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德講:“別緻。”
寢宮高牆深院之中。
修斯先生跟着問:“他別緻嗎?”
王國內閣臥榻之側。
列儂的舊王捧着香爐,將它供在宗祖的堂口大桌上。
皇帝很年輕,很瘦,也很矮。看上去二十五六歲左右,年輕得有些過分了。身高不過一米六五,有一頭黑髮,皮膚有高地人種的白裡透紅。穿着冕服,在安息日到來之前都不能脫下。
伍德說:“是別出心裁,新奇有致的別緻。”
“這麼厲害?”修斯領着伍德往堂口的大桌邊上靠。
他倆打量着列儂的舊王。
伍德問:“這位君上,是個混血兒?”
修斯答:“列儂祖訓,要娶東國人爲妃。你看這身高,這體型,傳下來幾代人,皇帝已經快變成東方人的血脈了。”
伍德鼓掌:“別緻!”
修斯先生鬆開手,兩人脫離以太空間時,皇帝猛然回頭,目光灼灼盯準了伍德。
“你來了!”皇帝的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哈!這才過了一分鐘不到,你就來了!我說普林斯卿的能耐可以爲我摘下月亮!這話果然沒錯,他是個曠世奇才!”
修斯先生見了皇帝卻不行跪拜之禮。
伍德單單欠身抱拳,以表禮貌。
皇帝擺好香爐,提着肥厚的冕服邊擺,二話不說拉着伍德的胳膊往偏廳帶。
修斯先生跟在兩位貴人身後,默不作聲。
皇帝一邊走一邊講。
“普拉克卿,你知道我的名字?”
伍德搖搖頭。
皇帝高興呀,他又是笑,喊出怒音:“喊我唐仁,唐仁·列儂。”
“挺親切的……”伍德汗顏,從胳膊上傳來的指力讓他有些難以消受,這是一個極熱情,行動力極強的王。
唐仁問:“你覺得親切?”
伍德:“是的,很親切。”
唐仁一掌拍在伍德的手背。
“那就對了!父皇講,我家裡祖祖輩輩,要用唐做真姓,用列儂做國姓。至少要娶一位東國人當側室。立儲君不分長幼尊卑,只講能力。你覺得親切,那就是說,你和我的老祖,來自一個地方。”
伍德答:“是的。”
唐仁將伍德帶到偏廳,把議會圓桌上的一個個信封議案都撇開,將桌布翻了過來。
——是一副星圖。
桌布上的星辰分佈在各個宙域之中,伍德在這張巨大的布料上找到了地球。
銀河系第三旋臂,獵戶座懸臂下太陽系第三行星,地球。
伍德指着桌布上幾乎微縮得不成比例的一點光。
“這是我家。”
唐仁用力地點着頭。
“那就沒錯了!咱們是老鄉!”
伍德愣了那麼一會。
“老鄉?”
唐仁哈哈大笑。
“對呀!老鄉!宗祖也指着這裡,這就是我們世世代代的故鄉。”
伍德也跟着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老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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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仁拍着伍德的肩:“哈哈哈哈哈!是!老鄉!”
伍德使着光速變臉的本事,變得漠然,客套完了,該說正事了。
“皇帝要我做什麼?”
唐仁跟着伍德變得嚴肅起來,翻臉如翻書。
“有幾件事情要和你說,老鄉,我還不確定到底是幾件。”
伍德扮作一副貼心秘書的口吻:“你可以從最簡單的說起,能找着思路嗎?找不着,我幫你找找。”
唐仁就從最簡單的說起。
“今夜我囑託普林斯卿把你找來,這就是第一件事。這件事最簡單,你從望鄉鎮的礦坑回芙蓉城,照片拍好了嗎?”
伍德:“已經拍下了。”
唐仁拍手稱道:“那麼這件事就已經做完了。接下來是第二件事,這第二件事和第一件事有關,你在都城的路上被普林斯卿劫走,明天要做三堂會審,我會喊司法、立法、行政三部的三位公爵來給你判罪,你有意見嗎?”
伍德:“沒有意見。”
唐仁比着大拇指:“好!好!老鄉!你太好了!你怎麼能對我這麼好!”
