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又呆站了片刻才點了油燈,輕手輕腳地絞了帕子,胡亂地擦了兩把臉睡下。
這一覺睡得倒是安穩,連夢都沒有一個,醒來時神清氣爽。
秋日的天格外藍,格外高,雲卻是輕的,棉絮般的,淺淺地綴了一層。
一行大雁排隊南飛,在藍天白雲的底子上,劃了個灰黑色的人字。
易楚坐在院子裡望天,心也如這藍天,高遠遼闊。
易郎中出來,細細地打量她一眼,笑道:“今兒氣色好,嗯,也有心思望天了。”
易楚赧然,覺得最近實在不應該,惹得父親揪心。又想起昨夜辛大人的話,仰面將父親看了個仔細,果然見他眼底有些青紫,顯然是沒有休息好。
心裡打定主意,待會去買點新鮮菜蔬,好生爲父親做些爽口小菜。
吃過飯,易楚拎着菜籃子出門,易齊自告奮勇地跟着去。
易楚挑眉,她這麼主動,可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菜市場一如既往地喧鬧,易楚挑了把油菜,買了兩根水蘿蔔。家裡還有幹蘑菇,蘑菇炒油菜,水蘿蔔切成絲用糖拌着,再添道葷菜就行。
易齊攛掇着去賣魚的地方。
易楚好奇地問:“你想吃魚?”
易齊尚未回答,看到胡玫迎面走來。
看到兩人,胡玫尷尬地笑了笑,笑容裡帶着小心翼翼的討好。
易齊轉頭不想理她,易楚卻大方地問了好,“難得見你出門買菜,你嫂子呢?”
胡玫臉上紅了紅,低聲說:“嫂子帶着阿嬌回孃家了,家裡人都忙着,我就出來了。”
易楚聽了並不在意,朝她點點頭,轉身離開。
胡玫看出她們明顯的疏離,無奈地跺了跺腳。
現在的胡家可是雞飛狗跳,亂成一團。
胡祖母躺在牀上不能動,心性大改,動輒朝胡婆娘發脾氣。兒媳婦伺候婆婆天經地義,胡婆娘有苦難言,更讓她憋屈的是,她被拘在胡祖母屋裡出不得門,胡屠戶卻沒閒着,竟然勾搭上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寡婦。
胡屠戶自打摟了賣身女子纖細的腰肢,摸了她白嫩的小手,仿似回到了年輕時候,再也不願意碰皮糙腰粗的胡婆娘。他四處尋摸着再找個有風情的人伺候,可人牙子那裡多是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年紀太輕不說,看着也沒開竅。胡屠戶可沒閒心調~教,不知怎地,有人打聽到他的心思,給他介紹了個剛出孝的小寡婦。
小寡婦本就是個風流的,相公在世時就常常偷腥,現在相公沒了,婆家人不想要這個惹禍精,等她守完一年夫孝,就將她逐出了門。婆家還算厚道,將當初的嫁妝盡數歸還,還額外給了十兩銀子。
小寡婦孃家人多屋少住不下,還有好幾個未出閣的侄女,哪能收留被逐出門的姑奶奶?正好小寡婦也不願回去看哥嫂的臉色,便賃了間屋子獨住,正覺得長夜難耐,恰巧就遇到了胡屠戶。
小寡婦生得細皮嫩肉,再加上曠久了,飢渴得不行。胡屠戶也是心癢了些時日,兩人一個有情一個有意,乾柴遇烈火,當夜就成了好事。
沒過幾日,胡屠戶就離不開小寡婦,張羅着接回家裡,同吃同宿。
胡婆娘一邊伺候着挑刺的婆婆,一邊跟胡屠戶和小寡婦幹架,搞得筋疲力盡。
兒子也不省心,胡大媳婦見胡嬌臉被打腫了,差點破了相,家裡卻一個人都沒有管的,心生忿怒,攛弄着胡大回了孃家。
胡三胡四則天天吵着要成親,胡婆娘哪有心思顧他們。兩人一商量,結伴逛窯子去了,包子鋪的生意也不管了,天天盡在窯姐懷裡胡鬧。
胡家亂成一團糟,沒有個管事的,這一家大小買菜做飯的事,自然就落在了胡玫頭上。
易家姐妹根本不關心胡家的事,兩人走到賣魚的地方,易齊重提方纔的話頭,俯在易楚耳邊悄聲道:“我聽人說,屋裡養盆金魚,時不時盯着看陣子,眼珠會又黑又亮,特別有神。咱們買幾條金魚養着吧?”
