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的特權,可以說在舊埃爾塔帝國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可以這麼說,只要帶着貴族的頭銜兒誕生到這個世上,妥妥的就是“子宮彩票”刮中了大獎。
首先,貴族一般都有經營某種行業的免稅權,或是稅收減免權。而在通常情況下,這個貴族一般不會選擇直接殺進這個行業,而是在紛至沓來的商人,作坊主裡選擇一個或一羣構建同業公會,收取比稅收小些的會費,高枕無憂地當上國家和人民的吸血鬼。
但反過來,這種比親自經營更爲令人不齒的偷懶行爲,到頭來卻更受埃爾塔的商人和作坊主們歡迎。因爲有了貴族的庇護,前來壓榨他們的官僚就變得不那麼肆無忌憚——當然,也不是沒有貴族和官僚們一起勾結的事情發生過,但總體而言,貴族總是會認爲這些被他庇護的產業是他自己的封地,與之相對的,那會費等於是自己封地的稅金——尤其是低階,同時在數量上佔絕大多數的貴族對此認同度會更強,官僚動起手來揩油也更加麻煩。
其次,貴族或多或少享有相應的封地。這個“多”,可以放到割據了一整個北方地帶的皇族頭上;至於少,這個國家裡還有不少貴族魔法師只有腳下的兩個腳印是自己的封地。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貴族普遍享有的行政,刑事豁免權。暫且不說某些貴族手裡掌握的,極端到不行的“殺人不償命”一類的特權——就算對方沒有此類特權,平民把普普通通的貴族和自己遭遇到的案件一齊送上埃爾塔帝國存在感極低的執法機關,結果通常也會限定在一個“可以預知”的範圍內。
能夠享有如此多的特權,那也就可以理解爲什麼會有這麼多人醉心於躋身貴族之列,更可以理解爲什麼已經享有過特權的末代貴族不願放手……
“我們貴族是因夏爾斯王朝,西拉威亞家族的無上榮耀而得到的權力與榮光。”芬米爾以手杖觸地,站起來之後用手杖的黃銅底用力地在大理石地磚上劃了一個圓。“這是最冠冕堂皇的說法。實際上無論你我的先祖,都是協助過某位大人物登上過帝都王座的功臣,理應得到王座上人的分潤!”
這番話可以說是“反動至極”。不過同是貴族的諾娜根本沒把他的放肆言論當回事——在埃爾塔大陸上稍微修習過歷史的人都非常清楚,誰也沒有規定過西拉威亞家族必須繼承法統,更沒有規定過西拉威亞家族的權柄乃真神所授,西拉威亞家族在接過埃爾塔帝國的大接力棒之前也不過是有封地的皇親而已——能夠在亂世中上位,完全是靠一羣軍事貴族的鼎力協助。
一個人能親自管轄的組織,最大也不會超過一個部落。所以靠什麼去籠絡人心,爲自己的霸權爭奪戰添加力量,和維護和平時期的穩定呢?
對於無法實現真正中央集權的統治者來說,最好的選擇當然是貴族制度。這種不知道於何時,在何地發明的“先進制度”,維護了這星球上無數誕生又消逝的國家或短暫,或漫長的統治歲月。
但相對的,一個王朝存在的時間越長,它所產生的“貴族”就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多。當享有特權的人數超過社會本身被賦予的合理閾值之後,會發生什麼呢?不可避免的馬爾薩斯陷阱自然會吞噬掉所有不合理的事物,順便吞噬掉一部分合理的事物,讓一切重新開始。
當然,這問題也不是沒有帝王發現過,只是貴族此時多半已經“實質控制”了他的國家——大地主,大官僚,大貴族,這三者之間只要有二者合爲一體,這君王就得頭疼欲裂。在這時候,想要削弱這個貴族,就只有一種辦法:
用其他的貴族來“驅虎吞狼”。此計斷然可行,成功率也很高。但倒下的狼理所當然會變成老虎的養料,把小老虎養成大老虎……至於大老虎吞噬完比他小的貴族之後會窺伺什麼?想必猶豫不決,想要祭出這一招
的君王在真正下手之前,也必須流着冷汗在燭前深思吧。
但若不對立功者,出力者予以貴族身份,那又有誰能爲君王的國出力?連一絲一毫權力都不願意分潤的君王最終必然會比前者更早滅亡——這實在是諷刺得可以。
而現今的埃爾塔皇帝多尼瓦-西拉威亞,不管到底是不是這樣小氣的君王,起碼在芬米爾伯爵眼裡,他就是這種人,這種讓他本該拿到一人之下之權柄,卻沒有讓他如願的小氣鬼。
“你這麼說也沒有用啊。”諾娜無奈地看着比她大上一個輩分不止的老人在她面前像個得不到玩具的小孩一樣發脾氣,“我就明說啦。芬米爾伯爵啊,我是打算放棄了。爭取得到他的青睞又能如何?異世界人不會讓你我如願以償的。”
“這不可能!”芬米爾歇斯底里地用手杖在畫好的圈裡敲擊,“多尼瓦這個狐狸精的子嗣,難道就忘了是誰在西埃爾塔幫他站穩腳跟?現在卻又要直接讓貴族們失望?他難道就不會斟酌損益,想一想之後還會不會有人幫他治理國家呢?”
