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包間裡有洗手間,你幹嘛跑老遠。好哇,原來你是裝醉啊!”
同情離三的菲菲闖進男洗手間,只見一路上搖搖晃晃險些摔倒的離三一改剛纔的微醺醉態,他筆直地站在洗漱臺前,悠悠地抽着一根菸,任由沾滿臉上的水滴往下落,擡眸望着菸頭的一縷薄煙往上飄。
離三順着聲音往門口看去,眉宇一抖,驚笑說:“這裡是男廁。”
“不用提醒我,老孃進男廁又不是頭一回。呶,你剛纔用的那個便池,就是老孃前天用過的。”
生性大膽潑辣的菲菲非但沒有因男女有別而退卻,反倒更進一步走到離三的跟前,揪住他的領帶,昂起頭大大咧咧道:“滋滋,小帥哥,行啊,枉姐姐又是拿解酒藥又是拋下廉恥闖進男廁,合着你是在騙姐姐我呀!誒,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多傷小姐姐的心吶。”
“原來你在這裡上班,不去阿香的店裡了嗎?”
離三從菲菲進入的第一眼,便認出她就是經常在阿香店裡燙髮美髮的陳鳳,想不到在店外,在這裡換了一個時髦的名字。
“看你說的,不在這裡上班,哪裡有錢照顧阿香妹妹的生意吶。”菲菲哂笑道。
“不過,李三,你裝糊塗裝得可真像,像得差點把我糊弄過去了。”
菲菲毫不顧忌,朝離三勾肩搭背,而他卻是往後退了一步,有意避過刻意的身體接觸。
菲菲一瞧,面上的戲謔之色愈加強烈,打趣道:“呵呵,還害羞,怎麼被姐姐一碰就這樣,姐姐喜歡。不過,哎,可惜了,姐姐只賣色不賣身。”
“呦,這不是菲菲嘛!”
一個被四五十歲男人摟着腰的女人從包間裡出來,她撞見菲菲正跟穿着不俗的離三一起走着,心裡不免發酸,有意出聲譏諷道:“咦,怎麼身邊不是季慶雲那個小白臉了,改換成小黑臉啦!”
話一剛落,濃妝豔抹的她向直勾勾盯着菲菲看的男人介紹道:“齊總,這是我的好姐妹菲菲,也在這家夜總會。”
菲菲一聽到女人提及“季慶雲”這個名字,眼裡剎那間閃過一絲黯然,隨後帶有幾分惱怒地看向女人,轉而再瞄了一眼她身邊猶如色中餓鬼的王總,旋即甩了甩離三的胳膊,皮笑肉不笑道:“王姐,菲菲這會兒還要陪這位呢,就不跟你多聊了啊,先走了。”
“噢,原來是客人啊,好好,那菲菲你先陪着啊,別讓這小哥惱你了,呵呵!”王姐心裡登時一平衡,拉扯了幾下看菲菲看得入迷的齊總,吃味地輕喊着:“齊總,齊總?”
“嘶,漂亮,比天上人間那幾位都漂亮!”齊總自言自語後,忙轉過臉急迫地問心裡發酸的王姐。“莎莎,你姐妹菲菲是不是跟你一樣,也喜歡跟成功人士在夜間交流?”
“哼,齊總,你這麼當着我的面,就不怕我生氣啊!”王莎莎故意偏過頭不搭理齊總。
“我懂,我懂。”
齊總會意地從錢包裡取出八百在王莎莎面前晃一晃,把她的臉又引回正對自己。
王莎莎笑着把錢收下,和聲和氣地跟齊總說:“齊總,其實菲菲呀……”
與此同時,與他們背對而行的菲菲和離三走得很慢。顯然,入行即便在深,敏感的菲菲依然被王姐提到的那個“季慶雲”傷得不輕。離三借餘光能注意到菲菲雙肩輕顫,她的眼眶有點通紅,那張掛着笑容的嘴被她使勁力往上扯,勉強擠出一副難看的假笑。
“帶煙了嗎?我剛纔出來急,忘記帶了。”
“一包紅雙喜,不介意的話,拿出抽吧。”
離三從價值兩三萬的登路喜西裝裡取出七八塊的紅雙喜,他順手也遞上打火機,站在菲菲身旁默默地看着她,見她強忍着淚不讓它滴,見她摁了幾次打火機沒點着,也見她因此氣得跺腳罵娘。
“C、你、媽!”
