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金瓶梅是怎麼了,好像突然發神經了一樣,他受傷很重,小腹那裡有一道深深的傷口,額頭上還磕傷了,雖然已經被處理過,但情況很不樂觀,在我到達這裡之後,金瓶梅一直處在昏迷的狀態。
他一邊哭,一邊使勁的想朝外爬,這樣就牽動了腹部已經被處理過的傷口,鮮血頓時浸透了衣服,我趕緊牢牢的拉住他,但金瓶梅的力氣驟然大的嚇人,好像爬出這個洞口已經成爲他唯一的目標,而且他根本不聽我的勸阻,彷彿耳朵失去了功能。
就這樣,他在我的阻止下勉強爬動了兩米,快要接近洞口了,外面的形勢已經變成這個糟糕樣子,怎麼可能讓他出去送死,我頓時也急了,一下子彎下腰,攔着胸口死死的抱住他。這一下,金瓶梅很難再爬動,但是卻仍然在掙扎。
“我知道,是你來了……”金瓶梅哭着朝洞外大喊,鼻涕眼淚混成了一片,幾乎遮蓋了他的臉龐。
說實話,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能哭成這個樣子,如果不是被觸碰到了心底最深處那塊不能觸碰的地方,我相信金瓶梅不會這樣,他雖然並非一個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人,但至少要比我更懂得如何掌握自己的情緒。只能說明,此刻的金瓶梅,無法自拔了。
“我一直記得你的話……”金瓶梅泣不成聲,卻不肯停歇,他哽咽着斷斷續續朝着洞外繼續哭喊道:“我一直好好活着,就是知道,你一定還會回來,你回來了,出來見見我,見見我。”
“別這樣!”我低聲對金瓶梅道:“不要讓外面的人看到我們這邊有人情緒失控了!”
在我的印象中,金瓶梅雖然功夫很差,但他識大體顧大局,而且能夠忍受,但現在的金瓶梅,什麼都聽不進去。
“你出來!哥哥!你出來!”金瓶梅一下子伸出手,顫巍巍的探向洞外的黑暗中,他整個人好像在這一刻突然崩潰了,嚎啕大哭:“哥哥!你出來,讓我看看你……”
也就在這個時候,我遲疑了,因爲我察覺出,金瓶梅是感覺到,有什麼人悄然來到了這裡?
但是他這個樣子肯定不行,不顧自己的傷勢,一個勁兒的翻騰着掙扎,按都按不住。
“不要哭。”
此時此刻,一道淡淡的聲音,從洞外那片深邃無盡的黑暗中驟然飄了過來。這聲音不算高,也不特殊,它很普通,普通的就像一個再也普通不過的平常人所發出的,但是這道聲音卻如同具有一種強大的穿透力,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它的來臨。
金瓶梅一直在掙扎的身體猛然就停止下來,他睜大那雙帶着淚水的眼睛,望向了洞外。
除了曉寧那幫人,洞外根本沒有任何光亮。但是,在那道聲音傳來之後,一道人影從不遠處的黑暗中走了出來,這道身影很壯實,而且當身影的輪廓漸漸清晰時,我一下子就激動且興奮到了極點,因爲我看得出,那是趙英俊!
我和趙英俊接觸了那麼長時間,對他再熟悉不過了,我絕對不會看錯,那道從黑暗中走出來的身影,就是趙英俊!
