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幽會

那位青年以愛情的直覺,立刻明白了她這種無可奈何的境況,心裡很感安慰。而且,雖然她避免來到晤談的範圍以內,瓦朗蒂娜卻做得很巧妙,可以使馬西米蘭看到她走來走去;而每一次走過的時候,她總要設法趁她同伴不注意向青年投來一個情意綿綿的眼光,象是在說:“耐心一點!你看出這不是我的錯。”馬西米蘭很善於忍耐,於是就在心裡比較着這兩位姑娘來消磨時間——一個膚色白晰,有一對水汪汪溫柔的眼睛,溫雅地微微彎着身體,象一棵垂着的楊柳;另外一個膚色略黑,富有一種嚴峻傲慢的表情,身子挺直,象一棵白楊樹。不消說,在青年的眼裡,瓦朗蒂娜當然不會相形見絀。約莫半小時以後,小姐們回去了,馬西米蘭知道騰格拉爾小姐的訪問終於已告一段落。不到幾分鐘,瓦朗蒂娜一個人又走進花園裡來。因爲怕別人注意到她回來,她走得很慢,並不立刻直接走近門邊,而是先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人在監視她後,立刻起身,急忙忙地向門口走來。

“晚上好,瓦朗蒂娜。”一個聲音說。

“晚上好,馬西米蘭。我讓你等了一些時間,但你已經看出我遲到的原因了。”

“是的,我認得騰格拉爾小姐。但我不知道你和她這麼密切。”

“誰跟你說我們很密切,馬西米蘭?”

“沒有誰告訴我,看起來你們好象是這樣。從你們邊走邊談的那種樣子上看來,別人家以爲你們是兩個在那兒互訴秘密的女學生呢。”

“我們剛纔談了一番心事,”瓦朗蒂娜答道。“她對我說她不願意和馬爾塞夫先生結婚,而我也向她承認:我一想到要嫁給伊皮奈先生,就感到那麼的痛苦。”

“可愛的瓦朗蒂娜!”

“這可以向你表明爲什麼你能看到我和歐熱妮之間有那種坦率的態度,這是因爲在談到我不愛的那個人的時候,我想到了我所愛的那個人。”

“啊,你是多麼盡善盡美呀,瓦朗蒂娜!你有一種決不等同於騰格拉爾小姐的氣質!就是那種無法言說的嬌柔。而這種嬌柔對於一個女人,正好象香氣對於花和美味對於果子一樣,美並不是我們對於花和果所要求的唯一的東西。”

“這是你心裡的愛讓你對一切產生這種看法。”

“不,瓦朗蒂娜,我向你保證。你們在花園裡散步的時候,我把你們兩個人都觀察了一番,憑良心說,雖然我絲毫不想故意貶低騰格拉爾小姐的美,但我沒法理解有什麼男子能真的愛她。”

“那是因爲,正如你所說的,馬西米蘭,我在那兒的緣故。因爲有我在旁邊,你就不公平啦。”

“不,但告訴我——這純粹是一個因爲我好奇的問題,因爲在我腦子裡出現了一些和騰格拉爾小姐有關的念頭,所以才問的——”

“噢,一定是些非常不公平的念頭,我用不着問就知道了。在你們批評我們這些可憐女子的時候,我們不用想得到寬容。”

“至少你不能否認,你們自己互相批評的時候,也是非常苛刻的。”

“如果我們苛刻,那是因爲我們一般總是在激動的情緒之下進行批評的。不過說說你的問題吧。”

“騰格拉爾小姐這次反對和馬爾塞夫先生結婚,是不是因爲另有所愛的緣故?”

“我已經跟你說,我和歐熱妮算不上十分親密。”

“是的,但小姐們用不着十分親密就可以互訴心事。還是承認吧,你的確向她問過這個問題吧。啊,你在那兒笑啦。”

“大概你已經知道那一段談話了吧,我們和你就隔了這一道木板,它可保不住什麼秘密。”

“嘿,她怎麼說?”

“她對我說她誰都不管,”瓦朗蒂娜說,“她一想到結婚就討厭。她寧可永遠過一種無拘無束的獨立生活。她幾乎還希望她父親破產,那樣她也許可以象她的朋友羅茜·亞密萊小姐那樣當上一名藝術家。”

“啊,你看——”

“嗯,你想到了什麼念頭?”瓦朗蒂娜問。

“沒有什麼。”馬西米蘭微笑着回答。

“那麼你爲什麼要笑呢?”

“咦,你自己把眼睛盯着我的呀。”

“你要我走嗎?”

