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秋燥

這段日子,長生非常得不好過。

不單是長生,錦衣衛特編給辛大人的六十四個私衛不都好過。

連帶着詔獄的犯人,也比往日更難受些。

不好過的源頭就在辛大人身上。

辛大人算是個極好的上司,命令吩咐下去,只要能夠完成,他基本不問過程。對下屬也寬厚,每次抄家得的財物,他們都可以選一樣入私囊,其餘的另行造冊交給內府衙門。

漕幫大當家的宅子裡金銀無數,長生看中了一對紅瑪瑙鑲寶石的手鐲想以後成親用,辛大人說那是惹禍之物,不如金銀好用,讓他換成了金豬。金豬是實心的,掂起來很沉手。

吳峰選了只蕉葉白的端硯,辛大人說魚腦帶青花的更好,算是硯中極品,可遇而不可求。

長生出身寒門,有了好東西不見得能守住,而吳峰是忠勤伯世子,再好的東西拿出來,別人也不敢置喙。

長生最服辛大人這點,考慮事情很周密。

在揚州時,雖然連夜奔波,既勞累又兇險,可辛大人心情很好,聲音裡難得的帶着笑意,偶爾的閒暇,也會與他們調侃幾句。

回京都後,因揚州的差事辦得好,皇上賞賜不少金銀珠寶綾羅綢緞。

辛大人一向慷慨,把東西都分了,長生得了兩串香木珠,吳峰得了四匹上用的錦緞。辛大人還說吳峰成親的時候去吳家喝酒。

吳峰是世家貴胄,爲人豪爽義氣,一點沒有勳貴子弟的紈絝之氣,與私衛的兄弟處得很融洽。

幾人說好了,他成親那日,定要喝個痛快,不醉不休。

吳峰九月十六成親,娶得是威遠侯的表妹。

好日子只過了兩天,辛大人就像變了個人,無論說話還是行事,都彷彿帶着股戾氣。甚至什麼都不幹,只靜靜地站在那裡,周身也散發出“不要惹我”的冷意。

軍士們個個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半步。

犯錯的懲罰很簡單,就是連闖校武場上的三座羅漢陣。羅漢是松木做成,各關節都會動,擺得全是精妙招式。你踢他一腳,他沒感覺,他搗你一拳,你會疼得叫娘。

闖一座陣,已是筋疲力盡,闖兩座陣,小命就得去掉一半,能連闖三座陣的,除了辛大人,長生沒見到別人成功過。

軍士□□練得慘不忍睹,連陸指揮使都被驚動了。

陸源調查過,辛特使每天除了在錦衣衛官衙或者詔獄,其餘時間都在忘憂居閉門不出。這期間,既沒有訪客,也沒有拜友,不會有人觸怒他。

更何況,放眼京都,人人望而生畏,又有誰敢捋辛特使的虎鬚?

這股火來得莫名其妙,又沒有散去的跡象。

火氣一日不散,軍士的日子就一天不好過,人人跑到陸源面前叫苦。

陸源沒辦法,便請辛特使喝酒。

酒是上好的秋露白,濃香醇厚;菜是地道的下酒菜,清爽開胃。

辛特使連喝九碗,眼底仍是清明。

陸源卻已醉眼朦朧,瞧着那張銀色面具不順眼,只想把它揪下來瞧瞧,辛特使臉上是否如傳言那般面醜似鍾馗。人家都說面具帶久了,臉上會有一道痕,藏在面具裡的上半邊白,露在外面的下半邊黑。

陸源“嘿嘿”地笑,這不就是陰陽臉了。

他私下問過御前大太監邵廣海,邵廣海神秘莫測地說,連他都不知道辛特使的身份與相貌,只有皇上見過。

他的皇后表姑也說,眼下皇上最信任和倚重的就是辛特使,讓他別輕舉易動。

故而陸源心底牢牢繃着一根弦,非到必要時,絕不招惹辛特使。

酒至酣處,賓主兩歡,辛大人起身告辭,身手利落地上了馬,半點醉意沒有。

陸源眯起眼睛看着他遠去的背影,低低罵了句,“小兔崽子。”

秋風漸起,樹葉飄落,墨藍色的天空高遠遼闊。

寂靜的街道上,馬蹄聲嗒嗒作響。

辛大人猛地勒住繮繩,策馬轉彎,繞至曉望街。

濟世堂仍然亮着燈,隔着窗戶紙,似乎能看到那抹纖細的身影坐在臺面前,腮旁的梨渦時隱時現。

辛大人眸光柔和了些,心裡漾起淺淺的溫柔,隨即一揚馬鞭,絕塵而去。

易楚,你竟敢躲我!