我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但是趙英俊竟然奇蹟般的出現在眼前,他是我見過的人裡功夫最好的一個,他一出現,猶如絕境逢生,我們看到了一些希望。因爲興奮,我的腦子稍稍有些亂,隨即就又開始緊張,趙英俊是強到巔峰的高手,然而那兩個老毛子,同樣無比的可怕。
趙英俊出現之後,就開始朝我們這邊走,緊接着,他身後的黑暗中,又有一道身影,慢慢的跟上了他的腳步。
另一個人,出現了。
這個人對我來說完全是陌生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他的個子並不算很高,而且很清瘦。
他走的很慢,然而那種腳步的穩健卻是我前所未見的,好像每邁動出一步,就會在堅硬的地面上留下一個腳印。我看不出他的具體年紀,大概有三十多歲。他的嘴脣上蓄着一抹濃密的鬍子,臉上有一道很長的刀疤,從額頭一直延伸到了臉頰下。
這個人,看似是普通的,因爲他出現之後,並沒有帶來任何氣息,也並不像其他很強的人那樣,渾身上下都充斥着強大的氣場。他就那麼慢慢的走過來,像是一個普通人,走在歸家的路上。他只有一種自然且恬淡的意蘊。
但是,他還是引起了我的巨大興趣,只因爲在他淡然的外表下,有一雙像星空一樣深邃的眼睛。
他的眼睛有一種淡淡的光,好像容納了整整一個宇宙。我感覺到了訝異,因爲我一直都覺得,除了李富生之外,不會再有任何人的眼睛會像宇宙般無盡。
趙英俊和這個人的出現,頓時讓堵在洞外的那些人有些緊張,曉寧是知道趙英俊的,自然清楚,這是個強大且非常棘手的角色,他微微皺了皺眉頭,又把目光投向洞口,望着我,好像在對我說,他不想跟我們之間有什麼衝突,但趙英俊既然來了,就意味着一場惡戰無法避免。
我能讀懂曉寧目光中的擔憂,趙英俊雖然強,但他只帶着一個人來了,而老毛子和賴叔那邊,除了下面的人,還有兩個老毛子,趙英俊沒有勝算。
趙英俊毫無忌諱,出現之後一路朝我們的洞口走來,一直走到距離洞口只有四五米的地方纔站穩腳跟,隨即,那個看似普通卻又不普通的留着一撇濃密鬍鬚的人,也輕輕站在了洞外。
在他站到洞外的一刻,金瓶梅頓時像是發狂了一樣,在全力掙脫我,想爬出去,但是我搞不清楚具體是什麼情況,所以不肯放開他。
這時候,一個老毛子開始用俄語發問,可能是在問,趙英俊是什麼人。曉寧有些不情願,轉身低低的說了幾句,翻譯開始用俄語跟老毛子講述。
老毛子望着剛剛出現的趙英俊和那個濃密鬍鬚的人,雖然沒有發令阻攔,但是神色裡卻有一種傲然的自信和蔑視。我不懷疑其中一個人曾經打敗過全歐洲的自由搏擊冠軍,因爲以鄺海閣那種身手,在他們的配合攻擊下幾乎沒有多少還手的餘地。然而老毛子的神態卻讓我感覺到憤怒和不平,他好像沒有把我們任何一個人放在眼裡。
大概吧,趙英俊本來就是個大大咧咧的人,看着像個市井閒漢,而那個濃密鬍鬚的人,也並無特異之處。
“伯塔瓦納先生說。”翻譯推了推眼鏡,道:“任何人的到來,都不可能挽回你們的頹勢……”
“閉住你的鳥嘴。”趙英俊毫不客氣,直接打斷翻譯的話,他看了看身邊蓄着鬍鬚的人,又轉頭對那幫人道:“我朋友也說了,他剛剛回來,不想動手,你們現在滾蛋還來得及。”
“你知道你在和誰說話嗎?”翻譯相當生氣,指着身邊那個站在人羣后的老毛子道:“伯塔瓦納先生,曾經擊敗過……”
“我管你他孃的擊敗過誰。”
趙英俊消失了那麼久,我不知道他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但是他還是老樣子,在言語上都不肯吃一點虧,開始大罵對方。
這一刻,被我緊緊抱着的金瓶梅突然間爆發出一股大到我無法想象的力量,他一下子就掙脫了我,然後勉強爬起來,踉蹌着跑向洞外。但是他跑不穩,也站不穩,我看得出,他想跑到那個蓄着鬍鬚的人身旁,彼此之間只有那麼幾米距離,然而金瓶梅在快要跑到的時候,摔倒了。
這一下無疑又重重的觸碰到了他腹部的傷口,但是金瓶梅感覺不到一絲痛楚,他仍然在哭,哭的撕心裂肺。