“啊,不,不!我們談談你吧。”

“對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最多還剩下十分鐘了。”

“天哪!”馬西米蘭大失所望地說,瓦朗蒂娜用一種憂鬱的口吻說,“我對你不過是一個可憐的朋友。可憐的馬西米蘭,你本來命中註定是該享福的,但你過的都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呵!我常常責備我自己,我向你保證。”

“哦,那有什麼關係,瓦朗蒂娜?只要我自己願意不就得啦。我甚至都想:雖然這種長期沒結果的情形很叫我痛苦,但只要和你相處上五分鐘,或者從你的嘴裡聽上兩句話,我就感到心滿意足。而且我也深信:上帝既然造了兩顆象我們這樣和諧的心,幾乎還奇蹟般的把這兩顆心聯在一起,它不會最後又把我們分開的。”

“這幾句話說得真好,我謝謝你。我們兩個人都心懷希望吧,馬西米蘭,這可以讓我快樂一點。”

“瓦朗蒂娜,你這樣匆匆地要離開我,到底還有什麼事?”

“我不知道。維爾福夫人派人來請我去,說她要跟我談談,而且這次談話關係到我的一部分財產。叫他們把我的財產拿去吧,我已經太富有啦,也許他們拿走以後,我就可以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了。如果我窮了,你還是會這樣愛我吧,是不是,馬西米蘭?”

“噢,我會永遠愛你。只要我的瓦朗蒂娜在我的身邊,而且我能確實感到沒有什麼人可以再把她從我手裡奪走,貧富對我又有什麼要緊的呢?但你不擔心這次談話大概會和你的婚事有關嗎?”

“我不這樣想。”

“現在,聽我說,瓦朗蒂娜,什麼都不必怕,因爲只要我活着,除你之外,我決不會再愛別的人。”

“你說這句話是想讓我覺着踏實嗎,馬西米蘭?”

“原諒我,你說得對——我真笨。哦,我是想告訴你,那天我遇到了馬爾塞夫先生。”

“嗯?”

“你知道,弗蘭茲先生是他的朋友。”

“那又怎麼樣?”

“馬爾塞夫先生接到弗蘭茲的一封信,說他很快就要回來了。”

瓦朗蒂娜的臉變得煞白,她倚到門上防止跌倒。“這能是真的嗎?維爾福夫人是爲這件事來叫我的嗎?不,這種消息好象不會要她來通知我。”

“爲什麼不會?”

“因爲——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但看來維爾福夫人暗地裡反對這件婚事,雖然她並沒有公開表示反對。”

“是嗎?那麼我覺得我簡直該崇拜維爾福夫人的了。”

“別這樣忙着去崇拜她。”瓦朗蒂娜面帶憂鬱的微笑着說。

“如果她反對你嫁給伊皮奈先生,她多半是願意另提別的親事呀。”

“不要那麼想,馬西米蘭。維爾福夫人並不是挑剔男方,她壓根兒反對結婚。”

“反對結婚!如果她那麼討厭結婚,她自己爲什麼要結婚呢?”

“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馬西米蘭。大約在一年以前,我談起過要到修道院去,維爾福夫人雖然說了很多她認爲出於責任非說不可的話,但暗底裡卻贊成那個建議。我的父親在她的慫恿之下也同意了,只是爲了我那位可憐的祖父,我才最後放棄了那個計劃,你絕對想象不到當那位老人家望着我的時候,他的眼睛裡流露出怎樣的一種表情——他在這個世界上只愛我一個人,而我也敢說只有我一個人愛他。當他聽說我的決定的時候,我永遠忘不了他那種責備的眼光,和兩行珠子般流到他那僵硬的臉頰上的無比絕望的淚水。啊,馬西米蘭,我當時多麼懊悔不該產生那種想法,所以我跪到他的腳下,喊道:‘原諒我,請原諒我,我親愛的爺爺,不論他們怎樣對待我,我永遠不離開您了。’我說完以後,他感激地擡起頭,可沒有說一句話。啊,馬西米蘭,我大概還得受許多罪,但我覺得我祖父當時的目光已夠彌補一切遺憾了。”

“可愛的瓦朗蒂娜,你是個天使。我真的不知道象我這麼一個在沙漠裡東征西剿,以砍殺阿拉伯人爲業的人——除非上帝真的認爲他們是該死的異教徒——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值得得到上帝優待的地方,他把你託付給我。但告訴我,你不結婚對維爾福夫人能有什麼好處呢?”

