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邀約

易楚聽說易齊在定親前都會留在家裡,並沒有太大反應,也沒去追問父親。

易郎中倒是暗中鬆了口氣,他實在不知如何跟易楚解釋突然改變主意的原因。易楚不問,正合他的心意。

在外人看來,一家人跟之前並無二致,仍是和和美美。

臘月二十八那天,顧瑤送來一罈子酸菜,“……聽說易先生祖籍是遼東,想必喜歡吃這口。我今年也是頭次做,不知道是不是地道,給先生嚐嚐。”

易郎中欣然接受。

當初易郎中的祖父攜妻帶子來到京都,易郎中的父親生在遼東長在京都,是地地道道的遼東口味。易郎中幼時也經常吃酸菜,可自父母相繼去世,他就沒再吃過。衛琇是常州人,自然也不會漬酸菜。

因此見到顧瑤送來的酸菜,易郎中頓時被勾起了饞蟲,連忙吩咐易楚撈一顆出來等中午燉豬肉吃。

顧瑤見狀“吃吃”地笑,“先生若吃着好,回頭我再送來。”說罷,又吞吞吐吐地道,“家裡的春聯還沒寫,能不能請先生寫一副?”

京都的風俗,家裡有人去世,連着三年都不能貼大紅春聯,而是貼白底黑字的春聯。

以往顧家都是請杏花衚衕一個老秀才寫,不成想今年再去,老秀才說手頭接的春聯太多寫不過來,給拒絕了。

顧瑤心知肚明,老秀才哪裡是春聯接的多,而是嫌晦氣。可家裡過年總不能不貼對聯,思來想去就想到易家試試。

易郎中並不忌諱這個,滿口答應說:“行,我這就寫。”

因顧瑤並沒帶紙過來,易楚便尋了張全開的宣紙對摺再對摺,裁成四條。

顧瑤自告奮勇地挽起袖子研墨。

易郎中看了眼紙的長度,提筆蘸墨,不假思索地寫出一副對聯。字如行雲流水,洞達跳宕,藏鋒處鋒芒暗動,露鋒處亦顯含蓄。

顧瑤雖不懂書法,可也看得出易郎中的字比老秀才更加清新飄逸,看向易郎中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欽佩。

易楚將長聯移到別處,又裁了幾張橫幅過來,無意間擡頭看到顧瑤的的眼神,步子頓了頓。

顧瑤眼裡的情意很明顯,有仰慕有愛戴,還有幾分熱切。

聯想到顧瑤以往送的東西,有她蒸的包子,她剪得鞋樣子,隔三差五讓顧琛帶來的青菜,還有適才的酸菜。

東西都不起眼,卻叫人沒法拒絕。

就連父親也誇讚過顧瑤蒸的包子好吃。

易楚仿似明白了什麼,又着意地往桌旁瞧了一眼,顧瑤正殷勤地幫父親抻着宣紙,兩人站在一處,看上去倒也不覺得突兀。

只是,顧琛與父親雖無師徒之名,而實際上已開始跟着父親學醫。

顧瑤與父親,豈不是差了輩分?

易楚想得出神,冷不防聽到父親問道,“還有不曾寫的嗎。”

易楚忙將手裡的紙遞過去,“就這些,再沒了。”對上父親的眼眸,父親倒是清風朗月般坦蕩蕩的,跟平時沒什麼不同。

應該並未察覺到顧瑤的心思,或者對顧瑤並沒有別的想法。

易郎中寫完,顧瑤喜滋滋地抱着春聯道謝離開。

易楚舒口氣,又自嘲地笑笑,平素說着想讓父親另娶,如今只稍有點端倪,怎麼倒緊張起來,生怕父親被搶走似的。

再過兩天,是大年三十。

易楚在廚房忙活着炒菜做飯,易郎中與易齊將自家裡裡外外貼上了紅春聯,家裡頓時喜慶起來。

晚上吃過餃子,易齊取了手脂給易楚,“姐試試,按着上次的方子做得,終於做成了。”

易楚挑了點擦在手上,抹開了,果然細膩滋潤,而且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很好聞。

易齊見易楚喜歡,很是高興,“姐先用着,用完了我再做。”言語中帶着絲討好跟小心翼翼。

那麼驕傲與倔強的易齊,何曾這般討好過自己?

易楚的心一點點軟了,她找出只骰子,笑道:“咱們擲骰子猜大小,帶彩頭的,好不好?”

這還是她們小時候經常玩的遊戲。

“好,”易齊答應得極快,生怕易楚反悔了一般。

兩人各取出幾枚銅錢,你大我小地玩起來。

易郎中抱着本棋譜,看得入迷,並不搭理她們。

終於熬到子時,易郎中放了鞭炮,三人各自歇息。

易楚忙了一天,已是極困,幾乎是頭一沾枕頭就睡了。睡到半夜,隱隱約約地聞到有淡淡的艾草香味在鼻端繚繞,又聽到低而悠長的嘆息聲。

那聲嘆,如此真切,易楚幾乎能感受到溫熱的氣息撲在自己的耳邊。

她猛地睜開眼,屋內並沒人在,彷彿那艾香,那嘆息只是一場夢。

易楚呆呆地坐了片刻,披了外袍點上油燈。

地上有淺淺的水漬,從內室直到外間,在羅漢榻前消失不見。

易楚仰頭看看屋頂的青瓦,低低說了句,“就會做這些偷偷摸摸裝神弄鬼的事。”

