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看到棉布上如嬰兒拳頭大小的紫黑色血團,長長舒了口氣。手下卻仍不放鬆,依舊按着穴位,從上往下捋。
污血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屋子裡充斥着難聞的腥臭。
少頃,待血止住,易楚將杜俏身下血污的棉布抽出來遞給趙嬤嬤,“找個僻靜的地方或者埋了或者燒了。”
據說隱秘處的血不能讓外人看到,看到了會不吉利。
趙嬤嬤自然明白這點,將棉布團成團,到外間吩咐素絹埋了。
畫屏將牀上的墊子與棉布重新換過,服侍着杜俏躺下。
易楚看着杜俏倦怠的樣子,溫和地說:“好了,已經沒事了,你睡吧。”
趙嬤嬤點了安息香,杜俏很快地闔上了眼。
易楚走到外間對趙嬤嬤說:“稍後或許仍有血出來,若是紫黑色,便將適才餘下的藥渣再煎一次,若已經是鮮紅色,就不必用藥。切記着,這些天千萬不能服用補血活血之物,只熬些溫神養氣的米粥湯品即可。過了五日,纔可服用阿膠紅糖之物。”
趙嬤嬤連連點頭記着。
林乾直等到易楚說完,才插嘴道:“夫人算是好了?”
易楚見他從辰時一直守到現在,不免多了些好感,便笑了笑,“好了,過了這三五日,以後就慢慢調理着。”
林乾忽然棄了柺杖,長揖到地,“多謝易姑娘。”
這麼大的禮,易楚怎敢受,忙側轉身子避開。
趙嬤嬤將林乾扶起來,“侯爺,您坐了一上午,晌飯也沒吃,現下夫人正睡着,侯爺用過飯也歇息會兒,免得夫人醒來看到侯爺擔心……易姑娘也沒用飯,侯爺在這兒,着實不方便。”
林府早上辰初放飯,到現在已是未正,足足三個半時辰。
不單是易楚,這滿屋子大丫鬟都是忙碌到現在。林乾若不走,她們也不敢下去用飯。
不吃飽飯,怎麼能服侍好杜俏?
林乾當然明白這個道理,衝易楚點點頭,一瘸一拐地走了。
錦蘭端來銅盆和皁豆,“易姑娘洗洗手也歇會兒,這屋子味道重,請姑娘移步偏廳用飯。”
“沒事,就擺在這兒吧,萬一夫人有動靜也能聽着。”易楚洗了手,又擦了把臉。
暖閣實在太熱,忙碌這大半天,也冒出不少汗珠子。
錦蘭端走銅盆,素絹倒了茶過來。
易楚心道:到底有人伺候着好,免得忙碌半天連口熱水喝不上,還得自己生火做飯。
端起茶杯正要喝,忽聽外面傳來接連不斷的問安聲,“見過老夫人。”
緊接着,門簾被挑開,兩個大丫鬟扶着位老婦人走了進來。
林老夫人年近五十,頭髮烏黑,不見一根銀絲,緊緊實實地梳了個圓髻,插着對祖母綠簪子,耳朵上嵌着祖母綠的耳鐺,圓臉,顯得很富態,可冷峻的面容又流露出不容小覷的威嚴。
趙嬤嬤與畫屏等人齊刷刷地行禮。
林老夫人有誥命在身,平民見了該行禮。
易楚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福禮。
林老夫人卻未叫起,淡淡地掃了眼易楚,敏銳地發現她禙子裡面白色中衣的領口洗得略爲泛黃,青灰色撒花裙子的襴邊比裙子的面料要新,顯然是後來加的襴邊。
一看就是寒門小戶出來的。
林老夫人“哼”一聲,問趙嬤嬤,“你們主子呢?”
趙嬤嬤躬着身子,謹慎地回答:“夫人剛在暖閣歇下,老奴去喚她起來。”
“不用了,”林老夫人又把目光移到易楚身上,“你就是那個女郎中?”
易楚屈膝屈得腿疼,趁勢站直身子,“郎中算不上,略微懂些醫理罷了。”
“那你還敢到侯府來賣弄?”林老夫人冷笑,“你說說,你給夫人治得什麼病?”
趙嬤嬤聽着話音不對,悄悄對畫屏使了個眼色。畫屏不動聲色地朝門口挪了挪。
林老夫人威嚴地瞪了畫屏一眼,畫屏嚇得再不敢動彈。
易楚倒是坦然,平靜地說:“夫人是氣鬱於心,瘀血鬱經,以致不思飲食,癸水不至,腹部脹痛,我用得是活血化瘀的方子。”
林老夫人道:“把方子拿來我瞧瞧。”
易楚微微笑道:“方子沒帶,但用的幾味藥卻是記得。”說着,將藥方背了遍。
林老夫人越聽心越驚,“啪”一聲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上面的青瓷茶杯噹啷作響,“你這是活血通瘀?分明是在要我孫子的命!”
“夫人並非有孕,是瘀血凝結成胎導致脈相有異。”
“胡說!太醫院的方太醫親自把過脈,他行醫四十多年,難道連喜脈還把不出來?”林老夫人怒極,“來人,把這個招搖撞騙的遊方郎中捆起來!”
