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防被這聲音駭着,小太監手一抖,布包落在地上,有藥渣散落開來。
夜晚能在皇宮走動的男人,除了太監就是衛兵。
小太監略略擡頭,瞧見鑲着紅色錦邊的玄色衣袍,尖着嗓子道:“奴婢不知,是邵總管吩咐的。”
“你敢說不知?”陸源冷笑聲,“是不是到詔獄喝杯茶就知道了?”
小太監跪在地上,“回稟陸指揮使,奴婢真的不知,奴婢只是乾清宮管打掃院子的,今兒剛好遇見邵總管,邵總管就吩咐奴婢將這包東西埋了,至於是誰用的藥,奴婢不敢胡亂猜測。”
“好個不敢胡亂猜測?”陸源劈頭將手裡另外兩包藥渣扔過去,“若不是那位,你還至於分三個地方埋?是怕人看到推測出那位的病情吧?”
小太監瑟瑟抖着,一聲不敢吭。
陸源又道:“將藥渣都給我包起來。”
“是,”小太監答應着,將地上灑落的藥渣盡數收起來,恭敬地遞給了陸源。
陸源冷聲道:“嘴巴給我閉緊點,否則本官就讓你嚐嚐生拔口條的滋味。”
直到陸源離開,小太監才哆哆嗦嗦地直起身子,打着晃兒回到了乾清宮。
邵廣海看他臉色蒼白失魂落魄的樣子,問道:“遇到鬼了?”
“大總管,”小太監抖着聲音道,“沒見到鬼,可見到陸指揮使了。”將適才的情形原原本本說了遍。
邵廣海凝神聽完,拍拍他的肩頭,“多大點事兒……你當初能狠下心切那一刀,還怕到詔獄喝茶?”
小太監苦着臉道:“當初是我爹趁我睡了動的手,疼得哭了好幾天。”
邵廣海“嘎嘎”笑了,“小兔崽子,趕緊滾去當你的差。”
小太監點頭哈腰地出了門,仍在旁邊杵着。
邵廣海躡手躡腳地進了內室,瞧着牀頭那摞奏摺差不多見了底,屏息等了片刻,才躬身上前回稟了剛纔之事。
景德帝怒道:“管得是越來越多了,是不是巴不得朕早點死,他好趕緊篡位?”甩手將摺子扔了滿地。
楚尋與邵廣海齊齊跪下。
過了片刻,景德帝才緩了臉色,沉聲問道:“子溪有信沒有?”
邵廣海松口氣,彎腰將地上的摺子一一撿起來,仍摞回原處,然後躬身退了下去。
楚尋這纔回答:“昨天傳信回來,已在暗查軍餉,其中大有貓膩。”
邊關苦寒,將領們除了固定的俸祿沒有別的油水,要想籠絡人心,只能在糧餉上打主意。
不止是莊猛,任何一個戍邊的將軍在這方面都不乾淨。
景德帝想起往事,突然悠悠嘆道:“當年明威將軍也是在軍糧上栽過跟頭,子溪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楚尋眸光一亮,“辛特使就是十幾年前在白塔寺見過的少年,就是杜將軍的長子?”
“嗯,”景德帝點頭,眼前又浮現出那個衣衫襤褸渾身是傷的少年。
才十一二歲的模樣,抿着嘴站着,目光剛毅明亮,“我爹決非剋扣士兵之人,定然是被冤枉的。”
景德帝沉着臉,“榆林衛有四位將領對用陳米調換軍糧的事實供認不諱,人證物證均在,談什麼冤不冤枉?”
少年倔強地回答:“聖人曰,目不可信,心不足恃,皇上請允我徹查此事,還西北士兵一個真相,還我一個清白。”
景德帝冷笑:“黃毛小兒乳臭未乾,怎麼查?”
“只要皇上給我一定的權力,怎麼查是我的事。”
景德帝“哈哈”大笑,“朕憑什麼要給你權力?萬晉王朝子民八千萬,若人人像你這般跟朕要權,朕這皇帝還怎麼做?”
