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琴從沒料想到命運如此巧合,竟會在父親的慶生會上又撞見在深夜依然時隱時現的夢魘,而且是在表姐謝蓉的引薦之下。
“琴兒,你們認識?”
赫然位居主座的,不單單是今晚慶生宴的主角老壽星,同樣也是作爲江浙省的東道主略盡地主之誼,招待特意從江寧軍區(備註:5大戰區之前分軍區)請假而來的夫妻,連襟周輔軍,小姨子謝詠絮。
當然,也有陪同女兒一塊來的表妹,黃雅莉。
只見此刻,她同林微琴一樣,驚得青黛上揚,兩隻黑溜溜的眼睛呆滯無光,微張着嘴。
“怎……怎麼……”
看她們木然,一聲不吭,謝蓉側過頭,把解答的訴求轉向恢復往常冷靜的離三。
他幾乎同一時間感應到,主動解釋道:“在滬市大學有幾面之緣,但不知道姓名,想不到這麼湊巧,在這裡又見到兩位。”
言下之意,我跟她們就照面有個臉熟,相互間真不認識,除了性別長相,連姓名都不清楚,繼而打消了在桌几位長輩的疑慮。
“可是她們爲什麼看到你,反應會這麼大呢?”
謝蓉莞爾一笑,但眉間嘴邊的笑意,充滿着更深的意味,似好奇,似警惕。
“這可難住我了,你得問她們。畢竟,反應出自她們。”
離三誠懇說:“老實說,這裡我只認得一個半。”
“一個半?”
謝蓉眨了眨眼睛,狡黠又疑惑道:“除了我,還有哪半個?”
“當然是你的大姑父。但凡在江浙,哪怕只看過幾次的報紙,都認識他。”
離三執子侄晚輩的禮節,恭謹而謙卑,不敢直視桌前的幾位大人物,卻面對面望着一樣蒙着層無形面紗的謝蓉,顯得不卑不亢,半開玩笑道:“不過我認識他,他可不認識我,因此只算半個。”
謝蓉掩嘴,強忍着逗趣的歡笑,亦不敢只顧自己竊竊私語,怠慢長輩,忙引薦道:“大姑父,大姑,小姑,這位是我的朋友,叫‘李三’,學經濟的,碰巧在月滿西樓遇到,便請來敬你們幾杯酒。”
謝詠絮,與她的姐姐,謝詠柳,聞聽無不面露詫異,兩人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下眼神,意味深長。作爲看着謝蓉長大的姑姑,她們如何不瞭解自家的侄女有多麼的優秀,以及優秀所帶來的高冷傲氣——等閒之人,她能看得上眼?她壓根看不上眼,更何況特意親自地領導她們的跟前,而且偏偏時機選擇她大姑父的生日家宴上,這隱含的意味,難道——
謝家的鳳凰要降落凡塵?
那麼,眼前的這位英武而雄壯的男子,是梧桐,還是寒枝?
多半是寒枝,謝詠柳輕微地搖搖頭,丈夫林哲欣在江浙主政這些年,省市大大小小的官宦商紳人家,不談認全,起碼出色的後起子弟,也見過聽過,但名頭裡,沒一個人會起個這麼怪的名字。
二人在無聲無息間交流了信息,謝詠絮會意地點點頭,一馬當先,她拿起碟子上專門供應的溫毛巾,優雅地擦了擦嘴脣,一面像丈母孃審視女婿一般打量,一面假裝漫不經心道:“蓉兒,在滬市的時候,怎麼沒聽你提到杭城有這麼一位朋友,是以前的同學?”
“不是。”離三提前謝蓉一步,自行地回答,“單純是朋友。”
話落,回過神的林微琴,欲語還休,在母親謝詠柳的注視下,不得不按捺住心中的焦慮,由着姨媽循循善誘,用話術套取信息。爲此,她既好奇,也爲難。
“看樣子已經工作了,嗯,一表人才。”
謝詠絮三十好幾,正值女人成熟理性的芳齡,端莊姣好的面容,在細心的呵護與保養下,又有青春少女的美麗,又有含情少婦的柔情。
她穿着如洗天般月白色的套裙,彷彿出塵的嫦娥沾染了西子的江南風情。卻沒有碎心捂胸的嬌弱,也沒有深居寒宮的清冷,兩撇青黛,似山成峰,如劍鋒利,脫俗淡雅的氣質裡凝練着縱橫商場獨當一面的強人性格,以及名門望族大家閨秀才有的內斂底蘊。
她毫不介意饋贈一句褒獎,又迂迴話題,盤問道:“是在杭城工作吧?”
謝蓉插話道:“小……”
和善的林哲欣,難得放下筷子,啓開尊口:“過來是客,蓉兒,你跟這位年輕人坐下說。”
“大姑父……”
“既然是你朋友過來敬酒,把他杯裡的酒水先斟上。”林哲欣關切地打斷道。
謝蓉覺察到長輩們誤認的尷尬,打算解釋,不料非但謝詠柳,而且是向來開明的林哲欣也沒有阻攔的意思,看來這三位,都想探一探離三的虛實,畢竟兩人剛剛表現得過於親密,已經引起她們的在意,如若阻止,只怕誤會越結越深,反而給離三之後惹來不小的麻煩。
看你自己的了,謝蓉投向一個愧疚又無奈的眼神,素手倒酒。
“是的。”離三坐在謝蓉的旁邊,像參加面試直面三位主考官,泰然處之,並不牴觸,因爲他早在楊永寧那兒體會過一回,知道,高門楣的臺階,如登天梯,一樣難以攀登。
“嗯,年輕但看上去很穩重,經濟專業,在哪家公司上班?說不定我也認識。”謝詠絮放下毛巾,直直地盯着離三,“如果有關聯,少不得看在蓉兒的面上,可以談談業務。”
“不好意思,讓您高看了。”
離三姿態擺得很低,甚至不奢求報上楊永寧“鈞天”的名號讓一省的封疆大吏聆聽。
“其實謝蓉擡高我了,我哪懂什麼金融。我大學都沒畢業,只念完高中,工作不工作更談不上,就是司機……”
“什麼!”
林微琴睜大着眼睛,往日的靈動一去不復返,只剩下沉默的呆滯。
“咦?”
司機?!
見慣了場面的林哲欣,真沒見過這場詭異難尋的場景。他揚了揚眉毛,興致勃勃地看向不怯陣的離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竟意外地勾了勾嘴角。
謝詠柳、謝詠絮面面相覷,驚比喜多。
自家奉若天驕的侄女,竟然會領一個家族從未謀面的男子參加不輕不重但意義非凡的家宴,本就於情理不通,而這個男人,果不出所料的確是寒門,可再怎麼想象,在他們的腦海裡勾畫的形象,不論人品無數,至少當有才,怎麼也無法預料到,會是一介車伕。
但是,他們又怎麼也不相信謝蓉的眼光出錯。陡然間,氣氛越發地尷尬,當着離三的面,謝詠絮又不好跳過當事人多問謝蓉,又拿起毛巾,遮掩虛實地擦了擦嘴,暗暗地隱藏住內心的不安與疑惑。
讓我問,讓我問。黃雅莉心急如焚,如坐鍼氈,熊熊的八卦之火燒得她屁股難熬,忽上忽下,巴不得越俎代庖,替緘口不語的謝詠絮好好地“審訊”離三,把該問不該問的全問出來。
一個司機呀,難怪她跟林微琴怎麼動用關係,也查不出他的一分一毫!
咔,恰巧此時此刻,門突然打開。
“娘媽的,不過是在山西開煤挖礦,也敢這些囂張,缺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