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閒言碎語不要講

天剛擦黑,離三踩着飯點回到工地。

前腳剛着工棚前的空地,耳邊便傳來叮鈴咣噹的嘈雜聲。

“呦,李三才回來啦,大晚上,是不是又去巷口剪頭髮!”

相向而過的一人,面熟人不熟,但從臉上口氣,看得出聽得出帶着刀尖的諷刺。

同他一道的,像相聲裡的捧哏,瞅了眼離三的短寸,齜牙道:“吱吱,他頭上短着呢,估計是理下邊啦,哈哈!”

離三一言不發,望着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他們,話裡話外無不不加掩飾地冷嘲熱諷,從嬉笑中,能明顯地感覺到不再像以前那般親近和善,倒更多的是疏遠。

“看看,看看,說着了,人都低頭不說話咧!”有人指指點點,起鬨道。

離三低眉思索哪裡曾得罪他們,琢磨來琢磨去,琢磨不透便索性從心頭放下。他這人,就有這種優點,從來不指着別人的笑而活,更確切地講,他是深刻貫徹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不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受制於人。

於是走過一步步,遇到一個個,他坦然地面對各種像刀尖一般尖銳的目光。

“哎,李三,哈哈!”

正面忽然碰見往網吧去的秦明,他勾搭着離三的肩膀,戲謔道:“你不講究啊,人居然悄悄地躲了起來,害得樑二柱子那次賭輸了,白白請了李土根他們一席,幾百塊呢!”

話一落,離三瞬間明白,看來自己已經給樑二柱子他們一夥指認出來。但也不奇怪,之前之所以沒人認出他,是因爲自己籍籍無名,一朝不爲天下聞,人人普通,誰也不重視誰,尚能在一個大竈裡吃飯。

然而,五一鬧出這麼大的風波,而自己還是出了風頭的主角,當着一干人的面,尤其在大老闆和工頭面前露了臉,立了彩頭,又是拿獎金又是拿雙倍工資,不遭人眼熱嫉妒是不可能。

只是礙於老闆跟工頭,嘴上不說可心裡也許不服,這回趕上樑二柱子這檔子事,正好能碎碎念發泄一通。

離三苦笑着搖頭,看來有得必有失,工錢是漲了,可木秀於林,風必催之,人際關係差了,今後或許會稍稍不安寧。

想着,就在這時,李仲牛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一把抓住離三的胳膊,邊把他拉到角落,邊說:“三兒,你上哪去哩?工地上,剛剛出事了,知道嗎!”

看他神情焦慮,語速飛快,想來事情不小,居然使自己一個認識多年憨厚的漢子都急成這樣。但離三鎮定自若,冷靜道:“我剛纔不在工地,二牛,發生了什麼事,彆着急,慢慢說。”

李仲牛呼哧呼哧像牛喘氣,擦了擦嘴:“哈,哈,剛剛,剛剛圖昆領着額們李家村的漢子,跟他娘狗日贛西的幹了一仗!”

一提及此,離三方纔留意到李仲牛的衣服、褲子上沾泥帶土,白背心前面有兩個大腳印,不禁揚眉問:“幹仗?怎麼幹仗了?”

“嗨呀,你咋能不知呢!還能爲啥,當然爲你出頭啊!”李仲牛急地跳腳道。

離三立刻曉會意思,皺着眉頭:“是誰先的手?”

“額,額們。”

李仲牛語氣弱了幾分,又轉而恨恨道:“不過三兒,你是不曉得,這幫撒萬貨麼嘴到底有多欠抽,這些天咧喔咧滴胡扯(方言意思:人象狗似的嚼舌頭)。圖昆他聽不下去了,這不,沒等你回來,就動了手。”

“他們胡扯啥?”

李仲牛把樑二柱子說的大概用陝西的方言一翻譯:“他們嘴不地道,講你就是上回那逛窯子偏去理髮的瓜皮,說你牛牛是啥玩意,萎了休了先兒咧(愧對祖宗)。”

“就爲這?這算個嘛,圖昆就這麼沉不住氣!”