少年思量片刻,“五年後我來尋皇上,皇上再決定給不給我權力。”
言語中,幾多狂妄幾多豪邁。
景德帝笑而不語。
事實上不到五年,在第四年的年頭,圓通法師給景德帝送了信,說當年杜家的小子欲進宮覲見。
景德帝在潛邸曾得過一種怪病,能看見,能聽到,心裡明明白白清楚地很,但不能言語,不進飲食,每天只是躺在牀上昏睡。
眼看就要活生生地餓死,
是圓通法師耗費了五十年的佛*力,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景德帝清清楚楚的記得,圓通法師進入佛堂的時候是紅光滿面,渾身紫氣繚繞,三天後,出了佛堂,已是面如土色,黑氣籠身。
圓通法師有氣無力地跟他說了幾句話,說他是帝王命,他日定會成爲一代明君。
景德帝即位後重修了白塔寺,將圓通法師請來,奉爲上僧,吃穿用度均從內府劃撥。每年正旦,總會抽空拜訪圓通法師,或相對品茶或手談兩局,每每能讓被朝事擾亂的心歸於平靜。
後來漸漸養成了遇到難以裁決之事就去聽經的習慣。
之所以容杜仲在他面前狂妄,也是因爲圓通法師對他說過,此子目明心正,心性堅毅,若善加利用,會是朝廷肱骨之臣。
景德帝收到圓通法師的信後,思量半天,設置了三道關卡。
杜仲酉正進宮,戌正兩刻站在了御書房的門外。
第二天,景德帝賜他一隻玉佩,讓邵廣海帶他見了陸源。
想起往事,景德帝目中難得地流露出溫暖的光芒。
正如圓通法師所言,杜仲確是難得的棟樑之材,這些年,他吩咐下去的每一件事,杜仲都完成得極好。
而且,因爲有了圓通這層關係,杜仲在他面前並不像其他臣子那般拘謹,時有放肆之舉,可這般的逾矩,只讓他覺得親近而不是無禮。
尤其,兩年前圓通法師圓寂,景德帝對杜仲愈發倚重。
這次,只希望他能順利歸來,景德帝會依約讓他卸掉錦衣衛特使的職務,可解甲歸田是不可能的,新帝還得指望他扶持,不能輕易放了他。
一念至此,景德帝朝楚尋招招手,“你上前來,朕有話叮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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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當空,明亮的月光如水銀般流淌下來,在地面上泛起銀白的光輝。
晉王府位於積水潭東側,分東、西、中三路院子,佔地極廣。西路一進院內隔出來個小跨院,跨院種了數十株青竹,微風吹來竹葉婆娑,沙沙作響。
跨院正對着是棟二層小樓,站在二樓窗前,便可將整個跨院一覽無餘。
此時,二樓的窗戶透出昏黃的燭光,隱約有人影走動。
晉王盯着擺了滿桌子的藥渣問太醫,“可看出是什麼病症?”
太醫滿臉是汗,囁嚅道:“臣罪該萬死,臣無能,這藥臣都認得,可配在一起完全不成方子,半夏能降逆止嘔,烏頭用來回陽逐冷,但兩者相剋不能混用,十八反頭一句半蔞貝蘞芨攻烏……”
“行了,本王不想聽這些沒用的。”晉王打斷他,“你且把用到的藥材以及大約用量寫出來,本王再找別人看。”
“是,”太醫抖抖索索地提筆寫了二十多味藥,越寫心底越涼,這些藥配起來,不但不能治病,反而是催人命。
晉王在旁邊看着,也是臉色陰沉,他縱然不懂醫,可醫理還是明白一些,敢情費盡心思弄來的藥渣一點用處沒有?
太醫寫完,施個禮,倉皇離開。
晉王將視線投向陸源,“父皇病情到底如何?要說病吧,每天上朝看着氣色還不錯,朝事處理得也順當,你說要是沒病,怎麼母后好幾次去乾清宮都被邵廣海這個狗奴才攔在外面,偶爾進去幾次,都能聞到濃濃的藥味……問過常太醫幾次,只說是給父皇調理身子的。”
“要不給常太醫用上刑?準保一刻鐘不到,什麼都能抖落出來,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沒人知道是咱們乾的。”陸源提議。
晉王“哼”一聲,“你以爲父皇是傻子?這個緊要關頭還是穩當點,我就不信等韃靼人入了關,父皇還能這麼沉得住氣。”
稍頓一下,又問:“父皇最近都宣誰進宮了?”
