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他寫的如何?”
手抵在下巴,手指來回摸了摸,陳中搜刮遍肚子裡的油墨,沉吟了一會兒,方回答徐汗青:“怎麼說呢?一開始以爲是清酒,平淡無奇,結果一喝才發現是燒刀子烈酒,越喝越帶勁,過癮地快醉了。”
“噢,是嗎!”徐汗青倒感到意外,能得陳中如此評價,看來不僅僅是優秀這麼簡單。“看來這碗烈酒,我也得嚐嚐不可。怎樣,能進去嗎?”
陳中搖搖頭:“恐怕不行,他這幾天遇到瓶頸了,到現在都沒睡,一直在攻克。徐老,要不您跟我去對面吧,那裡我有一份複印件備份?”
徐汗青頷首:“既然這樣,就不打擾他了。”
“那您,”陳中一個側旋,紳士般立定揚起手臂,衝徐汗青以及其餘兩人一一點頭,“還有你們兩位跟我來。”
“慢着。”
徐汗青出聲阻攔,他迎向陳中驚疑的神情,虛點了點方便麪,“我們自己過去,你先把面給他送進去。人再是鐵再是鋼,總要吃飯。”
陳中正有此意,遵循照辦了,臨走前提醒:“東西就在桌上,很顯眼,另外您也可以看電腦。”
等他轉過身,一旁緘默的徐北固突然開口:“爺爺,他寫的是風控,他一個人?”
徐汗青把徐北固臉上的表情看在眼裡,毒辣的眼光一下子看出他帶着幾分驚訝,帶着幾分懷疑,還帶着一兩分自以爲隱藏很深的不屑。看來半年多沒有自己看着,這棵幼樹似乎長歪了,徐汗青越發爲自己今天把孫子帶來感到慶幸,滿懷希望離三能讓他見識見識,什麼叫人外有人。
徐汗青拿起厚厚幾十頁的A4紙,在手裡掂量,笑着瞥了眼凝眉的徐北固,說道:“北固啊,你是紐約商學院出來的,也在自家銀行歷練過,怎麼樣,看這個有沒有難度?”
就算沒有徐汗青的激將,徐北固已經躍躍欲試,他早打算看看這個受徐汗青重視、得陳中吹噓的傢伙寫的到底是什麼驚天動地的東西。他坐在電腦前,心裡做好準備的他點開一直在啓動的matlab,兩眼一瞅編寫的代碼參數,登時感覺受到了侮辱,冷笑着暗道:“還以爲是什麼,不過如此。”
翻看過香江不少銀行內部系統成熟的風控體系方案,徐北固自信滿滿地認爲這不過是小巫見大巫,根本不是一個水準,對印象裡剛纔勤奮的離三產生了一絲鄙夷。
肚子有多大,就吃多少飯,人貴有自知之明,但人最可怕的就是自不量力。就像前幾天他在電視裡看一個科學欄目裡面的民間科學家,居然當着媒體的面信誓旦旦地宣稱黎曼假設,結果一動筆是漏洞百出,可笑的是他之前說他花了足足十年的時間。
提前下了定論的徐北固,都懶得再多看一眼,擡起頭轉向徐汗青,說道:“爺爺,這就是您看中的人?”
徐汗青一言不發,曾經自學苦讀經濟金融後半百之齡依舊進修的他,在小胡一邊盞燈照明下,他滿是皺紋的眼角慢慢地展開,眼睛越睜越大,渾濁的眼瞳在星星點點中閃爍出精光,已經完全投入到文稿中,難以自拔。
“爺爺?”徐北固觀他神色,感到奇怪。
見徐汗青依舊沒反應,徐北固泛起嘀咕:“一個初學者班門弄斧的東西,有這麼大的吸引力?”
聲音很微弱,但在掉根針都振響的閱覽室裡,陳中不經意間聽到了,微張開嘴略詫異,班門弄斧?
難以想象這就是徐老的孫子,非但沒有眼力,連起碼的心眼都沒有。
陳中揚起嘴角,露出一抹蔑視的冷笑,這就是香江名滿的年輕三傑之一?三廢吧!
假如時光在倒退兩三年,說不定陳中會好爲人師地指摘幾句,不過現在既然徐老人在,那自己便不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不過,猴性十足的他玩性非常,絕不錯過教訓後生徐北固的機會,存心下套,問他:“你覺得怎麼樣?”