易楚失笑,“菜市場哪有賣金魚的,那得到專門賣花賣鳥的地方去。”
可既然來了,易楚還是挑了條兩斤多的草魚,讓攤販宰了,回家燒着吃。
回家後,易楚將菜蔬放好,就到醫館按着昨夜易郎中寫好的方子配藥。
這種活,榮盛就能幹,可易郎中跟易楚很有默契地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
畢竟,藥丸是爲詔獄的犯人配的,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易齊換過衣服找易楚,“姐,我去買金魚。”
易楚上下掃一眼,看她打扮的規規矩矩,便道:“買了就回來,別在外邊貪玩,”掏出荷包,取出半吊錢。
易齊接着,歡天喜地地走了。
在家裡憋了一個多月,早該出去散散了。
易楚目送她離開,笑着搖搖頭,視線收回來,正瞧見榮盛也呆呆地看着易齊走的方向,心裡沉了沉,卻沒出聲,指使着顧琛幫她一道將藥爐與藥材搬到了院子裡。
易齊走過曉望街沒往花鳥市場走,卻轉個彎到了三條衚衕。
三條衚衕盡頭有座極小的宅院,黑色木門上嵌着銅製的獸頭拉環。易齊叩一下門環,有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出來,將她讓了進去。
院子裡很乾淨,沿牆種了一溜薔薇花,靠西頭是架葡萄藤,掛了滿枝的紫葡萄。
正房只三間,易齊熟門熟路地進去,剛走到東次間門口,便有梔子花的清香淡淡襲來。
屋內傳出嬌媚慵懶的聲音,“阿齊來了。”
隨着話音,一隻白嫩的手挑開簾子,走出個窈窕的身影。這女子有着跟易齊一式一樣的斜長眸子,正是一向被恩客稱作吳姐姐的,知恩樓的老鴇。
易齊猶豫着叫了聲,“娘,”就被吳氏拉進屋內。
吳氏給易齊倒了杯茶,拉她在身邊坐下,柔和地問:“這麼多日子不來,還在記恨娘?”
易齊撅着嘴不吭聲,面上卻有不忿狀。
吳氏嘆道:“我知道你跟阿楚姐妹情深,可當時那情形,胡玫不在你身邊,機會轉瞬即逝,你若再不動手,不知哪年哪月再能見你爹一面?”
“可當時的情形,想必娘在一旁也看到了,我跟姐姐差點死了。我倒沒什麼,可不能害了姐姐。”
本來,易齊的打算是將胡玫推出去的,可易楚看她看得緊,幾乎寸步不離。易齊也猶豫着,是吳氏對她使個眼色,她才一狠心將易楚推了出去。
易齊想起當時的情形仍然心有餘悸,“我不明白,我跟娘長得這麼像,娘直接跟爹說就是,爲什麼非要廢這麼多周折?”
“傻孩子,”吳氏再嘆,“娘現下這身份,連你都不敢公開相認,怎麼能擅自去找你爹,若被人知道,咱娘倆連命都沒了。你爹是宗室,宗室哪會容忍一個娼妓生下的孩子?要是你爹能主動認你,那就不一樣了,你爹定然會給你找一個合乎身份的出身……娘這把年紀,已經不想奢求什麼,可是你,阿齊,你是郡王府尊貴的小姐,哪能這樣過一輩子?”
“娘想要爹見到我,我自己摔到爹車駕前不就是了?”
吳氏搖頭,“有心哪比得上無意?你摔倒,看在你爹眼裡就是有心算計,而別人摔倒,你爹無意中看到你,那就完全不一樣。阿齊,你長得像娘,娘第一次見到你爹時,就是穿的海天霞色的絹紗裙子,那隻鐲子也是你爹當年送給我的。只要你爹掀開車簾,絕對不會認不出你……”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吳氏沒想到榮郡王聽到那把嬌媚慵懶的聲音後,仍然沒有露面。
而阿齊卻差點喪了命。
吳氏眼眸沉了沉,“回去後,阿楚跟易郎中可爲難你了?”
“沒有,”易齊搖着頭,“只姐姐打了我兩下,爹跟我說,他說養了我十幾年,已將我看成親生女兒,以後也會替我找戶好人家嫁了。”
“那不行!”吳氏長眉一豎,很快柔和下來,“我沒看錯,易郎中果然是個君子,阿楚的娘,衛娘子也是好人。他們對你的好,你要一輩子記住,而且要報答,可這婚姻的事,千萬不能聽易郎中的。他這樣的寒門小戶能說到什麼好親,就像榮家、胡家那樣?”
“阿齊,榮郡王府上有三個女兒,一個嫡出兩個庶出的,嫡女嫁給安國公世子,兩個庶女,一個嫁給忠義伯的孫子,另一個還沒出閣,定的是湖廣總兵的小兒子。你要是能回去,就算嫁不到王侯之家,至少也能到三四品的官員家中。到時候,你榮華富貴都有了,完全可以給阿楚說門好親。即使她成親了,可以合離再嫁,或者你伸把手,拉扯一下阿楚的婆家,豈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就是易郎中,他要做官也好,行醫也好,有你支撐着,有什麼不成的?”
易齊聽了心動不已,要能嫁到王侯之家,吃不盡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綾羅綢緞,讓爹和姐姐都跟着自己享福,是多麼榮耀的事情。
可要怎麼才能讓榮郡王認了自己?
“娘暫時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你且耐心等着。”吳氏拉起易齊的手撫摸了下,“這雙手也得好好養着,千金小姐都十指纖纖,不沾陽春水,要是弄粗糙了,沒得讓人笑話?娘這裡有瓶手脂,夜裡臨睡前抹上去,養上一兩個月就細嫩了。家裡的粗活計先讓阿楚幹着,反正你發達了一定會補償她。”
易齊接過瓷瓶打開,膏脂細膩潔白,一看就不是凡品,而且有股清雅茉莉香味,並不像她往常用的那般俗氣。
有心抹點試試,想起易楚,面上帶了猶豫,“姐姐的鼻子最好用,我要換了膏脂,姐姐肯定知道。要不,娘告訴我怎麼做,就說我自己做的,以後也好做了給姐姐用。”
吳氏思量會,從牀邊矮櫃的抽屜裡取出一張紙,“材料不難找,就是費工夫,你學着做也好,以後總能用得上……這方子可花了我上百兩銀子,小心收着別讓人瞧了去。”
連易楚都不能?
易齊期待地看着吳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