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上?那豈不是扎到星空外面去啦?”
“沒那麼誇張。”皮彭斯搖了搖手,“也就是比飛龍們飛得稍微高一些而已。”
“您去親眼看過嗎?”商會會長緊迫追問的語氣頃刻間變得恭敬起來。
“沒有,沒有。”儘管知道面前的這位可信度頗高,皮彭斯也是不敢大意——剛剛就不該把自己去傳送門對面的看到景物說出來,萬一隔街有耳呢?這可有點麻煩。他趕忙補上下半句:“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那擠弄出來的表情商會會長也看得清楚明白——他去過,但不能說。在這裡他只是一個稍微知道得多些的商人,多說哪怕是一個字都可能會有性命不保的危險。
兩人的話題隨即很默契地轉移到了那個缺尖的城堡塔樓上——在動亂當中缺失了一角的城堡塔樓一直都沒有人去修繕,成爲了加西亞人談論時勢最好的嵌入點。
——“早安!今天加西亞的城堡修好了嗎?”
——“早安!”
然後兩個人一齊一字一頓地念出那個五個單詞的句子:“並沒有!”
這一段對話在巴卡拉失敗的篡位之後很快成爲了加西亞殘餘居民之間日常的問候語。戲謔的語氣,彼此道完早安之後忍俊不禁的神情,都從骨子裡滲出帝都埃爾塔人對這兩者的隱隱失望。
“沒事,我想很快就會有人來修的——或是徹底消失,重新建一個新的?”抱着這樣的心情,皮彭斯伸了一個懶腰,他確信GOPRO清楚地拍下了那個缺尖的塔樓。
他是知道多尼瓦不喜歡這個幽深的城堡,說句實話他自己也不喜歡。最後看了一眼城堡的側牆頂,這個看上去沒有什麼問題的年輕商人就和他的所屬商會車隊一起隱進了建築院落裡。
多尼瓦確實不喜歡城堡——就算現在拆的是他的城堡,他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捨。
盾城的翻建在雨季之後飛速進行。臭味熏天的溝渠被填上或是清淤之後蓋上預製的水泥蓋板,原本環城的城牆被全部清理乾淨——山對面的蠻族連出個頭都不敢,更不要提什麼衝下來血洗多尼瓦的領地了。
一條大路直接捅到盾城的核心,難以拆卸的城堡被腳手架和塔吊圍困起來,正在以一磚一瓦的形式慢慢肢解——這可是活着的,獨有特色的城堡素材,門東市方面的建築專家還頗有把這座充滿了黴味和陳舊灰塵味道的建築物複製一座的想法。
3D測繪和各種照片資料的取材花了不久的時間,在這之後那些教授和他們的學生還會在工地繼續觀摩——興許下一塊石磚底下就有讓他們興奮的支撐結構,或是暗室。
埃爾塔的工人們在工頭的指揮下則是在逐步地拆開塔樓,護牆這些附屬結構,最後再着手拆卸城堡主體。雖然速度比直接用定點爆破讓建築物化爲一片瓦礫要慢得多,但是在城下觀摩了一個下午的多尼瓦還是可以看出有一堵牆在兩頓飯之間煙消雲散。
“陛下,拆掉這宏偉的城堡,您真不心疼?”
“那是君王的虛榮心而已。”戴着紅色安全帽的多尼瓦嘆了口氣,“你們啥時候把城堡這種‘小孩子引以爲傲的青春痘’擠出我的領地之上,我就不感到難受了。”
長着一頭金色碎短髮的埃爾塔建築工程師被震撼得沉默不言。在埃爾塔平民間,皆以能夠進入皇族領主的城堡作爲榮耀——像這樣皇族親口嫌棄城堡這種高高在上的住所的話他以前想都不敢想,更不要提親口聽聞了。
“怎麼了?很震撼麼?”多尼瓦摘下安全帽在手中不住打量,“王冠不能保證我在工地的安全,對吧?”
“對的,陛下。”工程師趕忙回答道。
多尼瓦皇帝繼續用落寞的口氣追問:“但是呢,安全帽可以擋住小石頭,這不假。但是如果砸向你的是城牆城磚呢?”
“當然是不行了,陛下。”
“在帝都市民不明所以的怒火面前,先皇夏爾斯那帶着護城河,高牆深院的城堡,不也是沒起到多少作用麼?”
“這……”工程師有點接受不來。
塔吊橫着的吊臂照來炫目的反光——隨行的幾人都不約而同地用手擋住了光線。
“今後,就算是最低級的建築工人都會掌握這樣的力量,那麼我繼續住在本來就不穩妥的烏龜殼裡,再像我的後輩一樣胡作非爲,你們不會起把我除掉,甚至取而代之的心理嘛?”