伍德依是那副面無表情的冷漠模樣,默不作聲。
唐仁一邊給伍德點贊,鼻子一酸,止不住地往外掉眼淚。用冕服的大袖子擦臉,弄髒了皇袍也沒關係。
他在自言自語,在慪氣,在懊惱地跺腳,又是哭喪,又是叫罵。
“普拉克卿,我知道我委屈你了。我們家不是純血高地人,你來了芙蓉城,我連一頓好吃的都沒請你。怕被別人撞見,怕被王宮裡的高地貴族看見。
這兩年,我要石匠會從王都王立大學裡挑閣僚,給智囊團換新血,魔術師給我舉薦的平民學生,如果這些學生暴露在報紙和相機的鏡頭下,他們恐怕活不過一個禮拜。
我知道,這是亞米特蘭要孤立我,我的敵人就在兩院議會裡。在三十三位世襲的貴族中。
如果這些人知道我約見了你,那你就危險了,你的姐姐也危險了。
你倒騰出外賣的那點功夫裡,我還喊內閣幾個幕僚給我姨母訂了一份薑茶,你家的僱工不敢收皇家的錢,我是給你添麻煩了,普拉克卿。”
皇帝握着伍德的手,涕流滿面,淚如雨下。
“可是啊……可是啊!普拉克卿。你怎麼就對我這麼好呢?你怎麼就對列儂人這麼好呢?你這個混賬東西……小王八蛋,你怎麼不想想你自己呢?我給軍機處造了新槍,一顆子彈就能打死人的那種緊俏貨,能把人腦瓜子打的稀巴爛,像是西瓜一樣裂開的好槍。
我磨好了刀,正打算把你當招牌使喚,你在王都大搖大擺的斂財,想怎麼快活就怎麼快活,我要看看哪個不長眼的王八羔子敢跳出來和你作對,你對王國好,誰來攔你的路,那就是王國的敵人,我也好看清敵人長什麼樣。
可是啊,普拉克卿,你怎麼就把我的工作給做完了呢?你讓我好爲難,你讓我好難做啊。”
伍德還是那副生冷的面孔,他乾脆從列儂皇帝列祖列宗的靈位前取來果酒,給唐仁倒了一杯,舉着杯子問修斯先生。
“他這是幾個菜啊?醉成這樣?”
不等修斯先生說上一句話,伍德又把果酒推向皇帝。
“接着說,渴了就喝。”
唐仁倒是來者不拒,接走酒杯一飲而盡。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和人談過心了。
他今年二十五歲,比伍德稍稍年長那麼一點。可他的孩子已經十二歲了,他的枕邊人是司法部大公爵的女兒。
亞米特蘭讓他看不清楚誰是敵人,誰是友人。
這些事,他不能和親人談,不能和愛人談。
——只能和老鄉談。
唐仁大袖一揮,臉上帶着醉醺醺的紅霞。
他以前不飲酒,一個帝國執政官是不允許飲酒的,只在今天破例。
“我聽軍監說,你從椿風鎮來王都的路上,還剿了一幫土匪。我想,你得有多難,土匪是多厲害的角色,指着軍隊出去剿匪,國庫裡的錢嘩嘩譁就沒了!這些惡霸狡猾得很,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軍隊一來,他們就把刀子架在地方鎮長的脖子上,咣咣使喚兩下,鎮長服了軟,就串通法官,說土匪是良民!講土匪是槍法奇準的滅狼大俠,是他們的救命恩人!”