“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金瓶梅大口的喘着氣,只有這樣,才能在劇烈的抽泣中勉強發音,他哽咽着,吞嚥着自己的淚水:“你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不會。”蓄着鬍鬚的人蹲下來,抓住金瓶梅不斷在顫抖的手,我看到,在他蹲下來的一刻,那雙深邃如星空般的眼睛中,也溢出了一片淚光。
“這一次,我覺得自己要死了,我從不怕死,但這一次卻很怕。”金瓶梅緊緊抓着對方的手:“我只是怕自己死了,就再也沒辦法等你,自己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哥哥!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要哭。”蓄着鬍鬚的人的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他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摸了摸金瓶梅的頭頂。
就那麼輕輕的一摸,金瓶梅頓時安靜下來,好像這隻手可以帶給他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信賴的安全,他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如同這個人在身邊,就沒有人再能夠傷害自己。
“我回來了,不會再走,不要哭。”蓄着鬍鬚的人強力忍住眼眶中的淚眼,對着金瓶梅微笑了一下,看得出,他並不善於用表情來表達情感,但是任何看到這個笑容的人,都能體會到笑容背後所包含的濃濃的眷顧和感情。
此刻,傷重的貢覺也一瘸一拐從洞裡衝了出來,他一直很隱忍,但在此刻卻好像和金瓶梅一樣,因爲這個蓄着鬍鬚的人的到來而變的不淡定。
貢覺跑到這個人的身邊,緊緊抱了他一下。三個人,三雙眼睛,在不斷的變換,相互注視對方,他們都笑了,帶着眼睛裡的淚水,笑的那麼歡暢。
“起來,你和我想的一樣,永遠都長不大。”蓄着鬍鬚的人輕輕把金瓶梅扶了起來,這一下,他的手無意中碰到了金瓶梅腹部那個深的嚇人的傷口上。傷口已經重新崩裂了,蓄着鬍鬚的人手上立即沾滿了鮮血。
他低頭看看手上的鮮血,嘴角的笑容立即凝固,本來那雙淡然的如同星空般的眼睛,頓時充斥着一種冷的像冰一樣的寒意。
他慢慢轉過身,盯着對面曉寧那幫人,低聲道:“誰傷了我弟弟。”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這個蓄着鬍鬚猶如普通人一樣的人,在看到金瓶梅的傷口時,突然就如同一尊沉睡中的神被驚醒了。
一尊憤怒的神。
他清瘦的身軀驟然間爆發出一股強大到幾乎讓我感覺窒息的氣息,那種氣息無形無質,卻壓的人喘不過氣。他的目光和語氣如同要結冰一樣,把恆久的黑暗永遠冰凍起來。
我感覺到了他的憤怒,不可抑制的憤怒。
曉寧那幫人都不是傻子,也在這一刻和我一樣,察覺到了這個人所爆發出的氣息,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人羣后兩個老毛子的眉頭也不易覺察的皺了皺,因爲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才察覺出,趙英俊是強,然而更強的,還是這個猶如普通人一樣的人。
“誰傷了他!”蓄着鬍鬚的人即便在暴怒下,語氣也沒有提高多少,但是每個人都能感覺到,他心中的怒火已經壓制不住了。
這讓我再一次察覺,他對金瓶梅來說,是一個無比重要的人,他的出現,讓金瓶梅激動的難以自制,失聲痛哭,同樣,對於他來說,金瓶梅也是一個無比重要的人。
“這還用問?”趙英俊看沒人回答,呲牙咧嘴的回頭對蓄着鬍鬚的人道:“肯定是對面這幫兔崽子。”
