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暖陽透過雕花窗櫺照射進來,她的面頰瑩白如玉蘭,透着淺淺的粉色,兩道細眉秀麗若遠山,明眸清澈,脣角微揚,腮邊的梨渦時隱時現。
“阿楚,你沒有害怕的東西?”他柔聲問。
害怕的東西?
易楚收起笑容,凝眉想了想。
怕的東西自然有,第一次殺雞,血沒放透,雞在地上撲騰,她嚇得遠遠地看不敢靠近。第一次宰魚,魚身滑不溜秋地在案板上跳躍,她嚇得半天下不了手。
可慢慢地,這些事情就熟練了,不再心慌也不再害怕。
唯有一件事,她至今仍是不敢想。
那年她不過六七歲,在家生痘,父親在牀邊不眠不休地陪了好幾天。她好了,易齊又開始出痘。
她清楚地記得,父親在煮粥,她在旁邊擇菜。父親往竈坑裡添上柴正要起身,卻一頭栽倒在地上。
她嚇壞了,拼命喊父親,父親卻始終沒聽見。
後來,她哭着找來吳大叔跟吳大嬸,把父親扶到了牀上。
那天,她真正感到了害怕,怕父親從此醒不來,她跟易齊就成爲沒爹沒孃的孩子了。
半夜,父親醒了,頭一句話就問,“阿楚,你吃過飯沒有,餓不餓?”
她喜極而泣,小跑着去廚房端了一碗粥。
她知道父親是累倒的,從那天起,她開始學習做家務,盡力替父親分擔勞動。
因爲父親是她的天,父親在,她便有家有人護着,父親不在,她什麼都沒有了。
直到現在,父親仍然是她心中的頂樑柱,是她最重要的人。
可這一切,並沒有必要告訴別人。
所以,易楚只是彎彎脣角,淡淡地說了句,“我自小膽子大,沒有什麼特別害怕的。”
辛大人看出她的敷衍之意,眸光沉了下,輕輕將筆架在筆山上。
易楚敏銳地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卻沒開口。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兩人間流淌。
氣氛有些尷尬。
而且,兩人相距似乎也太近了點,他身上淡淡的艾草香氣在她鼻端迴旋,讓她頭暈目眩。他清淺的呼吸,像遠山空谷的微風,在她耳畔吹拂。
易楚後退兩步,悄悄擡起頭。
辛大人正看向窗外,雙眸幽深黑亮,映照着冬日暖陽,璀璨得讓人恍惚。
易楚臉上一熱,下意識地移開目光。
待墨幹,辛大人將紙仔細摺好,交給易楚,“麻煩你帶給阿俏。”
易楚接過,輕輕“嗯”了聲,轉念想起昨天之事,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爹愛下棋?”
辛大人淡漠地回答,“猜的。”
怎麼可能?
他與父親只見過兩三次,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
自己陪伴父親這麼久都不知道,他竟然能猜出來?
不想說就直說,自己也並不是非得要知道。
易楚吸口氣,屈膝福了福,告辭。
辛大人並不挽留,只出門時突然開口,“明日幾時出門,讓大勇就是前頭的夥計,趕車送你。”
易楚客氣地推辭,“不用麻煩,曉望街僱車很方便。”
辛大人解釋,“我怕路上再遇到前次的事,大勇會點功夫,放心些。”
“不用,我不會那麼倒黴。”
辛大人很堅持,“萬一呢?”
“遇到就遇到,有什麼辦法?”易楚滿不在乎地說。
辛大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扯進自己懷裡,“別使性子。”
易楚漲紅了臉,拼命掙扎,“你胡說,我使什麼性子?”
“是不是,你心裡清楚。”辛大人凝視着她,“阿楚,別自欺欺人。”
易楚羞惱地一口咬上他的手背,趁他鬆手,快步跑了出去。
第二天,易楚吃過早飯正要出門,易齊攔住了她,“姐是不是去威遠侯府,我也去。”
易楚要把辛大人的畫帶給杜俏,下意識地不想讓易齊知道,便委婉地拒絕,“天氣太冷了,路途又遠,而且道上有雪不好走,下次再帶你。”
易齊嘟噥着,“反正是坐車,遠點怕什麼?”