徐北固見是在問他,而且是大名鼎鼎的陳家引以爲傲的赤兔。他醞釀了會兒,正準備長篇大論地評價,張口剛說:“我覺得它太幼稚了,完全是……”
“沒幾斤幾兩,放什麼屁!”
徐北固的話未說完,忽然遭到徐汗青的嚴厲呵斥,甚至連粗話都蹦出來,可見他有多惱怒。自小給徐汗青教訓慣了的徐北固,應激地一哆嗦,充滿敬畏充滿膽怯地轉過頭,頗爲不解道:“爺爺?”
“以後評價之前,長點心,至少把人由外到裡看一回,不要瞅了眼衣裳就自以爲曉得。”徐汗青輕輕地說了這句,驟然語氣加重,厲聲道:“好好給我看一遍,糊塗東西!”
徐北固遭了一頓於他而言莫名其妙的訓斥,迷糊間餘光裡注意到陳中似有非有的嘲弄戲謔,年少多金又少有坎坷的富家少爺登時不滿,感覺受到了更大的侮辱,心裡極爲不服氣。
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個農民工不知天高地厚寫的一堆東西,肯定亂七八槽不知所云!
想着,徐北固將鼠標往下一拉一拉,轉瞬間,他的嘴張大,越張越大,下巴張得已經到了下限,他徹底目瞪口呆,現在,不是他智商被侮辱,而且離三未完成的傑作受到了侮辱,彷如一個五音不全的人誤聽見了正演奏曲高和寡的《高山》、《流水》,自作聰明地左一句右一句評價,末了還洋洋得意,渾不覺有何差錯。
瞧了眼愣神徐北固,徐汗青不滿地悶哼了一聲。
陳中見狀,笑嘻嘻地冷嘲:“徐老,這也很正常。畢竟,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則笑之。您看老子都說了,不被嘲笑都沒資格成道,要我說該給一些人笑笑。”
徐汗青眯着眼看向說風涼話的陳中,有苦難說,因爲事實擺在面前,他這個自小悉心培養的苗子,看來距離做成家裡頂樑的木料差了一大截,當即下定決心,趁着半截入土尚未入,得多花點時間多花點心思在孫子身上,否則真有可能一塊璞玉變成不材朽木,徐家興許三世便要斬了。
“爺爺,這,他,他……”
徐北固已經話不能語,聲音哆哆嗦嗦,當看到第六第七頁的時候,已經徹底噤聲傻眼。
他盯着微微發亮的屏幕,彷彿眼前的符號數字織成了一塊布蒙上了他的心神,使他根本在這座深不可測的迷宮裡心慌意亂,又茫然懵懵,都快忘了自個姓什麼。顯然,離三這份秘籍,需要像《葵花寶典》開篇立說一樣,註明“非內功高深者,禁止習練”,不然結果如強聯西夏皇宮上的武功一樣。
“你的老師知道這事嗎?”
“正因爲知道,他老人家才肯提供些材料。”
“嘿,我說這數據怎麼如此詳實,原來有他相助。呵,看來是百忙中抽空啊。怎麼樣,他怎麼看?”
陳中如實回答:“他直接推薦給那邊,只是那邊沒這方面打算,覺得上了市短時間用不上,可能算了。”
“是嗎?還是太務實太短視了,可惜,可惜吶。”
“其實也不可惜,西邊不亮東邊亮。”
“有人看上了?”
“嗯,正巧工商一個師兄拜訪老師時碰上了,也算慧眼識珠,彙報給了大佬們。具體怎麼談的我不清楚,只知道老師跟我講,大老闆意思很明確,那邊出多少,他們都出雙倍,可有趣的是,建行根本沒這意思。”
“他們的野心不小,還沒輪到他們,都已經做起這麼長遠的打算了。”徐汗青放下紙張,摸了摸下巴,“這東西我拷貝一份,你沒意見吧?”
“當然沒有,這份東西他不都說是寫給您的嘛!”陳中毫無所謂,“只是它還沒完成,您拿回去也許只能研究幾個單獨模塊,關聯度比較高的得等一段時間。”
“暫時先這樣吧,已經足夠他們好好研究研究。說實在的,都掛牌四年了,到現在都擬不出個方案,規範化、制度化、國際化、現代化這‘四化’又談何說起。”
徐汗青自言自語完,問了一個突兀的問題:“你覺得老頭子這次挑的人怎麼樣?”