“哪!那幫球勢子,嘴欠着,本來頭幾天,圖昆按你說的,忍幾天估摸消停。可幾天了,賊他、娘,這幫二錘子滿嘴編瞎話,說了你不少沒有的事,連帶禍害村子,說村裡的漢子們都他、娘咧牛被卸咯噹太監,沒卵子,沒完沒了地羞辱,整的整個工地的人都在看額們的笑話,背地裡指不定咋笑呢!”

李仲牛氣得咬牙切齒,怒氣沖天道:“這不,圖昆這才忍不下去了,昨個跟額們商量一塊上陣,給他們贛西的打個伏擊,幹他娘一仗滅滅狗日的威風。就剛剛,兩邊纔給工頭、工長拉開架,帶頭的扣光這個月的工錢,幫架的也得扣了半個月滴。”

“甭心疼,你們這架是爲我出的氣,不能虧了你們,錢就拿我的獎金來補。”離三拍了拍李仲牛的肩膀。

李仲牛搖着頭,擺擺手:“啥話呀,三兒,你這話可見外哩!額們是一個村一個土地長的,打斷了筋兒也連着根,扣點工錢算啥,額氣的是他娘贛西佬,連工頭都偏心,不但拉偏架,還不管他麼的造謠,不扣工錢就算了,一句教訓也沒提。這會兒,又開始胡咧咧造額們陝北的謠呢!”

“三兒,這事你可得出頭,替額們,爲陝北人掙回臉!”他一臉期冀,強調道。

離三望了望四周不見李土根的影子,問道:“土子他人呢?”

“圖昆人還在會議室挨訓,走前託額們一定找着你,讓你想想接下來咋辦。“李仲牛一臉火氣,拳頭攥得緊緊的。

離三不答反問:“二牛,你覺得呢?”

“還用說!”

李仲牛一掄拳頭,斬釘截鐵道:“幹,幹他、娘!那幫狗、日的已經聯繫了不少贛西的孤立額們,剛剛就有倆牛牛娃挑事想再打,這額可忍不了,忍了不得把仙人虧滴在墳頭(丟人丟到祖宗家了)。”

“仲牛,你吃了嗎?”離三話鋒一轉,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李仲牛爲之一愣,想不通爲什麼問這個,但面對着離三,他身上那股與生俱來沉穩大氣的風度,一下子緩和了李仲牛的暴戾衝動。

他老老實實回答:“麼吃,這麼大滴火咋地嚥下!”

離三的長臂攬住他的肩,一邊走一邊說:“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怎麼行,去吃,不管咋整飯也得吃。”

“離三,這事不能算了。”李仲牛順嘴說了一句。“他們,他們可連李嬸也不放過,還罵李嬸了!”

“他們怎麼罵的?”離三一立足,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他們罵李嬸……”

說了一會兒,李仲牛忽地停住了嘴,因爲他猛然感覺到離三身上似乎有一種難以壓抑的殺氣,那股令人可怖的寒意正從他那抹燦爛的笑容裡隱隱散出。

剎那間,他想起了當年李家村那個口無遮攔的二流子,按輩分應該算自己的遠房老叔,卻因爲不積口德,欺負李嬸他們孤兒寡母,結果罵咧完的某天以後,便失了蹤,是死是活至今不知道。

雖然那會兒,沒人會懷疑當時年僅十六歲的離三幹出什麼殺人的事,可一想起他有擒狼鬥虎的本領,村裡人難免會嘀咕幾句,在他們年青村人裡,一直流傳着“寧惹豺狼,莫惹離三”的話。

這時,又回想起來,李仲牛忽而雙腿開始打顫,悄悄地擡眼望向離三的臉。

只是,離三面無表情,喜怒不形於色,他一邊走一邊說:“吃飯要緊,我們還是邊吃邊聊。”

剛走一步,他問道:“開合在嗎?”

“在,在。”李仲牛小雞啄米般點頭道。

馬開合打剛纔便注意到李仲牛去找離三,他懶地再湊上去多嘴多舌,多此一舉,乾脆順手幫他們倆人把飯菜都準備好,此刻就蹲在一處四下無人的邊角。

“開合,你覺得這事怎麼辦?”

