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輾轉反側了許久,耳邊總是縈繞着輕輕的嘆息,又翻來覆去地想辛大人未說完的半句話。
會是什麼呢?
辛大人去不去揚州,又要去多久,根本與她半點關係都沒有。
直到外面的梆子聲響過三下,易楚才迷迷糊糊地闔上眼睛。
第二天卯初,易楚強忍着倦意起牀,甫睜眼,就瞧到牀邊的荷包。石青色緞面底兒,繡着步步高昇圖樣,四周綴着金黃色的穗子。無論是面料、做工還是式樣,都非常普通。普通到可以在任何一家雜貨鋪或者布料攤位上見到。
倒是與辛大人很合拍。他的衣着佩飾都是很尋常的東西,倘若不是周身散發的凌厲氣息,應該不會特別吸引人的主意。
荷包裡面裝了只十兩的銀元寶,兩隻一兩的銀錁子,還有幾塊碎銀。
易楚嘆口氣,將荷包收進抽屜裡。
安安生生地過了幾天,這日易家破天荒地來了兩位女客。
一位是年輕少婦,穿着靛藍色素面杭綢褙子,草綠色繡海棠花湘裙,頭上斜插兩支丁香花簪頭的金簪。身材纖細苗條,肌膚雪白細嫩,眉眼精緻柔美,是個不可多見的美人。
另一位則是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穿着秋香色繡牡丹花的潞綢褙子,立領中衣的盤扣系得整整齊齊。臉上塗着香粉,描了柳眉,點了紅脣,腮邊還淡淡地掃了層胭脂,看上去就是個經常走街串巷的。
易郎中將兩人讓至客廳。
婦人見人帶着三分笑,話語很活絡,“早就聽說易家姑娘生得一副好相貌,體性也好,知道的人沒有不誇讚的……”說話聲音很大,易楚隱約聽到一二,猜測此人該是榮家請來的媒人。
那少婦又是誰?
難不成是榮盛其中的一個嫂子?
易楚好奇心起,躡手躡腳地走近客廳。
婦人的話越發清楚——
“說的不是別人,就是杏花衚衕的胡家,想必你們也知道,家境沒得挑,胡二長得也是一表人才,既聰明又能幹,年紀輕輕的已經能夠支撐一家鋪子……”
竟然是胡家來提親。
易楚皺眉,聽到易郎中平靜的聲音,“長女已有幾家人家提過,差不多要說定了,小女年歲還輕,想多留兩年。”
“我提的正是你家長女,叫阿楚的那個,”婦人笑着,“一女長成百家求,易家姑娘才貌雙全,上門提親的人多也是自然。不過胡家不比別人……”似乎有意頓了頓,見易郎中沒接話茬,又笑着說下去,“兩個孩子你有情我有意,咱們做長輩的也不能棒打鴛鴦,總得成全孩子不是?”
易楚登時懵在當地,只覺得腦仁突突地跳,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子消失不見。
這婦人也太可惡,她何時跟胡二有情有意了?
想推門進去跟婦人分辯,可雙腿如同生在地上一般,動也動不得。
恰在此時,易齊自西廂房出來,見到易楚站在客廳門前,面色蒼白得幾乎不見血色,身子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倒下去。易齊三步兩步,上前扶住她。
屋內,婦人仍喋喋不休,“……胡二穿的一身衣衫不就是阿楚姑娘送的,針線可真好,合身合體的,針腳既勻稱又細密,一看就用了心的。胡二天天穿着不捨得脫,你說是不是,胡家大嫂?”
接着是年輕少婦虛浮的聲音,“這話沒錯,二叔自從得了這衣衫,就天天穿在身上,愛惜得不得了,說不能辜負阿楚姑娘的一片心……”
真是欺人太甚!
易齊一聽就明白怎麼回事,臉色當即變了,將易楚扶到一旁,大步流星地去廚房拿來掃地笤帚,“咚”一腳踹開門,當頭就朝婦人打,“你這黑心的潑婦盡滿嘴噴糞,哪知眼睛看到是我姐做的衣服?光天化日說瞎話,也不怕嘴上生瘡?”
她打得又重又急,婦人躲閃不及,頭上胳膊上捱了好幾下,疼得唉喲直叫。
婦人一手護着自己頭臉,一手奪易齊手裡的笤帚,口裡還罵罵咧咧的,“挨千刀的小娼婦,敢對姑奶奶動手動腳,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誰?”