“還是您老慧眼獨具,”陳中話鋒一轉,“不過呢就是太拼命三郎了點,前次還三天三夜沒睡,剛安穩點,這次乾脆四天三夜不睡覺。”
徐汗青說:“既然你跑來讀文學博士,又搬出看書的理由,那人物傳記沒少看吧?”
陳中看向老人,等待他繼續往下說。
“《杜月笙傳》看過嗎,知不知道他說過一句話?”
“您是指哪句?”陳中當然看過,當初研究民國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時,順便將滬市黑道門有名的人物包括傳記都看了遍,特別是《杜月笙傳》紀實作品,他看得不下五遍,每次翻都津津口味,又怎麼會不清楚杜月笙說過的幾句話。
“‘泥鰍’。”【1】
【你原是條鯉魚,修行500年跳了龍門變成龍了,而我原來只是條泥鰍,修煉1000年變成了鯉魚,然後再修煉500年才跳過了龍門。倘若我倆一起失敗,你還是條鯉魚,而我可就變成泥鰍!你說我做事情怎麼能不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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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中頓時想起原句大概,聰慧的他似有明悟,一副恍然。
徐汗青至今還記得離三跟他講的那句——高不可攀,高得過龍門,他會心一笑:“你就算不躍,也是一條鯉魚,他要是不拼命,又哪裡改得了泥腿的命?”
這時,陳中想了孔校長給他的消息,學校裡的確沒有一個叫李三的人,他按耐不住好奇,不禁問向熟悉離三的老人:“徐老,他到底是什麼人?”
轟,驚雷乍響。
忽然間,呆愣住的徐北固露出一副活見鬼的樣子,雙手抓着頭髮,用難以相信的口吻驚呼道:“爺爺,他真的只是一個農民工!?”
咔嚓,電閃風驟——
暴雨打在地上,宛如炮仗般噼裡啪啦地不停。徐汗青從圖書館出來,手裡拿着專門向陳中要的一份復件,臉色嚴肅。
砰,小胡撐開傘替他遮擋。徐汗青瞥了眼今晚令他格外失望的孫子,板着比雲雨還要烏黑的黑臉,手臂一擡躲過徐北固本欲攙扶的手,哼了一聲,自顧自地走下臺階,獨留下茫然尷尬的徐北固。
“小胡啊,你覺得他怎麼樣啊?”徐汗青在圖書館憋了一肚子話沒處說,便習慣性地找小胡聊。
“他”自然是指離三,小胡的右肩膀淋着雨,他一邊小心留意老人的腳下,一邊分神說:“老爺,我是一兵,看不懂知識分子寫的玩意。不過既然能入您的眼,那一定很厲害。”
“豈是是厲害!”徐汗青感慨了一句,想接着說卻發現滿肚子的話不知從哪句說起好。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洪亮:“看來我是真的老啦,眼神不好使了,想不到觀察了三四個月,卻還是看走了眼。好啊,好極啦,小胡,你看今天這天氣,不正是風雲變幻龍出的徵兆嗎!”
小胡含笑不答,又轉過頭瞧了瞧一邊跟着的徐北固,陰沉的天,他的臉色也是陰沉,不大對勁。
“至於那個計劃,他這樣的人根本不需要,教他反而是多此一舉。呵呵,誒,小胡,你知不知道他的模型有多麼有趣,竟然想着……”
徐北固聽着,心不在焉的他每踏一級臺階,鞋子便踩進小水泊濺起水花,溼了褲腿。然而他毫不在意,他現在內心糾結,即便對離三他是心服口服,但下意識裡,這位給長輩捧得高高的年輕人在聽到徐汗青當面不斷地誇讚離三,一直處於驕傲乃至有點膨脹自負的他感到極爲的不舒服,特別是徐汗青話裡不經意間拿他們倆比較,若有若無地像在指摘他的種種不是,終於,這個被寵愛慣的貴公子發起了少爺脾氣。
“爺爺,我承認小看了他,他在金融建模和工程上的確天賦恐怖,可是不足以證明他在其它方面同樣妖孽,人無完人,上帝爲他開了一道窗,就不會再給他開扇門。”
“北固,到現在你還執迷不悟嗎?”徐汗青憂鬱地看向他,失望地搖了搖頭,“就算真有上帝關了門又給他窗,難道你以爲他稀罕這扇窗,而不是砸開這道門?何況,他是一個無神論者。”
徐汗青在鑽進車裡前,向他招了招手:“上車吧,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徐北固咬了咬牙,依然不服氣地上了車。砰,關門的力度之大,可見他心底的憤怒。
但是沒成想,剛一坐定,徐汗青朝他腿上扔了厚厚的一冊本子,說道:“不要像剛纔那麼冒失,看完它再說。”
“爺爺,這也是他寫的?”