“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很有錢,太有錢了嗎,馬西米蘭?我從我的母親身上可以繼承到五萬裡弗左右的收入。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就是聖·梅朗侯爵夫婦,也可以給我同樣大數目的錢,而諾瓦蒂埃先生很明顯也想立我做他的繼承人。我的弟弟愛德華,他的母親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遺贈給他,所以和我一比,他就困難多了。嗯,維爾福夫人疼愛那個孩子象一塊心頭肉,如果我做了修女,我的全部財產就歸到父親所有了——他可以繼承侯爵夫婦和我的財產——再經他轉給他兒子。”

“啊!真不可思議,一個這樣年輕美麗的女人竟會這樣貪心。”

“她倒也不是爲了她自己,而是爲了她的兒子。你認爲那是一種罪惡,但從母愛用度看,這還是一種美德呢。”

“可你不能妥協一下,分一部分你的財產給她的兒子嗎?”

“我怎麼能提出這樣的一項建議呢,特別是對一個總自認爲對金錢毫無興趣的女人?”

“瓦朗蒂娜,我從來把我們的愛當作一個神聖的東西。所以我拿恭敬的幕布把它包裹起來,藏在我靈魂的最深處,沒有哪一個人知道它的存在,甚至我的妹妹也不知道。瓦朗蒂娜,你准不准許我向一個朋友透露我對你的愛,跟他結一個莫逆之交?”

瓦朗蒂娜吃了一驚。“一個朋友,馬西米蘭,這個朋友是誰?我有點擔心。”

“聽我說,瓦朗蒂娜。你有沒有在那個人身上感受到過一種強烈的同情心?雖然只是第一次見到他,你卻感覺好象已經和他相識已久。你會在心裡不斷地問到底以前是在什麼時候和什麼地方跟他結識的,而雖然再也想不起那時間和地點,但你卻依然相信以前肯定有過這麼一次經歷,而這種同情心只不過是一種舊事重現心頭而已?”

“是這樣。”

“嗯,當我第一次看到那個怪人的時候,我心裡的感覺正是那樣。”

“怪人,你說?”

“是的。”

“那麼,你認識他挺長時間了嗎?”

“不過有天吧。”

“你難道竟把一個才認識了天的人當作你的朋友嗎?啊,馬西米蘭,我希望你不是把朋友這個稱號的價值定得再高一點吧。”

“從邏輯上說你是對的,瓦朗蒂娜。但不論你說什麼,我絕不能拒絕這種本能而來的情感。我相信我未來的一切幸福一定和這個人有聯繫——有時候,他那一對洞察一切的眼睛似乎已預見到了一切,而他那雙有力的手好象在驅動所有一切的實現。”

“那麼他肯定是一位預言家了。”瓦朗蒂娜微笑着說。

“一點不錯!”馬西米蘭說,“我常常不由自主相信他有預言本領——特別是預言好消息。”

“啊!”瓦朗蒂娜帶着一種憂傷的口氣說,“讓我見見這個人好嗎,馬西米蘭,他大概可以告訴我到底能不能獲得我所需要的愛,來補償我經受的那麼多痛苦。”

“我可憐的姑娘!你已經認識他啦。”

“我認識他?”

“是的,救你的後母和她兒子的性命的就是他。”

“基督山伯爵?”

“正是他。”

“啊!”瓦朗蒂娜喊道,“他是維爾福夫人的好朋友,絕不可能再做我的朋友了。”

“維爾福夫人的朋友!絕不可能,我想你一定弄錯了。”

“不,我一點兒沒有弄錯,因爲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干預我們家務的威力簡直大得無邊。我的後母諂媚他,把他看成一部集人類所有智慧於一身的百科全書。我的父親敬佩他,說他以前從沒聽見有人以這樣雄辯的論調錶達過如此崇高的人生觀。愛德華崇拜他,他雖然怕伯爵那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但只要伯爵一到,他就會跑上去迎接他,扳開他的手,在那兩隻手裡,他肯定能找到一件好玩的禮物——基督山先生對我們家裡的每一個人好象都有一種神秘的、幾乎不可抗拒的控制力。”

“如果真是如此,我親愛的瓦朗蒂娜,那麼你一定也已感覺到了或者用不多久就會感覺到他的出現的好處。他在意大利遇到阿爾貝·馬爾塞夫,他把他從強盜那裡解救了出來。他去見騰格拉爾夫人,送了她一件高貴的禮物。你的後母和她的兒子經過他的門前,他的黑奴救了他們的性命。這個人顯然擁有控制力。我從來沒見過其他人能象他這樣把樸實和華麗調和得這樣和諧。他的笑是如此甜蜜,在他向我微笑的時候,我想象不出他的笑對其他人是苦澀的。啊,瓦朗蒂娜,告訴我,他有沒有那麼對你笑過?如果有的話,放心吧,你就要快樂了。”