易郎中正跟易楚說話。

今兒上午,榮家的媒人帶着四色表禮上了門,易郎中再三斟酌沒有收。媒人不以爲然,男方提親女方很少有第一次就答應的,通常要再次上門擺足了誠意,女方纔會應允納采擇之禮。

至於像胡家那樣第一次上門就大打出手,或者話說的非常堅決,沒有商量餘地,那就說明女方肯定不會答應,就沒有再上門的必要。

趁着眼前沒有旁人,易郎中商量易楚,“……榮盛膽小怕事,耳朵根子軟,我怕以後你會受苦。”之前他沒注意,前陣子閒漢來醫館尋事,他才發現榮盛這個毛病。

可話分兩頭說,膽小固然撐不起事,可絕對也不會惹事。至於耳朵根子軟,他能聽被別人左右,相較而言,更能被枕邊風打動。

易楚沒有太多猶豫,花季年歲的少女,要麼心儀風度翩翩的文人名士,要麼愛慕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可名士跟英雄,哪那麼多見?即便見到了,又有幾人能夠如願?

榮盛縱有很多不盡人意之處,□□家比胡家強太多,嫁過去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至少離家近,爹爹有事時,能夠搭把手,不至於隔着千山萬水,有心無力。

主意打定,易楚大方地說:“我願意嫁,下次若媒人來,爹就應了吧。”

燭光下,她的面容明媚溫柔,一雙眼眸如秋水,隱着散不去的淡淡愁緒。

榮盛不配她,易郎中不捨得嫁,“要不再等等,反正你年歲也不大,爹能養得起你。”

易楚很理智,“再等也不見得有更好的,日子是過出來的,爹別擔心,我應付得來。”

易郎中無奈地答應,“好。”

隔了半個月,榮家媒人再次上門,仍是帶了四色表禮,其中有一對白麪做的大雁,大雁的眼睛點了紅點。

易楚覺得,大雁像是在哭。

易郎中收了禮,又按照習俗回了禮。

納采之後是問名,問名自然不是單純地詢問名字,而是要女方的生辰八字,男方要拿着庚帖去合八字,如果八字相合,媒人會將男方的生辰八字送過來,就算是雙方交換庚帖。

這門親事基本就算定下了。

交出去庚帖,易楚總是悶悶不樂提不起精神來。

易郎中把過脈說是秋燥,給她開了平神定氣的方子。

易齊卻打趣她,“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難不成是思春?”

易楚勉強笑笑,一點該有的羞意都沒有。

爲什麼,親事明明是自己答應的,卻爲何這麼不快樂?

縱使心裡不樂,可該做的事總要做,易楚抽空把及笄禮上要穿的衣衫做好了,用了廟會上買的燈籠錦做了件禙子。

料子的質地很好,遠遠看上去像是一團煙霞籠着,似雲似霧,襯着易楚的膚色更顯白嫩。

至於底下,易楚沒做新裙子,打算用春天做的薑黃色挑線裙子湊合一下就成。

易齊出主意,在裙子上加條襴邊,既增加了裙子的長度,而且看上去就像新做的。易齊在衣着裝扮上心思很巧。

易楚欣然接受,夜裡在醫館陪父親時,就在旁邊繡襴邊。

燭火一跳一跳,她的心思也如這燭火,飄飄忽忽的,落不到實處。

忽然,門外馬蹄聲響,急促如落雨,堪堪停在醫館門口。

緊接着,大門被推開,闖進來三個氣勢洶洶的男人,三人一式一樣的黑色錦衣,所不同的爲首那人錦衣上綴着密密的金線,臉上戴着只張銀色面具。

面具在燭光的輝映下,光芒四射。

易楚手一抖,針刺破食指,沁出一絲血珠,染紅了才繡好的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