徐汗青不理睬他,衝小胡說:“開一下燈,讓他好好看看。”
燈一亮,徐北固將信將疑地低下頭一看,登時緊縮的眉頭向上一揚,額頭驟出幾道淺淺的橫紋。他驚訝到了,被封面上的標題驚訝到——《論股改與套利》。
徐北固沒有迫不及待地翻閱,他沉了一口氣,慢慢地讓焦躁的心冷靜下來。
股改嗎?
徐北固想着露出一絲冷笑,或許說之前的風控模型對於他這等既沒有數學天賦也沒有建模天賦的金融“蠢材”而言,的確有外行笑內行的滑稽,可是股改就不一樣,不說知之甚詳,至少熟悉大概完全不是自吹自擂,畢竟在香江,他跟隨大伯、父親無論是私下場合,間或出席宴會,在金融這不大不小的圈子裡目前聽得最多、最頻繁的便是股改,因爲誰都窺伺着,不願意放過體制向市場轉軌中暴露的肥肉。
拿着冊子愣了一會兒,徐北固終於自信滿滿地翻開第一頁,倒沒有像第一次看matlab時草率地下定論,學乖的他耐着性子,繼續一頁一頁往下翻動,然而翻頁的速度並沒有他預期的快,反而越來越慢,臉上的驚愕之色同時越發凸顯。
徐汗青表面上若無其事地望向窗外,事實上一直在用餘光瞥視自個孫子的動靜。此時,風聲,雨聲,引擎轟鳴聲,紙張翻動聲,就是沒有聽見徐北固可能突如其來的說話聲。
轟,轟,當額頭凝滿汗的徐北固瞠目結舌,已經不知道嚥了多少次口水,他慢慢地翻到了最後,乍眼間,一兩個公司的字眼出現他的視線裡,轟隆,於無聲處驚雷。
“三一重工、紫金企業、金牛能源……這不可能,爺……爺爺,這真是他寫的,他難道有生而知之的能力嗎!不對,是不是您告訴他第一批可能股改的試點公司,不可能的,沒有人能做到,他的第二批試點一定不對,什麼股權認證,什麼擴容漲機……”
徐北固說話已經語無倫次,他猛然轉向徐汗青,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或者說是一種恐懼,一種對強人的難以置信。
徐汗青一把抓住快要被逼瘋的他,犀利又帶慈祥的目光凝視着他,輕聲說:“不需要它全對,就算是隻對了一半,你知道里面的價值嗎?”
喉嚨艱難地蠕動着,徐北固面紅耳赤,此刻滿腦子已經是交易所電子屏上無數支龍頭股妖股連續二三十個乃至四十個漲停的景象,他感覺嘴裡有吞不完的口水,就像他無法打消已經堪稱不現實的慾望一般。
良久,直到徐汗青輕輕地拍打他的臉,徐北固才如夢初醒,激動地霍然想站起來,結果頭撞在了車頂,忽然讓他醒覺了過來,大氣呼哧呼哧地喘着,小心翼翼地問:“爺爺,您覺得真有這種可能,又或者,它和您得到的消息吻合?”
徐汗青的眼眶溼潤着,他的眼睛沁出淚水,忽然哽咽道,”就算是雨夜一樣。他會蹲在那裡,把書藏在傘裡,哪怕溼了衣服頭髮,他的眼睛依然盯着。看到這樣的背影,北固,你說你會想到什麼?”
徐北固目瞪口呆,侏儒面對着巨人,他能說什麼,他說什麼都形容不了離三,無話可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