“我!”青年女郎說,“他連瞟都不瞟我一眼呢,正相反,如果我偶而碰見他,他好象倒要故意避開我。啊,他並不寬宏大量,他也沒有你所說的那種非凡的智慧——因爲,如果他有的話,他就會看出我的不幸。如果他真寬宏大量的話,看到我這麼憂悶和孤獨,他就會使用他的力量來幫助我幸福。再者,如果象你所說的,他象太陽一樣,他就會拿一縷賦予生命的光芒來溫暖我的心。你說他愛你,馬西米蘭,你怎麼了解他的動機?人們對象你這麼一位掛着一把長長的指揮刀、蓄着一臉威猛小鬍子的軍官總是很尊敬的,但認爲欺負我這樣一個只會哭泣可憐的姑娘是沒什麼了不起的。”

“啊,瓦朗蒂娜,我肯定你弄錯了。”

“如果不如此的話,如果他對我使用外交手腕——就是說,如果他是那種爲了最終可以獲得支配權力而先是用各種手段來取得全家每一個成員的外交家的話——他就會,哪怕一次也好,賜給我那種你絕口稱頌的微笑。可是不,他看出我很不快樂,他知道我對他毫無用處,所以他一點都不注意我。誰知道呢?也許爲了要討好維爾福夫人和我的父親,他都可以儘可能地迫害我。他不應該這樣不把我放到眼裡,這是不公平的,毫無理由的。啊,原諒我,”瓦朗蒂娜說,她注意到了她的話在馬西米蘭心裡產生的影響,“我不好,我的心裡根本就沒有那個人的一點兒痕跡,信口批評了他一通。我不否認他有你所說的那種力量,也不否認我也感到過那種力量的存在,但從我這方面說,與其說那種力量能帶來什麼好處,還不如說它能帶來禍害更確切些。”

“好了,瓦朗蒂娜,”莫雷爾嘆了一口氣說,“我們不再討論這件事情了吧。我什麼都不跟他說就是了。”

“唉!”瓦朗蒂娜說,“我知道我讓你很痛苦。噢,我希望有一天能握着你的手請你原諒。但我的確對他抱着並不是毫無根據的偏見。告訴我,這位基督山伯爵給了你什麼好處?”

“我得說你這個問題很叫我爲難,瓦朗蒂娜,因爲我說不出伯爵給我過什麼明顯的好處。可是,就象我已經跟你說過的,我對他有一種油然生髮的愛,這種愛的來源我沒法向你解釋。太陽給了我什麼好處沒有?沒有,它用它的光芒溫暖了我,因爲有了它的光芒,我可以看見你,如此而已。再譬如,某種花的香味給我什麼好處了沒有?沒有,它的香味令我的嗅覺感到很舒適——如果有人問我爲什麼要讚美它,我只能如此的說。我對他的友情跟他對我的一樣不可思議,一樣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一個隱約的聲音好象在向對我耳語,說這一次突然的邂逅一定不是偶然的。在他最簡單的舉止上和他最深層的思想裡,我發覺都和我有什麼關係,你也許要取笑我,但我告訴你,自從我認識了這個人以來,我就有了一個荒唐的念頭,覺着我所遇到過的一切好運都是由他創造出來的。你會說,沒有這種佑護我也活過了三十年了,是不是?沒有關係——但等一等,且讓我舉一個例子。他請我星期六到他那兒去吃飯,在他,這不過是一件極其自然的事情。好,後來我又聽到了什麼消息?這次請客,你的母親和維爾福先生都要來。我將在那兒見到他們。誰知道這樣的會見以後會帶來怎樣的好處呢?這種事情表面上看最簡單不過,但我卻從中看出一些驚人的意義,從中得到了一種奇怪的信心。我對我自己說,這位奇人表面上好象是爲了大家,而實際上是有意爲我做的安排,讓我有機會會一會維爾福先生夫婦的。我也承認,有時候我都想從他的眼睛裡去探究他到底是否已經猜透了我們的秘密戀愛。”

“我的好朋友,”瓦朗蒂娜說,“要是我老是聽你這樣沒頭沒腦的說話,我真的要爲你的理性擔心,把你看做一個幻想家了。這一次會面,除了純粹巧合以外,你真不能看出什麼別的意義來嗎?請稍微想一想。我的父親從來不出門,他幾次都想謝絕這個邀請。維爾福夫人卻正相反,她特別想去看看這位奇怪富翁家裡的情形,費了老大的勁兒才說服我的父親陪她一起去。不,不!我前面說的話並沒有錯,馬西米蘭,除了你和我那個略強於殭屍一點的祖父以外,我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可求助了。”