說罷,回到牀上,卻是再難入睡,好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天都快亮了。

易楚頂着兩隻黑眼圈起牀,拉開窗簾發現外面一片白茫茫,夜裡果然下了雪。

易郎中起得比往日早,已經將院子裡的雪堆到牆角。

易楚笑着跟父親拜年,就到廚房做飯。

早飯仍是吃餃子,不同的是,除夕夜吃的是豬肉白菜的,早上的餃子用了酸菜做餡。

酸菜餃子很合易郎中口味,他比平常多吃了好幾個。

吃過飯,易楚跟易齊打扮好,跟往年一樣,手拉着手到左鄰右舍街坊鄰居家裡拜年,也感謝他們一年來對易家父女的照顧。一圈走下來,就差不多快到晌午了。

易家有客人,易楚剛進門就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與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他難得地穿了件墨綠色團花錦緞直綴,腰間束着玉帶,玉帶上系塊羊脂玉佩,整個人顯得俊雅風流。可一雙眼眸卻犀利如寒星,讓人不敢直視。

易楚跟易齊齊齊曲膝行禮拜年。

辛大人變戲法般掏出兩隻石青色荷包來,“裡面是對銀錁子,留着玩吧。”

易楚一愣,他送得那份壓歲錢?

易郎中在旁邊笑道:“既然給你們,你們就收着,謝過杜叔叔。”言外之意竟是與辛大人平輩論交。

辛大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極快地換上淺淺的笑容,和藹地看着盛裝打扮的兩姐妹。

易楚穿着水綠色鑲着鵝黃色繡葡萄纏枝紋襴邊的褙子,易齊則穿着水紅色繡蝴蝶穿花的褙子,紅的嬌豔如桃花臨風,綠的清雅如蓮葉田田,兩人站在一處,說不出的好看。

易齊上前接過荷包,又恭敬地道了謝。

易楚莫名地不想收,見狀,也只好隨着哼哼了兩句。

上前接過荷包的時候,易楚下意識地擡頭,瞧見他墨綠色直綴的領口處,露出一小截白色中衣,赫然就是她做的那件。

易楚驀地紅了臉。

易郎中是男子不會注意這些細節,可易齊認得她的針線。

這個討厭得人!

易楚恨得牙癢癢,幾乎搶一般奪過荷包轉身就走。

回到屋裡,打開荷包一看,果然是兩隻銀錁子,一個是梅花式,一個是海棠花的。

裡面竟然還有一張小小的字條。

易楚咬着牙,猶豫片刻,才輕輕地展開。

字是黃豆粒大小的蠅頭小楷,“下雪了,想與你一起守歲,好不好?”

雖只寥寥數字,捏在易楚指尖卻猶如千斤重,沉得她幾乎握不住。

昨夜果然是他來了,踩了滿地的雪水,以爲她不知道嗎?

易楚打燃火摺子,伸手想把字條湊過去,可手指卻自有主張似的不肯鬆開,終於心一橫,火舌卷着字條,瞬息變成灰燼。

字條雖已不在,紙上的字卻如重錘般一下下敲擊着她的心頭。

下雪了,想與你一起守歲,好不好?

好不好?

假如,昨夜他不曾離開,而是真的這樣對她說,她會不會答應?

易楚木木地看着桌面上的紙灰,突然俯在被子上無聲地哭了。

她想的。

想與他一起守歲。

或許她不會答應,可她心裡是想的,想與他在一起,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等着時光一寸一寸地流逝。

彼此依靠着,一年一年地過去,一點一點地變老。

這情景,想起來,美得讓人心碎,又美得讓人絕望。

好半天,易楚止住眼淚,打水重新淨了面,施過妝粉,瞧着看不出什麼破綻才往正屋去。

辛大人已經走了。

易郎中俯在炕前對着一張紙看得很專注,聽到腳步聲,頭也不擡地說,“阿楚,午飯別忙乎了,清淡點就好。”

易楚“嗯”一聲,去廚房熬了小米粥,將昨天的剩菜熱了下,三人湊合着吃了。

年前幾乎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年後驟然閒下來,易楚很不適應。在屋裡轉了好幾圈沒找到事情做,正月裡又不能動針線,連嫁妝都不能縫。

易楚只得找了本醫書斜靠在羅漢榻上看,看了沒幾行,睏意上來,竟是睡着了。

一睡就是半下午。

白天睡得太久,夜裡便走了困,盯着帳簾好久沒有睡意。

既是睡不着,易楚只得爲自己找件事做,索性點燃油燈,研了墨,準備抄幾頁醫書。

剛鋪好紙,正要落筆,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外頭又下雪了,想不想出去看看?”

易楚猛然回頭,辛大人仍穿着白日那件墨綠色的直綴,外面卻加了件同色錦緞面灰鼠皮裡子的斗篷。

辛大人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眸光幽深黑亮,裡面燃着小小的油燈,油燈雖小,卻亮得出奇,吸引着易楚如飛蛾撲火般奔過去。

易楚深吸口氣,低低地開口,聲音暗啞得幾乎不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