,可是他無法放下那些孩子,那些和他不一樣已經能走出來的孩子們。如果他動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的哥哥,他的舅舅一定會讓他後悔。
他的舅舅在他快要被折磨死的時候,把他送到了外國,讓最好的醫院替他治好了身體,但這並不代表着這個舅舅對他有多麼愛護,他只是不希望自己疼愛的妹妹失去了他這麼個支撐着她活下去的玩具而已。
方家的人都是瘋子,他母親是,舅舅也是。他的身體裡流淌着一半方家的血,所以他是半個瘋子,他一直就站在地獄裡,怎麼都逃不開,怎麼都逃不開。
冷白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那張俊朗的臉龐恍然變成了死人一般的臉,找不到一點活着的氣息。
垂下眼睛退後了一步,屈衍仲有些身形不穩,伸手想要去扶住洗手檯,卻手上一滑摸了一手的水往後倒去。
宋笙站在洗手間的門口,光明正大的偷聽裡面的動靜,即使她很想進去看看屈教授到底怎麼樣了,也終究沒辦法厚下臉皮就這麼直接推門進去。正在那抓心撓肝呢,聽到這麼一聲巨響,頓時被唬的心驚肉跳,想也沒想的就嚯的推開了門。
倒在地上的屈衍仲往這邊看來,和宋笙四目相接。被那雙宛若深淵般的眼睛看的一愣,宋笙本來想要去扶他起來,可是往前走了兩步她自己腳下不穩踩了一灘水給滑倒了,這下子她摔的比屈衍仲還慘,還把額頭給磕到了。
突然闖進來的宋笙打破了這裡逼人的寂靜,把屈衍仲從那不散的陰暗回憶裡驚醒,他很快的清醒,從地上站起來。
坐在地上看到屈衍仲起身,宋笙捂着自己的額頭齜牙咧嘴欲哭無淚,這可真是丟人。一手撐在地上,她也準備爬起來,誰知道這時候屈衍仲向她靠近,伸手把她扶了起來。
雖然只是扶着她的手臂並且全程不超過十秒,但是宋笙和宋笙的小夥伴都被屈衍仲這突然的行爲給驚呆了。
剛纔發生了什麼?一向只要被靠近不管男女都直接甩開的屈教授,剛纔主動伸手扶她起來了?天啦擼她被屈教授主動碰了,這種比當初知道爸媽同意她來s市的時候還要來得兇猛的感動是怎麼回事!
但她還沒感動完,就見屈教授在那洗了手之後,抽了幾張面巾紙走過來彎着腰替她擦了擦被地上水漬給打溼的裙邊,還很自然的給她擦掉了手上的一點水漬。
宋笙一臉‘我是誰這是哪發生了什麼’的迷茫表情,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臉龐,那裡貼了幾縷被打溼後稍稍變得有些捲曲的頭髮。
他自己臉頰旁邊的頭髮還在滴水,卻一臉平靜的用紙給她擦乾裙子上的水。
救命他的潔癖呢?他的絕對不靠近別人的症狀呢?宋笙感覺自己心臟鬧騰的快要得心臟病了。這代表着什麼?代表了什麼?!是不是她想的那樣,她是不是自作多情!
“好了。”屈衍仲退後一步將紙扔進垃圾桶,再次洗了洗手,然後往外走,“走吧。”
屈衍仲帶着她直接避開外面大廳裡的人,去了三樓的一個房間。在櫃子裡面找出了一管淡綠色的軟膏,擠了一點在手掌上緩緩揉開。
房裡很安靜,宋笙坐在軟凳上看着他的動作發愣。他的手很漂亮,像是古代大家蒼勁的揮墨潑灑出的鬆梅,分明而有力。特別有力,真的,在他一手按在她額頭上磕到的地方揉了揉的時候,宋笙就確定了,然後沒忍住嗷的一聲喊了出來。屈衍仲似乎被嚇得頓了一下,然後沒吭聲的輕了一點。
宋笙只顧着疼了,竟然沒能反應過來在他替她擦藥的時候乘機吃豆腐,太讓人扼腕嘆息,她想到這茬的時候,人家都已經走到一邊擦手去了。在心裡心痛這個大好機會就這麼流失,宋笙見他要往外走,連忙喊住他然後努力表現出自己正直一面的說道:“謝謝,屈教授,你沒事吧?”