多尼瓦講到這裡,腦海裡不禁浮現出了異界歷史裡被處死的“王朝復辟前的最後一任國王”,還有那“失卻小父親形象之後,被人民怒火燒的幾近屍骨無存的‘沙皇’”。還有那句寫在“沙皇”命運終結點道標上的審判:
“7月16~17日夜間,根據烏拉爾州工人、農民和士兵代表會議的決議,槍決了前沙皇尼古拉•羅曼諾夫。這個帶着皇冠的劊子手利用革命的仁慈,活得太久了。”
“這是大不敬啊……”儘管這位皇帝公開宣佈放棄皇權,然而皇族一直特有的壓倒性氣勢在這裡顯露無疑。
僅僅半年,還不足以讓埃爾塔人真正放下對皇權的恐懼。皇帝本來就是一無所有的普通人——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們擁有皇權,皇權使他們世代相傳着國家的最高權力。
所有人,或近或遠地圍繞在最高權力面前,財富也因此呈現出向心的聚集。皇帝因爲權勢所以擁有了城堡,擁有了比起家工具更多,且更兇狠,忠心與否不得而知的軍隊。還擁有了更多的雌性,隨心所欲的生活方式。
假如說一個木匠失卻了身外之物的工具,他起碼還有身爲木匠的知識。就算沒有地方讓他施展木匠本領,他也有成爲力工的資格。
然而皇帝一旦失去了名爲“君權天授”,實爲“人人可取而代之”的權勢寶具,他就比失去了一切的木匠都要悲慘。所有的皇族在更替之後都要被徹底清算——就算皇帝本人不去清算,也有人會幫
他清算。
巴卡拉的家眷早就腐爛在了帝都的排水溝裡——他的兄弟姐妹現在倒還是在雙月教會的庇護之下,沒人敢踏進那個傳說中與天堂相仿的西埃爾塔門東市哪怕一步。皇族一旦失去了護身的權力,註定比普通人還要悲慘。
“埃爾塔從今往後沒有什麼大不敬,你儘管說。”走馬燈一樣的故事和記憶交織着讓多尼瓦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句話。“居高位者的尊敬是要靠人民自己由衷地發出的,不是一個有權有勢的人去逼迫纔有的。”
“是這樣沒有錯。”留着碎髮工程師也是從底層,抹着瓦灰的建築工人當中被異界人提拔起來的一份子,異界人在講課時不經意間夾帶的“能者上,庸者下”的思維方式已經開始起了作用。
“所以說皇權,這種東西都是在害人吶。”多尼瓦揹着手,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去。
“……那一天在西斜的陽光下,我從未感到皇帝可以如此高大但是又如此平易近人。散發着權勢傾軋的城堡在那一刻轟然倒塌,只留下讓人敬仰的萬米高塔——但是這高塔人人都可以去參觀,而不像城堡只是某些人耗費民夫國力,修建成的臥榻。放棄皇權的皇帝反而贏來了前所未有的尊重,我覺得這個稱號是實至名歸的。”——《‘聖皇’的背後,多尼瓦的轉型》埃爾塔文獻出版社。
“他不要城堡我可以理解嘛。”遠處的三個高級工程師則要放鬆得多,一齊坐在城堡上拆下的,已經編號和清洗的大石磚上談笑風生。“你說讓你住紫禁城舒坦,還是讓你住有現代給排水的國子監四合院舒坦?”
“除非把紫禁城翻修一遍,還要加上走電,走暖氣,那就真舒坦了。不過我還是喜歡住小高層,居高臨下地看着爽啊。”
多尼瓦的城堡裡的確是裝了發電機和些許現代電器——只是都走的明線,原本規劃的房間也根本不符合不少電器的使用規範。佈線要從門洞上,門縫裡找空間,一不小心就是一個漏電事故。
“趙工啊,你就別臭美你家裡的那些個小高層了。這裡誰不知道你在十幾年前拆遷得了一打房子啊?這挨千刀的。”
“事實啊。”被叫做趙工的年輕人鬧了一個大紅臉。“住低了有耗子,有蒼蠅蚊子,住高了就嘛事沒有,還能俯瞰山城風景,起霧之後就跟住在蓬萊仙境似的……”
“住的高感情好啊,不過汶川的時候,沒把你搖得夠嗆吧?”趙工正沉醉在他的雲海上居時,旁邊的小胖子找準了他的話茬,狠狠地堵上了一句——反正都是年輕人,彼此之間當然不會留口德。
“夠嗆。”趙工笑了,“把我爹的一桌麻將都搖翻了,他說如果沒有地震他都要輸得把褲衩脫給那羣龜兒子。”
衆人齊聲大笑。
“幸好埃爾塔這裡沒有多少地震的記錄——也不知道是記錄不全還是真的沒有。哎,這些個小混球,風水寶地就讓他們這樣糟蹋啊?要是掉個個兒該多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