自從上回酒局兩人掏心挖肺說了一通,離三倒越來越跟馬開合親近。這個時候,他希望聽聽這個走過南、闖過北的意見。

馬開合張口說出自己的觀點:“已經打了一架,再打一場大的,不管輸了贏了,除了鬧大惹惱工頭,沒別的好處。我想,能不打就不打,畢竟將來還在一個工地,鬧僵了對誰都沒好處,還是以和爲貴。”

“不打?那不是等着人騎額們脖子上拉屎!”李仲牛登時起身,兩眼瞪得溜圓。

“二牛,別急,先坐下。”

離三按下李仲牛,嘆了口氣:“其實這事,也怨我,之前處理這事,是像土子說的,軟了點。但當時我想的,就跟開合剛纔說的一樣,那會兒是爲了和氣,總不能初來乍到就跟工地的老人鬧了彆扭,能忍則忍,反正針對的只是我一個人,由着他們說,我不去搭理他們,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只是現在——”

“不一樣了。”離三寒着臉,“已經撕破了臉,這等於是激化了矛盾,那就得分清楚到底是內部矛盾,還是敵我矛盾。如果是內部矛盾,就想辦法調和,如果是敵我矛盾……”

“你的意識是?”馬開合認同離三的分析。

離三沒有直接回答,轉頭看向李仲牛:“二牛,讓土子你們跟他們和好,願意嗎?”

“球!他狗、日的都罵上額大了,讓額跟狗、雜種和好,那額臉還要不要!”李仲牛把插着饅頭的筷子置入碗裡,濺起一點兒菜湯,看得出來他是沒有半分議和的打算。

“明白了。”馬開合心領神會,既然是不死不休冤家的局,已經不是調和的事,而是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他點點頭:“那就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只是,怎麼個斬法?他們可不會把脖子伸過來由咱們砍。”

“屈人之兵。”離三斬釘截鐵道。

馬開合疑惑道:“不戰而屈人之兵,如何不戰?”

“錯了,沒有‘不戰’,而是戰,屈人之兵,而且這‘屈’也不對。”

“‘屈’不對?”

“沒錯,是驅逐的‘驅’。”離三說着,眼裡閃爍着精光。

馬開合一瞧,便清楚他腦袋裡有主意,胸口有把握了,主動說:“咱們配合着你幹,你說吧,怎麼幹!”

“人言可畏,往往造謠的沒事,中傷的有事,你覺得爲什麼?”離三不直說,拐彎抹角。

“造謠的嘴多人雜,又不責衆,中傷的人比較集中,一張嘴幾張嘴哪裡說得清。”

“這說第一。我認爲第二,造謠的往往在暗處,中傷的往往在明處,但現在他跟我一樣,都在明面上。”

忽地,森然的眼眸裡,像圖窮匕見般劃過一道尖銳的光,離三意味深長道:“顯,則險。”

“你是想挖出幾條水渠,禍水東引?”馬開合登時明白了他的主意。

“人家往我們身上潑髒水,我們不能老實地只讓自己的衣服溼了,那些濺起來的髒水,也該淋一淋那些湊熱鬧。”

“三兒,開合,你們嘰裡呱啦說啥呢,額咋一句都聽不明白?”李仲牛撓撓頭,一臉迷糊。

離三不多解釋,拍了拍馬開合的肩膀,示意交代給他,接着拿起空碗徑自往洗漱臺而去,徒留給李仲牛一個高深的背影。

“開合,他到底讓咱們咋辦?”李仲牛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狼來了》知道嗎?”馬開合狡黠地瞥了眼。

狼來了的故事,算是初中輟學的李仲牛,唯獨幾個記憶猶新的故事,他點點頭,“知道啊,一年級的時候先生教過,可這跟這有啥關係?”

馬開合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道:“樑二柱子他們就是那羣喊狼的小屁孩,咱們呢,要做的就是跟在他們屁股後頭,藉着他們名頭一起起鬨‘狼來了’,當然,咱們還可以喊過‘狗來了’、‘虎來了’,反正說要說都是他們喊的,嘿嘿,誰叫他們喜歡嚼舌頭呢!”

第二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工地裡突然不流行離三的事,倒流傳起兩個安皖的小夥子,竟然趁夜裡偷偷摸摸到樓房裡掏褲襠那玩意,繪聲繪色,還指名道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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