“從邏輯上講,我知道你是對的,”馬西米蘭說,“你那甜蜜的話音平常對我是那麼有魅力,但今天卻沒有說服我。”

“可你的話也沒有說服我,”瓦朗蒂娜說,“我必須說,如果你不能給我更有說服力的證據——”

“我還有一個證據,”瑪西米蘭遲遲疑疑地說,“但是——的確,瓦朗蒂娜,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它比第一個理由更要荒唐。”

“那就糟了。”瓦朗蒂娜微笑着說。

“我對於這件事還沒有斷定。十年的軍旅生活教給我相信,有時我的想法要靠突如其來的靈感所決定,因爲那種神秘的衝動好幾次救了我的命,它使我往右或往左躲開,那致命的槍彈因而就從我的身邊擦身而過。”

“親愛的馬西米蘭,你爲什麼不把你的死裡逃生歸功於我的祈禱呢?當你不在的時候,我就不再爲我自己祈禱了,只是一個勁兒地爲你禱求平安。”

“是的,自從你認識了我以後確實如此,”莫雷爾微笑着說,“但那可不能適用於我們還沒認識的時候呀,瓦朗蒂娜。”

“你這個人真叫人惱火,一點都不肯相信我的話,不過我還是聽聽你自己都認爲是荒唐的第二個證據吧。”

“嗯,從這個缺口往那邊看,你可以看到那匹我騎到這兒來的那匹新買的駿馬。”

“啊,這匹馬真健壯呵!”瓦朗蒂娜喊道,“你幹嗎不把它牽到門邊來呢!我可以和它說說話,它會明白我的。”

“你看,它是一匹非常名貴的牲口,”馬西米蘭說。“嗯,你知道我的手頭並不寬裕,而且素有‘理智人’之稱。我到一個馬販子那兒去,看到了這匹漂亮的馬。我給它起好名子叫米狄亞。我問要什麼價錢,他們說要四千五百法郎。所以我就只好打肖這個心思了,這你可以想象得到。但我得說我走開的時候心裡很沉重,因爲那匹馬十分友好地望着我,用它的頭在我的身上摩來蹭去,而且當我騎在它身上的時候,它又用最討好的姿態一個接一個地騰躍。當天晚上,幾個朋友來看我——夏多·勒諾先生、德佈雷先生,還有五六個你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紳士。他們提議打牌。我是從來不玩牌的,因爲我既沒有多少錢可輸,也窮不到想去贏別人的錢來花。但他們是在我的家裡,你知道,所以總好叫人去拿牌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就在他們在桌子旁邊坐下來的時候,基督山先生到了。他也在他們中間坐了一個位子,大家於是玩起來,結果我贏了。說來真有點不好意思,我竟然贏了五千法郎。到午夜我們才分手。我捺住心頭的喜悅,就跳上一輛輕便馬車,快馬加鞭,駛到馬販子那兒。我興奮地一個勁拉門鈴。來開門的那個人一定以爲我是個瘋子,因爲我不由分說衝到馬廄裡。米狄亞正站在馬槽前吃草,我馬上把鞍子和轡勒套上去,而它也極其溫順地由我擺佈,於是把四千五百法郎放到那莫名其妙的馬販子手裡,我就馳向香榭麗舍大道,要在那兒跑一夜馬,以了卻我的心願。當我騎馬走過伯爵門前的時候,我看到有一個窗口裡還透着燈光,而且我好象看到了他的影子在窗簾後面閃動。哦,瓦朗蒂娜,我一點不含糊地相信他知道我想得到這匹馬,他故意輸錢給我好讓我去買它的。”

“我親愛的馬西米蘭,你真的太喜歡幻想了,你不會愛我很長久的。一個生活在這種詩情畫意和幻想世界中的男子,對於我們這種平淡無奇的往來一定覺得刺激太少了。他們在叫我啦。你聽到沒有?”

“啊,瓦朗蒂娜!’馬西米蘭說,“從這個柵欄口伸隻手指給我,讓我親一親。”

“馬西米蘭,我們說好的,我們只應該把我們自己看作是兩個聲音,兩個影子。”

“隨你便吧,瓦朗蒂娜。”

“如果我讓你如願以償,你高興嗎?”

“噢,當然嘍!”

瓦朗蒂娜走到門沿上,不但把她的一個手指,而且把她的整隻手都從缺口伸過去,馬西米蘭發出一聲驚喜的叫聲,跳將上去,抓住那隻手,在那隻手上做了一個狂熱深長的吻。那隻小手於是立刻縮了回去,這位年輕人看到瓦朗蒂娜急急地向屋裡跑去,好象她都要被她自己的情感衝動嚇壞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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