易郎中聞言,勸阻道:“你姐姐是有正事,你就別跟着添亂了。”
“我怎麼添亂了,”易齊升高語調,不服氣地說,“憑什麼姐能去,我就不能去”話語很無理。
易郎中正了臉色,嚴厲地說:“不憑什麼,你就是不許去,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
“爹,你也太偏心了,好事只想着姐姐,怎麼不想想我?”
易楚見易齊說話越來越不像樣,心裡拿她沒辦法,只得妥協,“爹,要不我就帶……”
“不行!”易郎中打斷她的話,轉向易齊,“阿齊,你說的沒錯,我確實偏心,你想想,家裡好吃的都緊着你吃,好穿的都緊着你穿,這家務活都是誰幹的?你要是覺得我實在委屈了你,反正你娘回來了,你也見過她,這就去找她吧。”
易齊一愣,猛然跺了跺腳,扭頭跑進西廂房,“咚”地一摔,把門關上了。
易楚擔憂地說:“爹,阿齊她……爹別往心裡去。”
“沒事,”易郎中嘆口氣,“可能爹的確偏心,就想着把她拉扯大,然後找戶好人家嫁出去,沒多用心思。是我沒教導好她,她怨我也在情理中。”
“不是的,爹。”易楚急切地勸慰,“我跟阿齊一起長大,一起跟你學認字學讀書,爹並沒有厚此薄彼。”
“表面上沒有,可心裡總會有分別。”易郎中搖搖頭,又揮揮手,“你去吧,路上小心點,早去早回。阿齊這邊,爹會看着。”
易楚點頭。
大勇正在街對面等着,見易楚出來,忙把馬車趕過來,笑着招呼,“易姑娘,外頭冷,快上車。”
易楚有心不坐,又怕父親見到生疑,只得沉着臉上了車。
車廂不大卻很乾淨,裡面放了條毯子還有一隻手爐。
倒是有心。
易齊咬咬脣,將毯子搭在腿上,捧起手爐,手爐裡薰着炭,很熱乎。暖意從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
莫名地想起昨天他說的使性子的話,忍不住又是氣惱,又是羞愧。
自己也不知怎麼了,平常不是挺大方開朗的,偏偏說出去的話就像是在賭氣。
一路思緒萬千,時而想想辛大人,時而想想易齊,怎麼就非得跟着來侯府?這下父親肯定傷心了。
又想起,原來父親知道易齊的孃親回京都了,也不知什麼時候知道的。
不知不覺就到了威遠侯府。
大勇將車停下,隔着窗簾道:“易姑娘稍等會,我先去叫門。”
易楚掀了窗簾往外看,只見大勇拍拍門,跟裡面看門的小廝說了句話,又指指馬車。
小廝點點頭,回到屋裡,須臾出來,請大勇進屋。
大勇笑着搖搖頭。
再過會兒,畫屏帶着兩個小丫鬟出現在門口。
大勇撩起窗簾,小丫鬟急忙攙扶着易楚下了車。
大勇笑着問:“姑娘估摸着何時回去,我來接姑娘?”
畫屏忙道:“不用了,我們府裡有車送回去,”順手掏出只銀錁子遞給大勇。
大勇道謝接過,趕着馬車離開。
畫屏吩咐門房的小廝,“夫人有話,以後濟世堂的易姑娘來,不用通報,直接進去就行。”
小廝連連應是。
易楚這才明白,原來進侯府還得先通報。如果夫人不見,自己豈不就白跑一趟?