陸源回答,“榮郡王府的楚恆與楚憶,忠王府的楚尋、楚壽……孫子輩的挨個都宣了,兒子輩的一個都沒見。”
晉王略略放了心,難怪都說隔輩親,父皇也不例外,這幾個月對孫子們很上心,對兒子卻不管不問。
東宮之位虛懸了大半年,他就怕皇上突然看上了哪個兒子,定下儲君之位。
這樣也好,皇上心意未決,人人都有機會,而他的勝算較之他人更大些。
而此時威遠侯府的聽鬆院,杜俏也翻來覆去沒有睡着。
林乾伸手摸摸她的肚子,問道:“怎麼,兒子又踢你了?”
杜俏搖頭,“不是,晌午睡覺時做了個夢,夢見我哥血淋淋地趴在地上,很多人在旁邊看着。”就跟許多年前的情形一樣。
“夢都是反的,你哥不會有事,”林乾安慰一番,又道,“等明兒我讓人去打聽一下你哥的下落。”
杜俏有片刻猶豫,之前易楚曾告訴過她,杜仲正謀劃一些事情不欲爲人所知,也沒法前來見她,故此,除了趙嬤嬤外,她並未將已經找到杜仲的消息告訴任何人。
現在林乾問起來,杜俏感覺沒法開口。
只這麼稍做遲疑,林乾已經意識到杜俏有事隱瞞,便開口問道:“什麼事,不方便說?”伸手扳過她的身子,對牢她的眼眸。
他是強勢慣了,即便關心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來也是生硬彆扭。
杜俏自是明白這點,便吱吱唔唔地開口,“已經知道大哥的下落了,就在京都開了家湯麪館。”
林乾仍然盯着她,等着下文。
“就是跟易楚定親那個,上次易楚來帶了副畫,又說我大哥去了西北。”
這個時節的西北已經上了凍,他一個湯麪館東家去那裡幹什麼?
而且,從京都到西北路途並不好走,沿路還有不少搶匪山賊。
林乾迅速抓住了問題的關鍵,神情也變得嚴肅,“易姑娘說他去西北做什麼?”
“沒來得及問,侯爺就進來了。”杜俏有些赧然,因爲事情一直瞞着林乾,所以就沒好繼續問。
林乾並沒糾結這個問題,眼眸轉了兩轉,又問:“畫放在哪裡,我看看。”
杜俏指指外間,“就放在字畫筒裡。”說着便要起身去拿。
“我自己去,”林乾按住她,翻身下牀,取過牀邊的柺杖,一瘸一瘸地到了外間。
錦蘭在外頭值夜,正斜靠在軟榻上打盹,聽到腳步聲,急忙跳起來,點燃火摺子。
林乾沉聲吩咐道:“把字畫筒搬進去。”
錦蘭急忙應着,先把內室的燈點上,又把沉重的字畫筒抱了進去。
林乾冷眼看着錦蘭退下去,纔將門合上。
杜俏直起身子,指着一個黑檀木的畫軸,“就是那幅。”
林乾對着燭光慢慢展開畫卷,亭臺樓閣、俊男美女,翠竹綠蕉……一點點顯現在面前。
看至某處,林乾眸光閃了閃,復將畫紙捲起來,“畫得是岳父岳母?你好好收着,別丟了。”
杜俏被他擋着,瞧不見他的神情,聽到他說話,便柔聲回答:“本來已經收好了,中午做了噩夢後又取出來看了眼……畫有什麼不對勁?”
“沒想到你大哥畫技不錯,”林乾吹滅蠟燭,上了牀。
杜俏淺笑,“大哥集我爹跟我孃的長處於一身,不管騎射還是詩書很好,最得祖父疼愛。”
林乾伸臂攬過她的肩頭,輕輕地拍着,“不早了,睡吧,兒子可熬不得夜。”
杜俏微微笑了笑,在有節奏的輕拍下,睡意漸起,不自主地合上了眼睛,迷迷濛濛中,聽到枕邊人說:“明天我去趟曉望街找易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