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還沒理好呢。”
阿香忙重啓電推子,嗡嗡推着他的頭髮。一邊推,一邊道歉:“不好意思,大哥,你剛剛那番話說的太有道理了,我不知不覺就出神了。”
離三大笑說:“哈哈,我還以爲板寸頭會是這樣。”
“大哥,店裡的生意還真像你說的一樣。”
阿香繞着耳朵推掉離三鬢角的一塊,然後從桌上拾起海綿揉擦。
“光顧我的一般都是她們,有的成了回頭客,還會領自己的姐妹過來。像大哥你這種路過理髮的人,我開張到現在只有七個。其實說實話,我還是想服務你們。”
“來的都是客。不要在意她們做過什麼,做服務最重要的就是態度。和她們相處要平等交心,這樣你的生意自然會越來越紅火。”
“呀,你說的跟陳鳳一樣。”阿香很是意外。
“是嗎?”
“嗯。她說好幾條街的人寧願不去自己街邊的店裡美髮,也跑來我這裡,就是覺得呆在我這纔像一個求美的正常女人,不會覺得自己那麼不堪,比較輕鬆。”
“這說明你從心底沒有看不起她們。”離三說道。
阿香一手拿梳子,一手拿剪刀,細心地修剪他的頭髮:“呵呵,其實一開始心裡還是挺膈應的,總覺得如果不是自己錢少,纔不會來這裡開店。對她們,一開始挺嫌棄她們這種人,打心眼裡瞧不起,覺得她們就像人罵的那樣,‘臭婊子’、‘騷貨。不過幾個月相處下來,卻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樣。”
“你覺得她們是什麼樣?”
阿香眉頭輕蹙,感嘆道:“唉,她們其實命苦,都不容易!”
她頓了頓,“這些巷子裡的人,她們有的九幾年就從鄉村來滬市裡頭,那個時候工作的地方少,而且又抓盲流,又有下崗,她們剛來什麼都不會,什麼也幹不了。如果沒有同鄉的引薦,到哪裡都可能找不着工。說實話,她們沒有我的幸運,剛一進城就遇上貴人,給一個好活兒。”
“據一個姐妹說,她剛進城的時候,就在一餐館裡乾洗碗刷筷,從白天洗到晚上,手洗到褪了皮,一天只有二十。另外啊,還有一個,好像是在服裝廠縫縫補補,一個月白天黑夜,一天算上加班得有十四五個鐘頭,結果到手的工資才只有城裡的三分之一,而且一有招城裡人,替下的準是她們。”
嫁夫,生子,面朝黃土背朝天,這樣的日子對農村裡的某些女人來說,早已喪失了興趣。
她們像村裡的男人一樣,厭倦了鄉土,厭倦了一眼望到頭慢悠悠的生活,心向往城市,滿腦子只有進城的衝動,哪怕沒有本錢,沒有手藝,沒有學歷,可一想到白日夢中城裡的燈紅酒綠,那份慾念便驅使着她們不顧一切地衝出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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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兩隻腳都邁進去了,她們卻在大街小巷、車水馬龍中迷失,只會瞎轉悠。
轉悠來轉悠去,非常的難堪,她們原本是嚮往城市的物質豐富,可進了物質的圍城中才發覺沒有自己的一席位置,才發現,原來鄉里的一口飯,在城裡竟然貴得吃不起。穿金戴銀的夢,只能是徹底地破碎,眼下最要緊的是生存。
生存逼迫着她們像流浪到城街裡的山狗,四處尋食。
兜兜轉轉,她們或許餓了好幾天,或許吃厭了垃圾桶,在看不見希望的深淵底從守望,終於到絕望,心灰意冷,難免會在一絲骨肉香氣的誘惑下發了狂,不在意肉是否有毒。
“鄉下進城不容易,看的見、看不見的苦都要嚥下。”堅強如離三他莫名地心酸,他久久才語氣沉重地說,彷彿說給阿香聽,又好像說給自己聽。
“她們裡面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叫喜兒的。她二十六七,大我五六歲,六年前來的滬市,而且帶了一個孩子。她孩子很可愛,可身體弱難養活,一般的活賺的錢根本不夠看病的,她後來就幹起了那個。我開張剛有一段時間,她總會一閒來我店裡跟我商量兼職,幫洗一次頭給一塊。”
“後來我才知道,她一天洗頭掙的五塊錢,就是她一天的飯錢,四塊麪包,一瓶自來水。再後來幾天,我就再也沒見着她了,一開始以爲她是活多沒時間,可當福利院的人來抱走孩子才知道,她是殺了她鄉下的老公逃到城裡的,前幾天剛被抓到,抓到的時候診斷得了艾滋。”