趙嬤嬤急忙解釋,“老夫人,易姑娘是侯爺跟夫人請來的,並非……”
“連這個老貨一併捆上。”林老夫人根本不聽她解釋,“我看重你是自小服侍夫人的老嬤嬤,沒想到你不但不好好教導夫人,反而攛掇她交往這種品行不端的藥婆,先將這個老貨拖出去打十板子,回頭回了你家夫人趕出去。”
趙嬤嬤忙跪在地上求饒。
林老夫人喝着丫鬟將她拖了出去,又讓人捆易楚。
“誰敢過來?”易楚喝退上前的丫鬟,義正辭嚴地問,“我一沒有偷盜搶劫,二沒有謀人性命,老夫人憑什麼捆我?”目光炯然,沒有一絲一毫的退縮與膽怯。
丫鬟面面相覷,卻不敢再輕易上前。
林老夫人愈加氣惱,冷冷地說:“就憑你私入侯府,謀害我未出世的孫子。我是皇上親封的一品夫人,還捆不了你?”
“我是侯爺跟夫人特意請來的,坐的就是府上的車駕,這就是私入侯府?至於您的孫子,不如問問侯爺,他可是一清二楚。”易楚諷刺一笑,“告辭!”施施然往外走。
丫鬟們被她的氣勢駭着,一時竟不敢阻攔。
林老夫人手一揮,將桌上的茶盞拂到地上,茶水碎瓷灑了滿地。
易楚熟門熟路地走到二門才發現自己的披風沒有穿。
暖閣熱,她忙碌出一身汗,現在被冷風吹着,竟是透骨地冷。
可她又不願回頭取,只好硬着頭皮往外走。
看守角門的小廝已認得她,雖然覺得她獨自出來有些奇怪,卻未阻攔。
威遠侯府佔據了大半條衚衕,本來進出的車馬就少,加上天寒地凍的,更沒有人走動。
易楚瑟索在街上,有點欲哭無淚。
看來只能走出這條衚衕,再想法子叫輛牛車。
忙碌了大半天水米未進,現下是又冷又餓又累,易楚只感覺腳步沉重得幾乎拖不動,而衚衕長得漫無邊際,走不到盡頭似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聽到身後有馬蹄聲走近。
易楚下意識地往牆邊靠了靠,回頭看過去。
馬車在她身邊停下,從裡面跳下一人,穿着鴉青色的長袍,身材高大挺拔,五官俊朗,有淡淡的艾草香入鼻。
看到他,易楚突然感覺到委屈,鼻子一酸,淚水毫無預兆地滾下來。
“阿楚,快上車,裡面暖和些。”辛大人伸手將她扶到車裡,自己跟着鑽了進去。
車裡比外面好點,可也強不到哪裡。
易楚抱緊雙臂,身子蜷縮成一團,抖個不停。
辛大人展開棉毯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裡,“阿楚,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一個人跑出來,阿俏欺負你了?”
他的雙臂結實而有力,他的懷抱溫暖又安定,他的味道是那麼的熟悉與安心。
易楚不由地靠上他的肩頭,卻是不回答。
辛大人不再追問,輕輕地拍着她的肩頭,“阿楚,你猜我是怎麼找到你的?”
易楚不作聲。
“中午看到你爹到包子鋪買了兩屜包子,我想你定是沒有回家,我在曉望街轉了兩圈,又進去跟你爹下了一盤棋,還是不見你回來。我想別是出了什麼事,就過來迎迎……門房的小廝說你出來了,我想若是你往西走,我應該能遇到你,既然沒碰上,肯定是朝東走了……傻丫頭,越往東離家越遠。”
易楚哭得愈加厲害。
辛大人說得輕描淡寫,事實是,當他聽說易楚兩刻鐘前就走了,差點急瘋了,連忙催促着大勇往回走,將西頭幾條衚衕全都轉了個遍,始終沒有看到易楚。
想起上次發生的事,他心涼似冰,幾乎要衝到順天府衙門去打聽一下有沒有小混混惹事生非。
還是大勇提醒他,他才恍然想起易楚許是走錯了方向,又找了兩條衚衕,才發現易楚的身影。
這種失而復得的恐慌讓他全身無力,雙腿有片刻麻木。
直到馬車停下,他才凝起力氣,跳了下去。
辛大人低頭,下巴磨蹭着她的髮髻,手仍是緊緊地環着她的肩,透過棉毯,能感受到她肩頭一聳一聳地抖動。
他嘆口氣,柔聲道:“我的小乖乖,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再哭,我的衣衫就溼透了。”
易楚慢慢止住抽泣。
辛大人扳起她的臉。
她的鬢髮浸過淚水,散亂在腮旁,鼻尖紅紅的,眼眸蘊着淚水,就像玉盤當中的黑珍珠,水潤閃亮,濃密的睫毛輕輕地顫抖着。一張臉卻因冷而蒼白,嘴脣是淡淡的水色,越發顯得嬌嫩。
辛大人注視着那張可憐兮兮的小嘴,有股吻上去的衝動……可想起易楚外柔內剛的性子,真要惹惱她,只會把她推得更遠。
還是慢慢地將她引到自己身邊才行。
辛大人惆悵地又嘆口氣,伸手拂開了粘在她腮旁的亂髮。
他的手觸及她細嫩如牛脂的臉,易楚躲閃了下,掙脫他的懷抱。
辛大人苦笑,果不其然,剛在他懷裡找到安慰,馬上又避他如蛇蠍了。他站起身,將棉毯仍舊披在易楚身上,“先去我那裡洗把臉再回去,免得你爹擔心。”
易楚低低應着,“多謝。”
辛大人無奈地說:“謝什麼,用不着這麼生分,上次你幫我的忙,我也沒謝你。”
易楚不解地擡頭。
“若不是你告訴我罌粟的法子,我還不能逼得趙鏡招供……要是你實在想謝我,幫我做身過年穿的新中衣,做好了送到湯麪館,年前我沒有差事,可過了年,又得開始東奔西走,恐怕很難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