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忘了難忘

夜晚人歇,工棚前的空地,多了許多徹底沒事的人。沒事,便又扯起有關離三的各種版本。

笑自然在所難免,但也有不滿足人前背後笑,他們想找出當事人,當面奚落一番。

“算了,這事怪丟人滴,多少給人留點臉。”有人看不下去,勸阻說。

“怎麼能算哩!”

也有不依不饒的,不知分寸的年輕人均多,堅持要找,特意跟着吳能、樑二柱子,結果找了半天,也沒見離三的人影。

這時,有人懷疑了:“是不是假的?”

吳能立馬站出來反駁:“肯定是覺着丟人躲起來了。”

大家都覺得後者更有理,於是耐着性子明天繼續找,反正人跑不了,準在工地裡。

上班的時候,工人依舊卯足了勁兒加油幹,下工時分,抽空打聽“李三”下落的大有人在。可是,李家村的人不說,馬開合不說,李天甲不說,任樑二柱子他們有心找,可就是找不到人。

“樑二柱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工地有這號人嗎!”

質疑聲多了,樑二柱子氣急敗壞道:“咱沒說謊,那人是李土根的同鄉,他還託關係讓進了鋼筋組呢!走,問李土根去!”

“啥,李三?跟額這次從村來滴,就沒人叫這名的!”李土根面對興師動衆的二十多人,眼不眨,心不慌。

樑二柱子感覺到越來越多的人瞧他的眼神不對,充滿懷疑,頓時氣得脖子跟臉通紅,“放屁,人明明第一天上工嗎的就跟在你後頭,你咋說瞎話!說,是不是你把他藏起來了?”

李土根冷笑一聲,回嗆道:“藏?沒這號人老子藏球子!倒是你,天老子的,跟額有仇就直着來,像個小媳婦似的編瞎話嚼舌頭,也不怕摔了大男人們的面子!”

“搓打門娘,人一定是給你藏!”樑二柱子抻長了脖子,扯開嗓子喊,“大夥,俺可沒胡說,人給他們陝北的藏嘍!”

“滾球子,沒這人額藏個屁!”李土根啐了一口痰,昂起下巴。“要不,額倆打個賭?”

樑杆子趕緊拉住作勢答應的樑二柱子,把他的口封住,小心地問道:“賭,賭啥?”

李土根蔑笑了下,兩手舉得高高的,“哎,大夥靜靜誒!這樣,額這人不像他們小氣,就先不怪罪他們晌午嘴爛口毒,詆譭額們陝西人。現在啊,既然他們非說工地裡有李三這麼個同鄉,成啊,那就找啊!找沒找到,這事不就白了。反正他要是一個工人,還在陳頭跟額師傅下呆着,哪能不幹活,肯定出來幹鋼筋。到時,大夥可以找找嘛!“

“是啊,是啊!”圍觀湊熱鬧的異口同聲地附和。

李土根見狀,心裡笑嘻嘻,按離三教的,接着起鬨:“是吧。那額就跟他們賭這個,就賭這個人找沒找得到。咋樣,樑二柱子,你說有這人,還他娘地用他污衊額陝西人,那你有種賭嗎!“

“賭啊,有啥不敢,賭什麼!”樑二柱子扒拉開樑杆子的手,大吼道。

李土根的臉上露出勝券在握的神情,“嘿,額陝西人度量大,也不佔你便宜,也不給工頭師傅添亂子,簡單,誰輸了,就請誰一幫人擺一席,請個牛欄山,咋樣?”

樑二柱子獰笑道:“成,老子非喝哭你們!”

李土根起鬨道:“那就定了。不過,有句話得提前說,就是這個找人的時間啊,可不能說一直就一直,你得給額一個期限,不然你找不着一直拖,那額這頓酒還喝不喝,是不是,大夥!”

“對,對!”李家村的人分散紮在人堆裡,率先叫出來,其他看熱鬧的一樣相應,紛紛攥着拳頭舉起手助威。

“樑二柱子,人圖昆說得對,得有一個期限吶!”

“行,你說多長!”樑二柱子自認爲贏定了,自信滿滿道。

李土根暗想盤算得逞,“一個月,敢嗎!“

“他孃的,有什麼不敢,老子還嫌一個月太多呢,半個月就成。只要這小子搞鋼筋,老子就能揪出來。”

“成,那就半個月!”

樑二柱子轉回頭,大手一揮,跟一片人講:“哼,到時候,大夥都記得來看,一塊笑笑這個縮頭的烏龜。”

“好!”