菲菲儘管止住摔打火機的衝動,可她收不住掰斷紅雙喜的力氣。心裡難怪的她氣急敗壞地甩下折成兩半的煙,頭偏向離三苦笑道:“不好意思,這根菸斷了,能再給我來根嗎?”
離三把煙叼在自己嘴裡,在菲菲不解的目光下伸手握住她拿打火機的手,舉起它的同時向菲菲使了使眼色。吧嗒,菲菲順從地替離三點上煙,眼睜睜地看着離三把煙拿到她面前,問她:“介意嗎?”
菲菲搖搖頭,毫不猶豫地抽上一口被離三觸碰過菸嘴的煙,抿抿嘴道:“呵呵,像我這樣被你們看作骯髒的婊、子,哪有什麼資格嫌這點髒。”
離三盯着眼前這位脆弱而倔強的女人,又回頭瞄了一眼在竊竊私語的王莎莎與齊總,他踏出第一步相往他們那邊走。
“李三,別去,沒必要,這種事我不是第一回碰到了,這次我只是有點控制不住而已,呵呵,忍忍就好。”
菲菲拿指腹抹了抹眼角的淚花,鼻翼微抖抽抽鼻子,咧着嘴面向離三笑道:“而且,我也怕,怕你真的替我出頓氣了,會惹得我感動。”
“嘿,你知道嗎?當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脆弱的時候,站出來替你遮風擋雨,會,嗚嗚,會很容易讓她感動的。”
菲菲攥拳捶打了離三的手臂一記,捂住嘴抽泣道:“而你還知道嗎,女人一旦感動,可能會跟一個傻子一樣對那個男人心動。嗚,可你又知道嗎,婊、子不能有這種心動,因爲夜店無真愛,被欺騙太多次的她再也扛不動騙了,再也不敢了。”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辛酸,可同樣是下九流,爲什麼戲子如今光彩奪目,婊、子卻風塵骯髒。
但世人不會不笑話我們,哪怕有的是情非得已而身陷泥濘,他們也要在人的身上踩上幾腳,把自己墊得高高的顯得清潔無垢。當然,芸芸衆生不乏有憐惜之人,偶爾有一根根杆子懸在她們的頭上,可它太脆,還未把人接出泥潭便折了,反倒讓愈加絕望的她們陷得越深。
吞雲吐霧間,菲菲把煙丟在地上,用腳踩住碾了碾,留意到離三沉默不語地望着自己,她笑得燦爛,就像深陷泥濘的人再見到一根懸在她頭頂的救命木棍,可她再也沒有勇氣去試它會不會再斷了。
“因爲那個季慶雲?”
“季慶雲?噗嗤,哪會,他根本不配我爲他這樣。我剛纔之所以有那副樣子,完全是想騙騙你,嘿嘿。李三,剛纔姐姐那表情、那說話是不是讓你很感動啊?”
“這樣,很累吧?”離三摸出一包一次性紙巾,又和着一支菸遞給菲菲。
菲菲被離三這一問問得渾身發顫,凝視着他漸漸收斂強裝的笑容,她只拿了煙,推拒了紙巾,苦笑道:“虛情假意一段日子,習慣了就不累了。”
吧嗒!她再次點上一根抽着,性感的雙脣飄着煙翕動出聲:“不過離了這地,離了這些場子,就累了,畢竟做戲做久了,都判斷不清在別地兒是真感情還是假的。”
“那你現在是真的還是假的?”離三面朝着她,一臉平靜地問。
“你自己猜吧,”菲菲把煙霧噴在離三的臉上,接着在薄煙裡眨着眼說。“反正一個經常睜眼睛說瞎話的人怎麼說都可能是假的。但有句話,我保證是真的,那就是我真的賣笑不賣身。”
“有沒有想過轉行?”