蓄着鬍鬚的人的眼神,徹底冰冷下來,趙英俊不僅不焦躁,反而有種幸災樂禍的意思,揹着手站在原地,望着曉寧那幫人,搖頭晃腦的道:“有人要遭殃了。”
蓄着鬍鬚的人不再多說什麼,轉身找趙英俊拿了一些藥,親手給金瓶梅包紮。他的手法無比嫺熟,乾脆利落,金瓶梅完全就安靜了下來,這個人帶給他的安全感,是任何東西都替代不了的。
等到處理完傷口的時候,我隱隱有種預感,預感到這個蓄着鬍鬚的人將要發作了,後面肯定會有一場惡戰,我趕緊就跑出去,扶着金瓶梅朝洞裡走。金瓶梅不肯,他抓着那個人的衣袖,怎麼都不肯鬆開。
“我不會再走了。”蓄着鬍鬚的人轉頭望向金瓶梅的時候,眼神中的酷寒轉瞬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他的目光裡只有無法形容的關切和愛護:“回去等一等,一切,很快就會結束。”
我帶着金瓶梅和貢覺返回了洞中,在我們離開之後,蓄着鬍鬚的人身上的氣息已經狂暴到了極點。他轉過身,一步一步朝對方走去。
他像是無所畏懼的神,淡然卻強大,自信。我相信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氣息,那種氣息讓人戰慄不安。
“你們走吧。”曉寧突然就在那邊道:“現在就走。”
“現在想推卸責任,遲了。”趙英俊再一次呲牙咧嘴的抱着胳膊,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伯塔瓦納先生會責罰你們,事情是你們要搞糟的。”翻譯一臉遺憾,搖頭道:“本來還應該有一些轉機的機會的。”
“我的弟弟,從小失去父母,我拿自己的命去拼,只爲了讓他好好活下去。”蓄着鬍鬚的人依然在慢慢的走:“傷害他的人,必殺!”
“小向,你不要搞錯。”趙英俊又在後面道:“那兩個神氣活現的老毛子是元兇,都交給你,剩下這些小魚小蝦,我來解決。”
“太自大了!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翻譯明顯也緊張了,但是嘴巴一點都不肯吃虧,在人羣后大聲道:“伯塔瓦納先生曾經擊敗過……”
“敗你媽!”趙英俊的臉色一下子也冷峻起來,吐了口唾沫:“在中國的地盤上,你牛x什麼?有人收拾你!”
蓄着鬍鬚的人明顯不善言辭,他緘口不語,在趙英俊的話音剛剛落地的時候,突然就動了。
那一瞬間,我的視覺好像出現了幻象,蓄着鬍鬚的人的身影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驟然加快了,那種速度是任何人都無法達到的。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中變的虛幻,猶如一團帶着光暈的光環,一道寒光在他手中暴起。
只有在全神貫注的情況下,才能看到他的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根金屬管子。這種管子,我並不陌生,和尚曾經用過。
一個人,一根金屬管子,在此刻徹底融爲了一體,像是一個殺戮的機器,勢不可擋。我什麼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蓄着鬍子的人急速移動的身影過後,就是一團又一團飛舞在半空的血花。趙英俊也跟着動了,曉寧那邊的人雖然多,但是沒有任何人能夠抵擋這樣的攻勢,人羣被撕開了一個口子,蓄着鬍鬚的人直向人羣后的兩個老毛子而去。
我知道,傳說中的殺神是不存在的,但是此時此刻,這個人,就如同一尊殺神。
我親眼目睹了這一幕,難以忘卻的一幕,對於這些,事實上我記的不是太清楚了,只是因爲當時的情景快到我無法仔細分辨。
在那一刻,我真正體會到,在這片黑暗的地下,我或者靈童,都不是王。只有這個蓄着鬍鬚,淡然又沉默的男人,纔是王者。
從遠方歸來的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