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冷風帶着黑夜的寒氣,咄咄逼人。大多數人還沉浸在夢鄉的時候,白色的身影就已經從竹海的小屋出發了,他徑直朝着極道山脈南面飛去,綠色的翅膀在他身後有力地揮動着。
潁川趕到巨劍腳下的時候,天剛矇矇亮,初升的朝陽將巨劍的影子拉得老長,似乎直接貫穿了整座山脈。極道閣南面的這把巨劍,高逾萬丈,而它的劍身還有很大一部分插在土裡。整把巨劍簡單地豎在那裡,卻給人種深深的震撼,在它面前,一切都顯得那般渺小。
這把劍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的,但自打潁川有記憶後它似乎就沒變動過,只是安靜地插在土裡。不知什麼材料製成的巨劍全身呈現出腐敗掉的黑色,當年不知是誰這麼大手筆將它製造出來,而後又隨意地把它丟在這裡,歷經風吹日曬,劍身上已經有很多地方被腐蝕或磨損了。
也不知有沒有人能駕馭這把劍,不過這顯然不是少年關心的重點。他對御風訣的掌握已經越來越熟練了,來到巨劍腳下後,潁川稍作停頓,而後沿着劍身一路向上飛去,半個時辰後,他成功登頂。
雖然不是第一次用這種方式上來,潁川還是忍不住喘了幾口氣,萬丈劍身始終還是算很高了,再者向上時不斷降低的氣溫對於真氣的運用也是種考驗,不御劍飛行的話確實是有難度的,尤其若是半路真氣枯竭,那可真是場災難,劍身被腐蝕是不錯,但它同樣沒有留下個讓人歇腳的地方。
這是巨劍頂端,也就是劍柄末端的位置,這裡有片平臺。輕輕卸下身後的白布,潁川從中取出那把普通的精鋼劍,雙手握住寬大的劍柄。
精鋼劍的品質與精鐵劍相比更甚一籌,但它本身更重,沒有一定的力氣想要將它揮舞起來是很困難的。
恰好這時朝陽剛剛升到與巨劍頂端同高的位置,從高空俯視,少年身前是無盡光明,身後是茫茫黑夜,他恰好站在那個分界點,站在光與暗的邊緣,持劍臨風。
若說光明與黑夜構成整個世界,那少年既在光明之外,又爲黑暗所不容,寒冽冷風,伴孤影而存者,也只有他手裡的劍而已。
深深吸了口溼潤的空氣,感受着周圍狂躁或柔和的風息,潁川擡起手,“哐啷”一聲,長劍出鞘。凡落閃着淡淡熒光,在空中狂暴地舞着,留下陣陣殘影。這裡是潁川新找到的練劍處,每天晨間他在這裡盡情釋放劍意,傍晚時又在竹林溫習今日學到的劍法。
或許是兩個月的幻塔歷練改變了少年心性,潁川現在的劍意柔中帶剛,緩緩劍招中暗藏殺意,出劍亦越發果斷,在近日的考覈中竟是連擋符凌兩劍,爲蘇離的術爭取了時間。
一個時辰後,隨着萬道火光散盡,長劍入鞘。
潁川坐在巨劍頂端邊緣,緩緩喘息,身上的白衣已是完全溼透,不過很快呼嘯而過的風便會將它們吹乾。
精鋼劍放在身側,少年左膝收到胸前,右腿越過邊緣在空中搖晃,雙手則簡單地撐在地上。若是一般人在這裡,不要說做這個動作,光是站在這裡恐怕就已經腿軟了,畢竟是萬丈高空,周圍又沒有遮擋物,光是強風就足以讓人心悸。
“咦?”正當潁川準備回去時,他忽然注意到前方有些東西,遠遠地看去似乎是些東倒西歪的柱子。他原來休息的時候沒有坐過這個方位,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選擇面朝北的那面,從那裡正好能一睹極道山脈的面目。
可是這次不一樣,潁川坐在另外一面邊緣,正好面朝南方,這個方位在少年心中多少是有些神秘的,他隱隱知道這是去原界的方向。
要不要去看看呢,少年心想。他猶豫片刻,反正師父也沒說不讓去,今天的事恰好不多,去看看也無妨。