“沒事。”屈衍仲已經恢復了平靜,看不出一點的異樣。
宋笙自己沒發現自己這會兒臉多紅,還自以爲很鎮定,但是屈衍仲看的清清楚楚。從剛纔他給她擦藥的時候就紅了,被頭髮遮了一半的耳朵根也是紅的,本來這個藥應該多揉一會兒纔好,但是手底下的皮膚燙的他有些無措,不自覺的就收回手了。
“屈教授,那個……”宋笙衝動的叫住他之後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到屈衍仲站在那一手握着門把手側身看自己,憋得眼睛都紅了也愣是沒想起來自己該說點什麼好。宋笙哪裡有過這種感覺啊,她這還是遲來的初戀呢,事到臨頭其實心慌的很,喉嚨裡就跟堵了什麼似得。就算給她現在來十個八個小混混打架,她都不會這麼緊張這麼慌。
也許看出了她的窘迫,屈衍仲倒是先開口了,他說了句宋笙完全沒想到的話。
“可以讓我看一下你的酒窩嗎?”
哈?酒窩?宋笙眨眨眼睛很快的明白過來,不自覺的揚起一個傻笑,這大概是屈衍仲看過她笑的最傻的一次。本來是個挺聰明的姑娘,就算裝傻的時候也總帶着那麼點靈動和精明,這回就真的只是傻笑了,還是特別不自知的那種。
宋笙也想笑的端莊大方沉魚落雁,最好能出塵絕豔秒殺面前這個漢子。但是她聽到屈衍仲那句話後,忍不住猜測或許他喜歡她的酒窩,然後忍不住就開心,臉上的笑也就收不住了。要形容她現在心情的話就是突然在背後生出了翅膀能飛起來了。
她就這麼傻兮兮的笑了好一會兒,屈衍仲也就站在那盯着看了好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宋笙總覺得她笑完後,屈教授似乎比起之前看上去要放鬆一些。
“謝謝。”他輕聲說,然後走出去帶上了門。
房間裡好大一陣沒聲音,接着傳來一聲咚的悶聲。宋笙從軟凳上滑下來坐在了地板上,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頰,眼睛發亮的看着門,嘴裡喃喃道:“怎麼辦?我要怎麼辦?”
她現在好想打電話回家,然後告訴爸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還有哥哥,告訴他們她愛上了一個人想嫁給他。不管他是不是喜歡她,不管他是不是脾氣糟糕也不管他是不是有那該死的潔癖,她想擁有他,立刻馬上把這個男人壓在牀上,握住他的手臂親他的脣!
“完了,太糟糕了,宋笙你死定了。”宋笙滿臉通紅的蹲坐在地上,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抓着自己的頭髮。
這種情緒來的太突然,有樑蘿在前對照,他對她的特殊對待就像是在一個火星上澆了易燃的汽油,燒的她又慌又煎熬。
宋笙一直覺得,感情這種事是雙方的,一定要鍾情對方纔有意思。對於曾經看過的某些例子裡面,爲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要死要活的人,她是嗤之以鼻的,只覺得那些人簡直傻,可是現在她自己也體會到了這種身爲局中人心不由己的感覺,當你特別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可不就是心甘情願的變傻嗎。她這一刻甚至覺得,就算屈衍仲不喜歡她,她也要嫁給他,就算是強迫也沒關係。
這個想法和她從前二十幾年堅定的信念不一樣,但此刻她根本沒辦法清醒的思考,她只想用力的抱抱這個男人,然後如果他喜歡,她可以一直笑給他看,笑一輩子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