皇帝臉上的眼淚淌去下巴,哭得非常難看,用手比作刀子的手勢,咔咔兩下。
“我坐在深宮大院裡,見不到刀子。普拉克卿呀,我就想問問你呀……你看見刀子的時候,會不會害怕。”
伍德:“人最寶貴的品質,是克服恐懼。”
“嗚噫!~~~~”唐仁都快哭出防空警報的聲兒了:“你怎麼老是往我心裡頭關鍵的地方使勁吶!你真的好殘忍……”
伍德:“行了!差不多得了!您要點兒臉,皇帝不是這麼當的。”
“行吧。”唐仁揮揮手,用了幾秒鐘時間整理儀容,說正常就正常,他從老鄉的熟絡面孔,換回了列儂君上的那張臉。
唐仁悻悻不滿,態度冷淡,普拉克卿的稱呼,也改成了普拉克。
“瞎掰扯了這麼多,普拉克,你不是我的臣子。我也懶得客套了,你——”
“——有什麼卑鄙下作的手段儘管使出來。”伍德直言不諱。
唐仁還想說點什麼,卻被伍德無情打斷。
他撓了撓頭,搔頭的聲響都快傳到嬪妃後宮去了。
“普拉克,你給皇室乾的活,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伍德伸出食指,假作威脅。
“你再這麼說下去,我就當場去世給你看。”
唐仁連忙喊住:“行,我不說這些。說說正事,就講這第三件事,八國宣戰的聯合通告你也見到了。”
伍德:“我是見到了。”
唐仁面色凝重,如數家珍。
“王都有三家報紙,二十一條電話線。全國有十個大省,一共五十來個縣城鄉鎮,一片尼福爾海姆保留地,又有三十多家報業和書社,它們大多是私人產業,專門爲權貴發聲,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伍德按住唐仁羸弱瘦小的雙肩。
“你儘管說,人在面對恐懼的事物時,不能因爲它可怖就去逃避,它不會變得友善,不會往好的方向發展,更不會因爲我逃跑了恐懼了,就會自我滅亡。你的疑問句越少,我就越放心。丟掉幻想,準備鬥爭”
唐仁恢復平靜,變得冷漠無情,像伍德一樣。
“只要傳出戰爭的信號,舉國上下怯戰避戰的情緒會因爲這些報紙而到達頂點。普拉克,於我來說,於列儂帝國來說,你是個愛國者,沒有誰比你更愛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但軍政機構爲了戰爭的最終勝利,爲了那麼一點點士氣和戰機,要將你抹黑成叛國者。”
伍德:“可以接受。”
唐仁接着說:“你是這場戰爭的元兇,是破壞亞米特蘭和列儂兩國關係的罪魁禍首,你斷了權貴的財路,他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的死法會非常別緻,別出心裁,新奇有致……”
說着說着,唐仁又開始哭,表現得軟弱又無能。
“爲了讓士兵鼓起勇氣,讓工人撿起勇氣,讓權貴丟掉幻想,想起自己的種族和國籍。我得殺死你。
只要你死了,國際的報紙媒體和外交宣傳上,都會將亞米特蘭銀幣復仇戰的大義凜然,變成一副醜惡的侵略者嘴臉。到時候,兩院議會裡的敵人就不是敵人!是同仇敵愾的戰友!
不光是你,我還要抹黑你的家族。
我要將你姐姐流放到小尼福爾海姆去,讓你的姐姐和野蠻人爲伍,讓她叛出列儂帝國,成爲小尼福爾海姆保留地的女皇。
她是個喪心病狂的女人,得知你的死訊之後,作爲報復,她和亞米特蘭串通一氣,她將我的兩個孩子當做人質,綁到了極西極北的山旮旯裡受苦受難,報紙上會描述出非常生動的故事——
——這個壞女人爲了青春永駐,每天都會放我孩子的血來喝,不光如此,歷史書上也會這麼寫.
——朱莉·普拉克和亞米特蘭一樣,是邪惡種族,邪惡帝國,喜歡喝人血。
她是列儂帝國大後方的心腹大患!
是忘恩負義的白皮領袖!
我們的唐寧大帝當初來大西北,好心好意給他們圈了一塊保留地,幫他們褪去野獸原始人的身份,教他們讀書寫字,現在倒好,有了個女皇,就提起刀子反過來幫邪惡帝國打主人了!”
唐仁臉上的眼淚已經擦不乾淨,他瘦小的身體揹着太多壓力。
伍德:“還有其他要補充的嗎?”
唐仁:“你恨我嗎?普拉克,你用勇氣來書寫姓名,我卻在抹黑你的姓氏。”
伍德緊緊抱住了唐仁,緊緊抱住了這位老鄉。
“陛下!你的演技太差了,不是個好陛下!”
唐仁哭得稀里嘩啦的,罵道:“你他媽說得太對了,從小父皇就指着我的鼻子罵,這個兒子啊!就是不會演戲!”
伍德又問:“除了恨你以外呢?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唐仁接着說。
“你死以後,還得回來。”
伍德問:“爲了勝利?”
唐仁點頭:“是的,石匠會的魔術師一個都少不了。”
伍德笑道:“我看你是害怕,怕我跑去西北,怕我幫這些蠻族發家致富。”
“你說得沒錯。”唐仁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我就是不想放你走,你答應了文萊女士,要當她一輩子的學生。對於亞米特蘭來說,你是個生面孔,我要你繼續修行魔術,深入敵後,等待命令,只要戰爭爆發,你就是一顆埋在北約諸國的定時炸彈。北約聯合軍的補給線、兵工廠、情報員,都逃不過你的法眼,你理性的大腦,冷酷的思維,應變能力和反偵意識,簡直就是天生的間諜。”
伍德問:“你怎麼知道我會幫你,而不是幫他們?”