下定決心後,潁川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每天穿潔白素淨的衣服也不知他是怎麼做到的,不過筱瑜倒是清楚,師兄的衣櫃裡,似乎整整齊齊地碼了很多套這種衣服。
收起凡落劍,潁川從巨大劍柄邊緣一躍而下。風在耳邊呼哧而過,身上的衣服有規律地波動着,若不是顯眼的白色,恐怕都看不清巨劍旁邊有個下落的人影。
下落的速度越來越快,就在接近半程的時候,白色身影后忽然多了對淡青色的翅膀。潁川巧妙地下落的速度,通過御風術讓自己向前滑旋,節省了不少力氣,這也是他在練習御風術時偶然學會的。
半個時辰後,少年從空中落了下來。
除了震撼,還是震撼,他竟不知如何描述心理感受。
身後是條寬大的道路,從巨劍上下來後潁川就發現它了,而後沿着一路南行,最終來到了這裡。
這裡是墳場,墳墓被隨意地安置在道路兩邊,連個順序都沒有,似乎是個亂葬崗。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巨型刀劍,刀體劍身足有數十丈,它們或殘或完整,皆歪斜地立在亂葬崗裡,似乎這也成了它們的墳場。這令潁川想起了他在極道空間裡遇到的劍冢,這裡的殘刀斷劍雖沒有劍冢裡那麼多,但由於體型巨大,對人形成種強烈的視覺衝擊。
但更令人震撼的,還數每座墳墓上呈現的光景,明明是片死地,此刻卻出現神魔妖仙的幻象。
有的墳墓上灑着聖潔的光輝,仙氣氤氳,不時還能聽見仙子吟蕭弄壎。而有些墳墓則帶着濃濃咒怨,在其上盤出一團黑霧,兇厲之氣澎湃而出,令百草動顏,天地失色,潁川甚至還看見幾道魔影,隱隱透露着嗜血兇殺的氣息。
“這裡……怎麼沒聽師父和師兄講起過呢?”少年臉色變了變,將凡落劍拿在手中,隨時做好防禦的架勢。
好奇心驅使着少年走近這些墳墓,雖然他心裡明白這麼做很危險,但他就是忍不住想去看看,不知是被仙子琴音所吸引,亦或是受到魔鬼的引誘。
這些墳墓前連個碑都沒有,完全看不出埋葬的是誰,然而光看那些幻象,也能想象他們生前的強大,潁川記得藏書閣《生死冊》中記載,唯有達到金仙鬼帝階級的強者,死後方能留下異像。
他們是誰?這麼大片的神魔墓,因何而建?它們爲什麼會出現在極道閣山腳下?無數個問號出現在潁川心裡,能修煉到金仙與鬼帝階級的強者,必然不會輕易隕落,可這裡密密麻麻的神窟魔墓,無時不在告訴潁川這個事實:無數強者死在這裡,死在極道閣正門前。
爲什麼這些墳墓都朝着極道閣?少年注意到這個情況,所有的仙魔墓,它們大的那頭全部朝向極道閣山門。從極道山脈南側的山腳,是有條路可以直通極道閣的,不過到不了符凌居住的崖坪,而是通到正殿,那是有重大事宜纔去的地方,潁川在極道閣待了十七年,也沒見師父去過那個地方。
而在去正殿的山路上,共需要通過三扇門,分別是山門、御門、極道門。山門就在山腳下,實際上是道極簡的柴門,沒有色彩瑰麗的門柱,沒有宏偉的門廊,只是在柴門上方,有塊蒼柏的牌匾,上書“極道閣”三個大字。
“欲入神仙道,先破生死觀……”潁川站在墓園裡,喃喃自語,這是小時師父常在他耳邊唸叨的話語,此刻忽然被他回想起來,“若說神仙道……難不成柴門就是那道生死觀?”他記得符凌曾稱那條山路爲神仙道!
但這和墓羣指向山門有什麼關係呢?若是潁川猜測不錯的話,能埋在這裡的人生前必是一方大能,勘破生死觀應該不是問題,那他們這麼集中地埋在這裡……少年忽然想到種可能,這些人隕落在此,不會是與極道閣的紛爭有關吧?