應承歸應承,上班那會兒,哪有時間到工棚圍觀,也就託在鋼筋工作的朋友同鄉幫忙留意着。然而,一天接一天過去,人到底是沒找到,不少工人暗暗地覺着或許就是瞎編的。

但其實,離三一直都在工地,只不過他人和馬開合一塊在樓房綁紮鋼筋。因爲好巧不巧,這幾天天氣預報着下雨,儘管從前幾天的天氣看,很難相信明後有雨,可沒轍,那是清明前後。

清明的天氣是怪的很,前一陣子可能又是紅日又是晴空,下一秒就溼濛濛要下雨。但凡有雨,綁紮的進度就要加快,因爲鋼筋淋過雨就會生鏽,要搶在水鏽前澆築,不然就不是返工那麼簡單,得重新耗費一批鋼筋,這都是錢。

因此,按陳國立的意思,鋼筋組得加班加點,抓緊把後邊的進度超前做了。這些天,鋼筋隊組的活兒很重,樑二柱子也忙着綁紮,心裡雖然急,可根本顧不上這一茬。況且,烏雲密佈,在陰天裡幹活,這種環境,愣誰也難以辨認誰是誰。

慢慢地,兩天過去了,工地翻了底朝天,找了幾遍也找不出“李三”,大多數工人全當是樑二柱子、吳能他們編的,一笑而過,再沒興趣找離三。

李土根興奮極了,吃飯的時候問:“哎,離三兄弟,兩天一過,咋就跟麼事一樣,大夥都不議論了?”

“新鮮沒了,自然就不傳了。”

風波就在新鮮勁兒一點一點消散中不聲不響地化解了。

也許再過幾天,或者幾周,或者一個月以後,等樑二柱子願賭服輸,請李家村的人喝牛欄山的時候,工地的人才回想起,噢,還有這事!

若有人重提這件事,差不多就像人們再講關二爺過五關斬六將似的,久遠得不知是什麼時候發生似的,也忘了故事是真是假。

就像李寡婦,她的本家也是李家村。丈夫不幸去了,從婆家就搬回孃家,沒有娃娃,安安穩穩和老孃一起過。按輩分,離三應該稱呼她一聲“李二嬸子”,但全村上下都叫她“李寡婦”。

這麼喊她,不是幸災樂禍戳她的痛處,也不是點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而是發自內心地敬佩她。因爲她贍養的老孃,不是生她的媽,而是她婆婆,她家裡的爹孃早在她出嫁十多年就去了。她把婆婆接到李家村住在自己那口窯洞,把丈夫那屋子好窯,不吝嗇騰出來給小叔作了婚房。

她被村裡人一直喚“李寡婦”,而不叫李二嬸子。因爲李家村的嬸子很多,但“寡婦”就她一個。但不是說村裡就沒有寡婦,只是李寡婦把她寡婦能做的都盡到了。名節全了,孝義全了,婦德全了,要說沒全的,也就是不幸沒有個後。

然而,就像她這樣一輩子受村裡敬重的人物,死了就一兩年的工夫,村裡那思念、那敬重漸漸地淡了許多。

那些她的故事——不改嫁照顧她婆婆、省吃儉用接濟她叔子、捨生忘死跳水救孩子——村裡面上年紀的有的記得,有的不記得,還有很多故事興許都不記得了,而與她不相干的李土根、李仲牛,顯然全忘了。

然而,假如她果真有子女,他們會銘記嗎?

就算是清明節,活着的人即便按照習俗,帶上紙紮,帶上香火,上山祭祀,卻那大排長隊的人羣裡,有多少腦海涌現死者的生前,懷揣哀思在紀念?

或許有很多是真心,不遠萬里也回祖墓墳塋,但難保另一些不是隨波逐流,哪怕與死者在世有多麼深的感情。

因爲死了,陰陽兩隔了,縱使有形的東西也同他割裂,就連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嘴脣、他的身體都不再屬於他,又何況是感情這虛無縹緲的東西?