“這不是太好分辨了嘛?”唐仁一改之前的喪氣模樣,又是拍手跺腳,興奮得手舞足蹈,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伍德嘴裡的“陛下”變成了“閣下”。
“閣下有高見?”
唐仁挑着食指,矯揉做作陰陽怪氣。
“你會下跪嗎?會向亞米特蘭下跪?向北約下跪?”
伍德:“高見!”
唐仁又說。
“只談錢,不談感情,你的姐姐還在我手裡,我的兒子在你姐姐手裡。我會給他們一大筆錢,小尼福爾海姆的保留地三面臨海,只要戰事不吃緊,與洋運河流關係不大,我會第一時間調三支水利施工隊給她,在戰後,她將掌管西大陸最大的港口都會。”
伍德:“高見!”
唐仁張開雙臂:“老鄉!”
伍德擁入懷中:“老鄉!”
兩人緊緊抱在一塊。
唐仁:“你的家人!我來照顧!”
伍德:“那可麻煩您了,他們都不是省油的燈。”
唐仁:“不麻煩,你就是最麻煩的那個,你還沒給我做自我介紹呢。”
伍德:“陳玄穹。”
唐仁:“好名字啊,玄穹上帝,你那活寶爹孃是怎麼想的,怎麼給你這個小王八蛋安了個老天爺的名字。”
伍德:“爹孃的想法我怎麼知道,不過我想,名字是人寫出來的,也是給人用的,誰都能用,如果你想用,你這個王八蛋也可以用呀。”
唐仁:“你死以後,染成黑髮,就叫陳玄穹。”
兩人分開了。
眼神中有假情假意,有惺惺相惜。
伍德:“我不像東方人。”
唐仁:“東方來的煉丹師去了亞米特蘭,不用跪。”
伍德笑了。
“哼哼……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唐仁跟着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伍德像是要比誰笑得更厲害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仁不想輸,嗓門不落下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伍德:“你什麼時候死?”
唐仁:“在戰爭即將結束的時候。”
伍德:“還有誰會死?”
唐仁:“藩鎮割據的軍閥,擁兵自重的親王。”
伍德:“誰會成爲這片土地的主人。”
唐仁:“新的工人政黨,新的人民。”
伍德:“爲了勝利!”
唐仁:“爲了勝利!”
修斯先生湊了上來。
皇帝和平民齊刷刷地看着這個魔術師。
看着索尼婭·文萊的丈夫。
這位丈夫笑嘻嘻地說。
“我不去尼福爾海姆了。沒多少時間陪她。”
伍德·普拉克向修斯敬着標準的軍禮。
修斯嘮嘮叨叨的。
“我想通了,其實文萊對我來說吧,也不怎麼重要,我尋思着,我應該是不愛她。”
伍德:“渣男。”
唐仁·列儂也一樣,站得筆直,敬軍禮。
只是這位多愁善感的帝王也很話癆。
“我同意你的做法,你得想開了,我也有很多女人,索尼婭·文萊她沒了你,還有很多男人等着嫁呢。”
“死小子!你!你這軍校滾出來的劣等生,鄉巴佬!狗嘴吐不出象牙!”修斯紅了眼睛,對着皇帝齜牙咧嘴,“你這張嘴……我真想給你做個拔牙手術!我絕對會活着回來的,絕對能從戰場上回來!”
唐仁·列儂這個鄉巴佬又補上一刀。
“等你回家,剛好看見索尼婭的小寶寶學會打醬油。”
修斯信誓旦旦地說:“我絕對能在一年內結束這場普通人的戰爭!”
這話說得修斯自己都有點不自信。
他開始笑,跟着皇帝和平民一起笑。
笑得那麼暢快,那麼自然。
唐仁揭開了桌布,念着唐寧大帝傳下來的祖訓。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
“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
“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
“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爲清醒的幾個人。”
“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
“你倒以爲對得起他們麼?”
伍德知道這是誰說的,這不是唐寧說的,是唐寧從魯迅先生口中借來的話。
他同唐仁講。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
唐仁跟着念。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
“你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你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