少婦急得跳腳,忙從中拉架,可惜易齊根本不管那一套,連帶她也一起揍。少婦招架不及,也跟着動上手。
易齊掄着笤帚,雖佔據兵器之利,但她總是個嬌生嬌養的姑娘,比不得已出閣的婦人強悍,眼瞅着漸落下風。
易楚早已回過神來,去廚房端了盆刷鍋水,瞅準中年婦人,潑了過去。
易郎中身爲男子,不便與女人拉扯,可聽婦人一口一個“賤人”“娼婦”地罵,早已心懷怒火,悄悄出去將顧琛叫了進來。
顧琛是個半大小子,本就是淘氣的時候,加上顧瑤不時面提耳命讓他多巴結易家,此時見兩位姑娘被人欺負,哪有不盡心的。當下一擼袖子,小跑着衝婦人撞了過去。
婦人不防備,加上腳底有水,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頓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哭起來。
易郎中看都不看她,只吩咐兩個女兒回房,又將客廳、大門通通打開,自己淡然坐在醫館裡。
曉望街本就店鋪多,來往得人不少,聽到易家傳來哭聲,還以爲醫死了人,頓時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
哪知易郎中正悠閒地翻着醫書,小夥計榮盛在旁邊整理藥草,根本沒有死人的跡象。而哭聲卻是從客廳傳出來,當下圍觀之人更多。
婦人乾嚎了半天沒人理,只得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泣。但心裡的氣可沒消,環顧了一眼四周,想砸點東西撒氣。
可易家的客廳很簡潔,僅有的擺設就是竹雕的屏風架子。又因爲沒來得及上茶,方桌上連茶壺茶杯都沒有。
婦人恨恨地踹了兩腳桌子,沒想到桌子是黃檀木的,堅硬得很,不但沒挪動半分,反而將她穿着軟緞繡鞋的腳硌得生疼。
婦人氣急,罵罵咧咧地走出易家。
圍觀的人認出來了。這個臉上香粉、胭脂糊成一團的是附近有名的媒婆,稱作王婆子的。那個美貌少婦是杏花衚衕胡屠戶的大兒媳婦。
王婆子靠嘴吃飯,跟其他媒婆一樣,固然說成不少親事,但也沒少做將黑的說成白的,將白的說成黑的這樣不靠譜的事。
熟悉的街坊立刻聯想到不久前胡二到易家獻殷勤,被拒絕之事。這次想必是胡家賊心不死,請媒婆上門,媒婆貪圖媒人錢,在易家撒潑耍賴罷了。
胡祖母見易家根本不吃這套,一點不在乎易楚名聲,隱藏在內心的屠戶的強悍被激發出來,當即找了幾個閒漢,一早堵在濟世堂門口,說易家姐妹的渾話。
易齊氣得臉色漲紅,對易楚道:“事情是我惹來的,我去跟他們拼了,姐放心,我一定不會讓胡家得逞。”又操起掃地笤帚要出去拼命。
易楚忙拉住她,“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不用理他們。要是出去,別人更不知要說些甚麼了。”
易郎中看着易楚微笑,照樣將醫館的門打開營業。
胡二聽說此事,求祖母,“本來就是無中生有的事,哪能這樣對易家的女孩?”
胡祖母怒其不爭,“你到底想不想娶易楚?”
“想。”胡二老老實實地回答。
胡祖母叱道:“想就別管閒事,壞了名聲更好,拖上一兩年嫁不出去,到時候沒人要,還不眼巴巴地求着咱們家。”
胡二雖覺不妥當,可想起易楚桃花般鮮嫩的面容,清風般柔和的聲音,也就默認了。
閒漢們鬧了好幾天,易郎中置若罔聞,每天照樣辰初開醫館,戌時關門。易楚姐妹也沉得住氣,該買菜就買菜,該出門就出門。
榮盛先告了兩天假,後來看易家沒什麼動靜,才照樣來上工。
倒是顧琛看不過眼,拉着榮盛要出去講理,被易郎中斥責一番。
胡家雖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不少人在其中攪渾水,可易家在曉望街行醫三十餘年,不少人受過他家恩惠,心中自有另一杆秤。
便有人暗中去找了衙役,衙役也沒辦法,閒漢們一沒鬥毆,二沒聚賭,就是在醫館門口說閒話。衙役前頭將人家趕走,回頭人家又來了,衙役也不能沒日沒夜地守在易家門口。
如此又過了幾日。
這天,易郎中剛打開醫館的門,閒漢們跟往常一樣,站在街旁嬉笑。突然,自東而西行來十幾匹駿馬,馬上人個個身穿程子衣,腰挎繡春刀。
閒漢們知趣地避開,誰知那些人奔到面前,二話不說揮鞭便抽,幾人立時被抽花了臉。
閒漢們捂着血流不止的臉哀嚎,要知道錦衣衛是出了名的蠻橫霸道,就是死了也沒處說理去,何況幾人並沒死,只是受了點皮肉苦。
這下閒漢們想起濟世堂來了,一窩蜂跑進去求易郎中診治,“先生,我們知道錯了,您大人有大量,饒恕我們這回。”。
易郎中不管,翻着醫書閒閒地說:“你們與我素日無怨,近日無仇,卻天天在我家門口辱罵,污衊我家女兒名聲。我若求你們放過我們,你們應不應?”
幾人面面相覷,又哀求,“先生是有名的寬厚人,街上要飯的病了,您也給治過病,您就當可憐可憐我們,把我們當成要飯的。”
易郎中溫文地笑,“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幾人聽不明白,可眼瞅着易郎中絕不會替他們治傷。其中一人靈機一動,“我們是替胡家做事,應該找胡家纔對。”
幾人便撒腿往胡家跑。
此時的胡家已經亂成一窩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