“那是你自己的妄想而已。”諾娜徹底不耐煩地起身,“多尼瓦現在可是在異世界人的協助下駕馭了上千萬的泥腿子,要你這個糟老頭子又有什麼用呢?或者我說得難聽些,在他和異世界人的眼裡,你我早就已經和泥腿子沒有什麼區別。”
諾娜的話音剛落,她便聽到芬米爾伯爵手裡的手杖被他敲得天響,幾乎都要把他腳下的大理石石磚敲出裂紋:“你這除了美色便一無是處的子爵末裔,到我的居所裡就只是爲了告知我——告知我你的失敗,還有你放棄的理由?非但如此,你還想‘規勸’我也放棄?”
“事實如此。”諾娜子爵一攤手,“你若是不能接受事實,還想着用舊帝國的那一套來試圖壓倒,說服我,那也是徒勞無功的。異世界人鐵了心想要把埃爾塔帝國徹底變成‘國民的國度’這件事,您難道就一點都看不出來?”
“那是……絕對會失敗的!”芬米爾伯爵手杖的底端依舊在不服氣地敲擊着地面,好像在彌補他的心虛,“從來就沒有人會去相信泥腿子,那羣粗劣,卑劣,狡猾的廢物!難道你也要着了異世界人的道麼?”
“可是在之前,他們確確實實打敗了我們。”諾娜把頭髮往耳後一撥,對着芬米爾伯爵露出了很值得玩味的神情。“這還不夠麼?那你覺得,西埃爾塔打敗了雙月教會,靠的是誰的力量?是你的麼?芬米爾伯爵?”
“那,那是異世界人自己的事情不是麼?”芬米爾當然不會那麼容易放棄,“西埃爾塔與中央的衝突客觀存在,但是和雙月教會……無,無關!總而言之,那是異世界人自己要和雙月教會鬧翻的!和多尼瓦陛下攝取國權有什麼關係?”
“我只能說,這一切因雙月教會而起,”諾娜已經起身要走,這會兒是她礙於交情給這男人最後的忠告。“他們開了讓埃爾塔帝國代行掠奪資源的傳送門,就等於他們是主使者,而埃爾塔帝國是直接行兇者,那您現在還指望着異世界人不對雙月教會動手,您覺得可能嗎?已經和雙月教會如膠似漆的夏爾斯先皇和他的勢力,異世界人會去細緻拆分,然後不去對他們的背後元兇追究到底麼?”
“埃爾塔,是,埃爾塔!”芬米爾第一不能容忍爵位和年齡都比他低的年輕人對他大吼大叫,其次他更不能容忍埃爾塔的帝制和貴族制度實質性崩壞,“雙月教會,是,雙月教會!不管外部環境如何,失卻了貴族的埃爾塔是不能繼續存活下去的!諾娜子爵,你若是不能等待,就等不到最後勝利的分紅!”