大戶人家的規矩就是不一樣。
走進二門,有婆子正在掃雪,笑着道:“路滑,幾位姑娘小心腳下。”
畫屏道:“今年雪真多,一場接一場,沒完沒了。”
婆子笑道:“雪多是好事,明年能有個好收成。”
易楚也附和,“沒錯,古話說得好,瑞雪兆豐年。”
跟上次一樣,畫屏仍是將易楚帶到了暖閣外間的偏廳。
趙嬤嬤將手舉得老遠,似乎在看賬本子,錦蘭守着茶爐在扇風。
見到易楚,兩人笑着起來打招呼。
寒暄幾句,錦蘭識趣地說去廚房看看點心。
趙嬤嬤就談起杜俏的病,“侯爺不放心,先後又請了兩位太醫,張太醫說得含含糊糊地,先說是喜脈,又說月份淺看不大出來,等過些時日再說。李太醫說應該是喜脈,但胎兒不太好,先用保胎藥看看能不能保住,氣得侯爺一個個將他們罵了出去。”
易楚將父親的診斷說了說,掏出開的方子。
易郎中寫得字大,趙嬤嬤不需拿那麼遠,在近處就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白了臉。
她在內宅浸淫四十餘年,見多識廣,知道其中有幾味是打胎的藥,不免忐忑,“這藥性太過兇猛,夫人未經人事,能不能受得住?”
瘀血凝結成胎想要打掉的話,跟胎兒一樣,都是經過婦人□□的通路出來。
易楚醫書看得多,對男女之事雖然知道過大概,可終究是個未出閣的女子,不好亂說,只能延引父親的話,“若是婦人就好辦多了,可夫人這情況,越耽擱越不好辦。”
兩人四目對視,具是滿臉愁容。
這時,畫屏從門外探進頭來,“侯爺來了。”
接着就聽到“篤篤”聲,走進個高大的身影。
易楚忙屈膝行禮,“見過侯爺。”
林乾“嗯”一聲,問道:“你知道夫人是什麼病了?”
“知道了,”易楚恭謹地回答,“我爹已開了方子。”
林乾接過趙嬤嬤遞來的紙,並沒看,卻是盯着易楚,“你確定一定能治好夫人?”
“我會盡力,至於……”
不等易楚說完,林乾打斷她的話,陰惻惻地說,“要是治不好,本侯讓你們父女陪葬。”
易楚聞言,怒氣驟然升起。
這世間竟有如此無理之人,父親苦思冥想數日好容易開出方子,最後還得賠上性命。天底下哪有這種理
想到此,易楚一把搶過藥方,“嘩啦”撕了個粉碎扔在地上,“我只能保證藥方完全對症,我也會盡心盡力治病,卻不能肯定一定能成功。尊夫人的命是命,我跟我爹的命就不是命?我學藝不精治不了,侯爺另請高明。”拔腿就往外走。
趙嬤嬤跟畫屏從未見過有人敢如此頂撞林乾,驚在當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林乾也愣了,怒喝一聲,“站住。”
易楚不理睬,反而走得更快。她又不是林家的奴才,何必聽他的?
快走到二門處,畫屏氣喘吁吁地追上來,“易姑娘請稍等。”
易楚站定,冷冷地說:“還有什麼事?我承認先前是我一時衝動,既然答應了替你家夫人治病,我肯定會做到。我回去把方子重新寫過,會請人送來。”
畫屏尷尬地說:“侯爺請您回去,易姑娘,好歹看在夫人的份上,有話好好說。”言語中滿是懇求,想必不把易楚請回去,她也免不了受罰。
易楚正色道:“在你心裡,或許夫人的命最重要,可在我心裡,無論是誰的命都不如我爹重要,別說是林夫人,就是天王老子都不如我爹。我願意以命抵命,可我不會拿我爹做賭注。你回去吧,我向來說話算話。”
畫屏急了,雙手拉着易楚的衣袖不放,“姑娘,是我不好,當初不該拉你趟這渾水,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可夫人的病,我不信別人,只相信姑娘。”
易楚嘆口氣,“跟你沒關係,我只是……”
話未說完,就聽“篤篤”的木頭戳地的聲音漸行漸近,正是林乾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過來。
因路滑,加上走得急,林乾走得很吃力,好幾次差點摔倒。
易楚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既覺得這人可惡,又覺得他有些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