阿香鼻子“噝噝”抽吸欲出的鼻涕,她用顫抖的嘴脣傷心地說着。
“其實,她老公該殺。她老公就是一個賭鬼,在村子裡面什麼都不幹,遊手好閒,只會賭錢,經常賭輸了就回家毒打她。打完之後,就拿家裡的東西低價賣了繼續賭,不到一年,背了一身債還不了,債主找上他家,他竟然要拿她跟她孩子抵債。終於,喜兒忍不下去了,拿了一包耗子藥偷放進他酒瓶裡藥死他,跑進了城裡。”
故事說完,潸然淚下,阿香擡起手,用手背抹去滑落而下的淚水,她哽咽說:“大哥,她們是真不容易,會幹她這行的哪個都不容易。我也因爲喜兒,才覺得幹她們那個的不一定是髒,而是這個世道太髒。”
聽到有關她們的點點滴滴,離三想起了養活他的李嬸,她雖然沒進過城受苦,可在村裡遭的難已經夠多了。她們同爲女性,同樣在困難中受苦。
對此,他不無同情,默默呢喃着李嬸常唸誦的《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當然,也不是全部都不情願。比妨前些天跟好幾個聊天,她們都說幹這行多好,不用幹活,不用加班,錢來的容易又快,而且賺得還多。萬一運氣好傍上哪個大款,就算當小三,也是吃香喝辣,穿金戴銀。呸!沒臉沒皮的,我打心眼裡瞧不起的這樣的,雖然當初我也有過這念頭——”
阿香一副恨其不爭的神情,用一種哀其不幸的口氣說:“在趙姐店裡的時候,總有這樣的人來美髮,每次看她們穿的漂漂亮亮,身上一件件都是名牌,心裡羨慕她們,什麼都不用幹就有這樣的生活。幸好趙姐點醒了我,她說:‘別看她們現在風光,那都是她們拿一生換的,一點兒不划算。’她讓我安心學手藝,踏實過日子。”
生活豐富多彩,灰白、黑暗也是顏色。離三沉思了一會兒,心想:“誰都有選擇的權利,可不是誰都有幾個好的選項,它只有壞,還有更壞。”
咔嚓咔嚓,剪刀動,頭髮落,理髮圍布上積了一堆毛髮。
阿香停下動作,認真地審視離三的髮型,左右來回打量了三次,滿意地放下梳子、剪刀,抓起棕黃的海綿,擦拭掉落在鼻樑、耳朵、後頸的碎髮。
“現在想想,她們過的日子那的確說不上是日子。糟蹋自己賺錢,這飯能吃多久?再說了,萬一她們措施做得不好,容易得病,那病姑娘一沾上那可是一輩子都毀了。”阿香一想到她見過的病症,不覺冷吸一口氣。
通過鏡子注視短寸的自己,五官的端正硬朗被襯托得愈發凸顯,離三不禁讚賞沈清曼的審美,也誇讚阿香的手藝:“剪得真好。”
阿香一邊拆解圍巾,一邊格格地笑:“我幹過的兩家店裡老闆都誇我手藝好,所以我纔有信心自己開店,再說生意就算黃了,大不了再回去打工。”
她抖了抖理髮圍布,任那一堆堆的碎髮掉落在地上,“大哥,你去那躺着,我再給洗洗乾淨。”
離三躺在洗頭牀上,直視她的臉問:“有想過招工嗎?”
阿香一面搓洗他的頭,一面驕傲地說:“是想招個女工來着。最近來做燙卷的不少,也有不少巷子裡的姐妹幫忙介紹,來的人越來越多。光我一個人,又是洗頭又是燙髮的,忙不過來。”
“你可以試試像喜兒那樣招個女學徒。”
阿香笑得愈發燦爛:“已經招了一個,這幾天就來上班。我想考覈她一陣子,等合格了就收下來教她手藝。”
“招到第一個,就能招第二個。招的多,說明生意就好,那店遲早可以開得越來越大。阿香,你這麼幹,就不只是賺錢了,也是和你那趙姐一樣,再做善事。”
離三描繪的光景讓阿香樂得合不攏嘴,但她自謙說:“哪裡敢想這樣的事。大哥,我現在想的就是趕緊把本錢先賺回來。”
望着那張與她年紀相仿的面孔,阿香覺得他不僅沉穩溫和,而且和他聊天讓人感覺到一種在偌大的滬市裡少有的平等。
這種平等,不是出於兩人之間的出身、職業、地位的對等,而源自離三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中包含着一種包容,一種與人爲善的性格,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這些,或許是阿香從他身上所能察覺到的不平凡。
“大哥,歡迎下次再來。”
“一定。”
這兩個字說完,離三推門而出。他重新被巷子裡繽紛的粉紫光籠罩着,歪斜的影子追隨他同行,又學他在巷子外的一盞路燈下停下,模仿他擡頭望一眼城市裡的光。
滿天羣星,漫天燦爛,蚯蚓在底層泯然消失,人生終爲了什麼,變得如此悽慘?
翌日城裡,放了陽光,也進了蒼蠅,它生了一窩卵——
孵出一羣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