勝利?諾娜輕蔑微笑着走出芬米爾伯爵那有些雜亂的花園,絲毫不顧身後傳來的各種歇斯底里的吼聲。她實在已經受夠了作爲貴族們的工具,去博取某人愛情的事實與過去——說句實話,她一開始
是不愛多尼瓦的。自己裝成喜歡上他的樣子,只不過就是爲了“聽從大人物的指示,找到機會讓他回心轉意,拋棄萬民做主的荒唐制度”這一同樣荒唐的目標而已。
走出門外的諾娜張開了放在手提包裡的一張信箋,看了幾眼上面多尼瓦的筆跡之後,就將它徹底撕成了碎片,任其在冬日凜冽的寒風中飛舞,和雪面逐漸融爲一體。
“你和貝澤薩拉小姐,實話說我難能分出我更喜歡哪一個。你們都很優秀,難分伯仲,讓人着迷……”
雖然信箋已經被撕碎,但多尼瓦在其上寫下的話語,此刻卻好像正如皇帝本人當面敘述一樣,在諾娜的眼前浮現。
“她有吸引我的地方,但你也一樣有。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奮鬥着的平民,和你這樣儀態端莊,禮儀得體的貴族,都有迷人之處。”
“但一國之君的婚事,自然是整個國家的焦點。就算是我決定在不久之後徹底放權,想必受到的關注也一定不會小。新帝國的人民恐怕還是會把我和新皇后的結婚日當成節日,用往常的習俗來慶祝吧。”
和多尼瓦接觸的這些日子裡,諾娜子爵也學到了不少嶄新的事物,這也成爲了她逐步脫離貴族們封閉社交圈的契機。
“皇帝必須首先爲自己的國民負責,然後纔是爲自己負責。就算‘不負責任’地把權利轉交給人民,皇帝卻也還是國家的象徵,會對自己的國民造成影響。那要解答擺在我面前的問題就很簡單啦,諾娜,你能明白這個道理麼?”
“‘哎,你知道嗎?嫁給皇帝的是個平民!’。還是‘哎,不出所料,嫁給皇帝的又是貴族!’?”伏在案前的多尼瓦擡起頭來看着面前熊熊燃燒的火爐,動筆在潔白的寫下了他的心聲。“埃爾塔的國民剛剛纔從痛苦與悲傷中醒悟過來,他們需要的是什麼?是希望。”
一般來說,皇帝的婚嫁範圍基本上被鎖死在“貴族”的子集和真子集裡。這和貴族,爵位的授予一樣都是籠絡國內強權的方法,用血濃於水的親情來作爲權力之間的紐帶,和利益共同體的基礎。
但同樣的,這麼做的風險就是進一步地分散權力,削弱皇帝的存在感。但不這麼做的話,勢必導致貴族的不滿,帶來更難以猜測的後果——找個貴族的女兒娶了做皇后,那麼嫉妒的範圍就會大大縮小,聽起來也更名正言順。但如果找的是平民百姓家飛出的金鳳凰做正宮,不僅是貴族會羣起而攻之,連廣大的帝國臣民都會開始懷疑,這任皇帝是不是不太行?是不是被狐狸精迷得不識大體了?
他的父親,夏爾斯皇帝的家庭悲劇,可以說就是先後者,再前者的階段性產物。如果他不成爲一國之君,那娶什麼老婆納什麼妾,豎什麼紅旗倒什麼彩旗自然不關貴族社交圈的大事情。但是命運讓他坐上了埃爾塔帝國萬人之上的位置,那麼貴族會對他的婚嫁評論些什麼呢?想必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也是理所當然的。
多尼瓦並不是不能理解這種事情發生的前因後果——但是直到最後,他都沒能原諒自己的父親。在他看來,權力鬥爭並不是他的父親屈服於外部壓力,製造家庭悲劇的理由:換句話說,他要證明給他的父親看,自己能用自己的方式讓皇族能夠自由選擇自己所愛的東西——就算犧牲自己,他也也一定要證明給他的父親,乃至天下的所有人看。
“他們希望看到一個新的埃爾塔,而不是在我承諾建立‘人民的埃爾塔’的同時,在我這裡感受到舊時代透出來的臭氣。所以我將會選擇平民出身的貝澤薩拉,作爲我唯一的伴侶,而不是你……”
想到已經成爲既成事實的結論,諾娜的眼淚就要順着眼角往下滑。
“爲了未來,我們都要做出些犧牲。如果不能邁出最難的一步,我無法保證會有人邁出這一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