潁川隱隱記得,藏書閣裡似乎記載過門派紛爭的事,那是幾百年或者幾千年前的事了,不過書裡只是提起死了很多強者,難道是那些人的墓地?
正當少年爲自己的猜想驚疑時,忽然有道枯澀的聲音從他身後想起。
“嘖嘖……這是誰家的少年郎……”
潁川猛地轉身,卻發現什麼也沒有,微風拂過,墳邊的仙樹飄下幾片晶瑩剔透的葉子,除此之外,周圍寂寥無聲,靜謐得詭異。
忽然有隻手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那是隻蒼老的手,“小鬼,你膽子很大嘛!知道這裡是哪兒嗎?”還是那道聲音,讓人感覺毛骨悚然。
多日來的實戰訓練讓潁川的右手反射性地拔劍,可是拔到一半的時候,他的動作停頓了,另外一隻蒼老的手臂抵住劍柄,任少年如何用力,都不能再讓劍柄向上移動分毫。
“咦?”那道聲音發出驚歎,潁川肩膀上的壓力驟然一鬆,原因是他在向外拔不出劍的情況下轉而移動劍鞘,劍鞘在巧妙的運轉下向後刺去。
然而卻刺了個空,這太出乎潁川意料了,因爲他清晰地感應到那身影就在正後方,而劍鞘明明碰到了他的身體,卻如無物般直接穿了出去。
殺人了,這是潁川的第一直覺,按理來說那一刺應該停留在被刺者的表面,只能起到將他擊退的作用,畢竟在出擊的時候少年是不帶殺心的。潁川艱難地轉過頭,看清情況後,卻嚇得向後連退兩步。
“你……是人是鬼!”即使再鎮定,見到這樣的情景,少年也忍不住說話顫抖,他有些後悔來到這個地方了。
就在潁川身前幾丈位置,有道暗灰色的身影存在,那是位骨瘦如柴的老者,手中拄着根枯木枝,看不出有多大年紀,不帶絲毫感情的黑濁眼睛深陷在眼窩裡,身體如同即將坍倒的朽木,似乎一陣清風就能叫他灰飛煙滅,但潁川注意到,老人是懸浮在空中的,他赤着的雙腳在離地幾寸的位置。
“鬼?”老者突然笑起來,不過那笑聲顯得十分恐怖,似是來自九幽地獄,令人不寒而慄。
“你覺得呢?”詭異的笑聲止住了,老者卻沒有回答問題,而是用反問少年。
陰冷的風從墳墓後方吹過來,少年只覺得後脊發涼,握劍的手不禁又緊了幾分。
老人的臉忽然如樹皮般皺起,掛上古怪的笑容,“你可知道這是哪裡?”
然而不等潁川回答,他便用沙啞的聲音接着說到,“這裡叫‘死靈園’,顧名思義,死靈園,自然是死人才會待的地方。”
說話的時候,老人右手裡把玩着個銀色的器物,正是被抽走的凡落劍劍鞘,劍鞘在黑色的指間來回擺動,發出金屬輕碰的聲音。
“那你說,我是人……還是鬼呢?”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劍鞘忽然停住擺動,幽幽的聲音在少年耳邊響起。
枯如朽木的老人忽然如鬼影般出現在少年身側,俯下身用陰鷙的眼神看着他,此時兩人相距不足半尺。
冷汗瞬間溼透全身,潁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那對深陷眼窩的渾濁眼珠,少年大腦一片空白。
“咦?”
老人的視線忽然凝在了潁川眉心上,在那裡有道淡淡的印記,他的眼神變得凝重起來,而後上下打量着少年,似乎要確定什麼。
漸漸的,老人看潁川的眼神變得古怪起來,然而帶着抑制不住的欣喜,半晌後,他打破沉默,帶着幾分扭捏,說了句話。
“小鬼,你願意做我的徒弟嗎?”
潁川剛從腦子一片空白的狀態恢復過來,聽到這句話後,他愣住了,不知道老人爲什麼這麼問。
於是少年擡起頭,正當他準備說點什麼什麼的時候,卻忽然忘記了怎麼說。在他眼裡,那兒有一隻蒼老的鬼,心懷無處訴說的絕望而眼裡又藏着滔天希望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