“轉行?呵呵,二十七歲,初中文憑,又老又沒文化,轉行能幹什麼呢?”
“阿香那裡不是有你參上一股嗎?”離三建議道。
菲菲噗嗤一笑,笑得花枝亂顫,過了一會兒纔跟離三說:“不了,幹一行愛一行,再說,有什麼工作能比這個簡單。只要願意晚上出來,陪陪像你這樣的小帥哥或者剛纔那樣的老頭喝個酒、賣個笑,給人佔點手上便宜就能賺一個人累死累活一禮拜甚至更久也比不來的數。”
菲菲理了理額前有些分叉的劉海,然後衝逐漸走遠的王莎莎努努嘴說:“更何況,只要願意像她一樣把臉一扔,把眼一閉,再隨便叫兩聲,她幾分鐘就能賺你差不多半個月的工資……”
“菲菲姐。”
“菲菲姐。”
“小恩,小敏,以後記得機靈點,別再像上次那樣說話衝惹着客人,知道嗎!”
菲菲向路過和她打招呼的兩個小姐妹叮囑了幾句,轉過頭繼續跟離三講:“那個王莎莎,其實和她們倆一樣,都是剛剛入行沒多久的新人,本來和我一樣有原則,不搞那種服務的。可前幾天,她的一個客人砸了三千多讓她出一次臺,一開始她還堅持着,結果,呵,被人家喊的一萬塊砸暈了立馬從了,然後慢慢接下來就幹起出臺。”
“當然,我不像她,我還是幹坐檯的活兒。可有的,就未必了。畢竟,誰不是爲了錢舍下臉皮幹這一行的,面對更多的錢,沒有多少人能頂得住誘惑不丟掉節操發更多的財。”
菲菲斜視着在側耳用心聽的離三,突然莫名其妙地問他一句:“你看過《情深深雨濛濛》嗎?”
問了以後不等離三回答,菲菲以手扶額,搖頭失笑道:“你一個男人怎麼會看過這種東西,我真蠢。”
說着,她眼神飄忽,自言自語道:“不行,依萍,你不知道,人不能稍微降低一級,只要你走錯一步,你就會一直往下陷,永遠沒有翻身的希望,依萍,媽見得多了,以前在哈爾濱,媽親眼目睹那些白俄的女孩子本來出身在高貴的家庭……也是爲了生活做了舞女,由舞女變成高等娼、妓,然後一直淪落下去,弄到最悲慘的境地……伴舞唱歌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種燈紅酒綠的環境,日子久了它會改變你的氣質,你會隨着酒色墮落下去……你要活得又尊嚴,就不能走進那種地方。”
離三不禁動容,嘴角一抽,正色道:“那她墮落了?”
“沒有,她有一幫關心她的人,又怎麼會墮落?”菲菲微微低下頭,抿抿嘴強笑道。“可我就不那麼幸運了。我不是女主角,更不活在小說裡,沒有人會好心好意幫我這麼一個人,哪怕我一直努力不讓自己墮落得那麼徹底。”
“轉行吧,你還能作回不入行前的依萍。”
“謝了小帥哥,可姐姐這麼度過十年的二十八歲的人回不去了,我還是不當依萍了吧。”菲菲臉上露出被離三認定是發自內心的笑,笑靨如花的她盯着離三,柔聲說:“我要當‘媽媽’,儘管的確勸不住一些想錢的人,但我至少還保護住了那麼幾個。”
話落,菲菲又揚起頭望向亮着燈的天花板,喃喃道:“二十八了,回不去了,但她們,還來得及掉頭。”
“菲菲姐,不好了,夢露被人打了!”
就在此時,突然有個人影跑到離三、菲菲面前,她焦急地衝菲菲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