他們來到墳前,在陰沉沉的天色下,面對墳土哪塌了一塊或幾塊的墳塋,看正對面墓碑上的青苔,看周遭遍地叢生的雜草,麻木,視而不見。他們來,不像是祭親思懷,倒像是在做一場儀式。

燒銅錢紙、燒紙鈔、燒扎彩、燃紅燭、點線香、灑黃酒……

事實上,的確是一種儀式。

但這一系列的形式,是爲了留給生者充分的時間,讓他們暫且把世俗瑣事擱置一旁,能全身心回憶起死者生時的片刻記憶,將爲時間掩蓋深藏的那股哀思,漸漸地釋放出來。

它需要時間,因爲生活這壺熱水,倒進人這一杯碗裡太多次了,幾乎無時不刻不再衝泡對死者懷念的這點兒茶葉。

起初一泡二泡,清香有餘但伴隨苦澀,接着三泡四泡,苦澀少了卻帶着流連,然而次數多了,茶葉沒換,那茶杯裡能喝到的滋味,遲早成了開水的平淡味,沒有悲,沒有喜,儘管裡面飄着茶葉,人還記得名字。

等儀式做完,時間到了,上墳的人假如品茗不出茶香,可以說,那杯茶水淡得沒有味了,也可以說,生人與死者之間的那段感情,興許斷了。又或者,時間不夠。

不過,他們不會因此多留片刻,會如過江的鯽魚隨下山的大流回陽間的家。

畢竟死去的人歲月無限,而活着的,時間不太長。更何況人死了,不能復生,與他共有的一段即將消逝的感情,莫非能重燃?

當然可以重燃。

銘記下與死者生前的點點滴滴,毋論清明,時不時挑揀出來勤勤擦洗,就會像重沏了一壺新茶,舊的滋味尚存,新的茶香或能四溢。所以——

清明節,離三即便不回陝西,即便不回村子,他不去兩座山,不到兩座墳,不能磕頭,不能上香,但他其實依舊過着節,只是化繁爲簡,少了形式,迴歸本質。

這幾天下班以後,他不再一如既往蹲在路燈下看書,他打着傘,滿腦子想的都是與他外公、母親的事。

事太多,外公他想了兩天,而母親他想了三天。有時候想到了外公,順帶就會想着李嬸;有時候想到了李嬸,順帶也會想着外公。

他不但想,還會記下來,因爲他怕忘了,哪怕一件事他都不甘遺忘。

正如此,當離三打着一把傘,蹲在地上回想往事,他絲毫沒有注意到他旁邊竟站着一名老人。

老人同樣撐着傘,一把大黑傘,把路燈忽閃的光攔截在外,傘下一片黑,看不出老人長的什麼模樣,只是他的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睛,格外明亮,像盞燈籠,從剛纔到現在,一直照在離三的身影。

一開始,並不特別留意,只是一瞥眼間的好奇,瞧離三的打扮,不像是一個勤工儉學的學生。

從經驗看,應該是一個工人。老人對此笑了笑,笑容掛在他慈祥而蒼老的臉上,弧笑不斷上揚,皺紋也不斷上扯,就像波浪起伏拍打海岸似的。

“你是附近工地的?”

突兀的一問打擾到離三的思緒,他停下筆轉過身,同時擡起頭,眼見一把大黑傘遮住了人的臉,不過他還是從那隻撐傘的手推斷出,問話的是一名老人。

“就在對面工地。”離三回答的時候帶了一點尊敬。

老人點着頭:“難得,難得。瞧你寫寫記記的,都記着什麼呀?”

“記着一些事。”

“應該都是你不想忘的吧?”

離三好奇問:“您怎麼知道是不想忘的?”

“不是不想忘的,誰又會記在本子上呢!”

老人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不無感慨說:“可惜啊,當初我離開的時候,不像你,記着寫點什麼。寫下來好,寫下來可以翻翻。”

離三沒有說話,老人也安靜下來,兩人就在一盞忽明忽暗的路燈下,一個蹲着,一個站着,一個低頭,一個擡頭,氣氛略顯得沉悶,直至黑不溜秋的街道里響起一聲接一聲的濺水聲。

“呦!接我的車到了。”

儘管萍水相逢,離三對年邁的老人始終保持着一份不做作的敬意。他腰桿筆直地站立着,目送老人蹣跚的背影,親切地說一句客套話:“您慢走。”

老人嘆了口氣:“你繼續好好記,不要像我,等老了,想記起一些事也記不起來了,懊悔!”

“老爺,外面涼。”

只見司機從車屁股後頭是熠熠發光的三叉星出來,連傘也顧不得打,急匆匆地接過老人手裡的大黑傘,接着拉開車門,恭敬地彎着腰退到一邊。

離三看不出這車,跟之前沈叔那車孰輕孰重,總之於他一般貴重。這個老人不一般,他心裡閃過一念頭,老人已經矮着頭已經進了車裡,他也不在意,隨即背轉過身,繼續蹲下來記他外公的往事。

“爺爺,那人您認識?”副駕駛座的人看了一眼後視鏡裡的離三,扭頭問向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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