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
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
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
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紀衍之的聲音,響徹迴盪在天地之間……
他因體內氣血的衰敗,身體已經佝僂萎縮成了一團。
一張臉皺紋密佈,溝壑縱橫,沒有一丁點血色,整個人形如干屍,狀若厲鬼。
但他此刻的神色,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坦然,一雙眼睛燦若星辰,明亮清澈,完全蓋住他不堪的外形。
他整個人如一盞驟然亮起的明燈,照亮了夜空,也在所有人心間冉冉升起,下方別說是侯玉霄等人,就是六大高手,乃至是三尊大能中的南藥師和無心,此刻看着他的眼神,都帶着一絲欽佩……
因爲我胸中一顆丹心永遠存在,功名富貴對於我如同天邊的浮雲。我心中的憂痛深廣無邊,請問蒼天何時纔會有終極。
先賢們一個個已離我遠去,他們的榜樣已經銘記在我的心裡。屋檐下我沐着清風展開書來讀,古人的光輝將照耀我堅定地走下去。
這是四句詩文表達的意思,侯玉霄心中默唸一遍,目視天空,看着滿臉死志的紀衍之,心中也不免對這個一千多歲,卻依舊秉持正義的儒道大能,肅然起敬。
修心、明辨、正心、格物、致知、洞明,從儒道修爲境界的名稱來看,就知道夫子開闢的儒道是心學,言行如果不順心遂志的話,是不可能修行儒道的。
紀衍之一千多年前爲了救城中百姓,害了自己的妹妹紅靈兒,到底是錯了還是沒錯,要看從什麼角度看。
從紅靈兒的視角來看,他錯了,可站在那十萬多百姓的立場上,他做的是一件無比正確的事。
紀衍之沒有救下城中那十萬百姓,並不代表他錯了,哪怕侯玉霄對紀衍之沒有什麼好感,也自認做不到他那麼大公無私,但從內心深處說,他依舊覺得,犧牲一人救十萬多人,這種行爲並沒有錯。
他從頭到尾錯的,就是心中對紅靈兒有了愧疚。
他產生愧疚的那一刻,就代表着,他對自己的行爲產生了懷疑,換言之,他對自己遵行了一輩子的行事準則產生了動搖,由此更是開始懷疑自己堅持的儒道。
懷疑一旦產生,引起的,就是連鎖反應。
他的心,他的道,都開始崩塌,經由血魔的那一句勾引,頃刻間爆發出來,讓先賢夫子都拋棄了他,也毀了他的亞聖之路。
紀衍之承認了對紅靈兒的愧疚,接受了夫子和先賢的拋棄,也接受了自己的亞聖之夢破碎,可到生命的盡頭,他還是選擇堅持自己心中的正義,自己的道。
三品不滅境妖魔,即便在大禹神朝時期,都是橫行無忌的絕世妖魔,這麼一尊絕世魔頭若是放任不管,給人間帶來的災難,將是毀滅性的。
紀衍之的氣息驟然變得強大,佝僂的身體漸漸伸長,與此同時,他臉上的皺紋也開始慢慢消失,腐朽的面孔也在逐漸恢復年輕。
沒過一會兒,紀衍之就從一個耄耋老人,變成了眉目清秀瀟灑俊逸的年輕書生。
他的雙目燦若星辰,身上的儒道聖光,已經點亮了夜空,剛剛拋棄了他的夫子和九位先賢,又在他身後凝出虛影,隨着這些儒道先賢的到來,他周身的氣勢凝出一片白色汪洋,整個人變得前所未有的強大。
“靈兒,如還能有下輩子,兄長不修儒道,不負你。”
紀衍之平視着眼前的紅姑娘,語氣雖平淡,面色卻無比的篤定,話音落下之後,他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比出一個劍指,往前一點。
“八竅燃魂,丹心化劍,定!”
九字一出,紀衍之瞳孔一凝,心臟的第八竅,驟然生出一團白色火苗,轉而化作一團熊熊烈火,點燃了他身體,以及他身後縱橫數百里的儒道浩然正氣。
如果說紅姑娘剛剛燃燒的黑色火海,是邪惡與恐懼的化身,那麼此刻紀衍之這片白色火海,就是正義與坦蕩的代名詞。
整片白色火海,瞬間縱橫開來,與紅姑娘的黑色火海糾纏在一起,形成抗衡之勢,非但如此,紅姑娘的萬年槐樹本體,也被白色火海一步步侵襲,萬千藤蔓彷彿是看到天敵一般,迅速扭曲着撤回身體裡面。
紀衍之第八竅內海量的浩然正氣,形成天空中這片白色火海之後,並沒有消散,而是形成了一顆白色的光團在他體內遊蕩,隨着紀衍之慢慢催動,那光團飛到了他的右手,準確的說,是他剛剛並出的劍指上。
“第八竅與儒門中人而言,就等同丹田,焚燒畢生修行的浩然正氣,以浩然之火,將自己的心臟煉成這枚正氣神劍,紀衍之不愧大儒之名,白鹿書院的名聲,他確實沒有辜負!”
“白鹿書院能做正道魁首,自有其獨到之處。”
這是無心道尊和南藥師兩人在對話,侯玉霄雖然不明白,但也能猜出大概的意思了,實際上,就算兩人不說話,他也已經知道紀衍之這一招有多恐怖了。
他此刻僵着頭,一動不動的盯着天空,眼神中滿是駭然與驚懼,他不是不想動,而是根本動不了。
從紀衍之喊出那個“定”字開始,他就已經不能動了。
不只是他,包含六大高手在內的全場所有人,都不能動了,此前紅姑娘那片血海的威壓還未散去,現在又加了紀衍之的正氣火海,所有人只覺得心頭,有兩尊沉甸甸的神靈在壓着,什麼抵抗的心思都生不出來。
好在,他此刻是擡頭的狀態,天上的情況一覽無餘。
紀衍之的劍指,飛出一道緩慢至極的白光,應該就是無心道尊說的正氣神劍,說它飛的緩慢至極,那是因爲他們這些人,現在連動都動不了,這劍氣,在他們眼中自然是緩慢,可在天上的紅姑娘眼裡,這劍氣的速度,卻已經快到了極致。
紅姑娘在這道劍氣出現的剎那,瞳孔中就升起了一絲濃濃的懼意,可在紀衍之正氣火海之中,她也受到剛剛那個“定”字的影響,根本機會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劍氣插入自己的眉心。
嗤………………
正氣神劍插入眉心,像是水火交融一般,紅姑娘的身體被灼出一陣陣的濃煙,發出無比刺耳的聲音,連帶着還有紅姑娘痛苦淒厲的哀嚎。
啊………啊………兄長饒了我……兄長放過我吧……
紅姑娘,居然在求饒?
地面上的侯玉霄,看着紅姑娘哀嚎過後,竟換成了哀求哭訴,瞳孔中滿是錯愕,只是這錯愕,在看到紀衍之那淡定的神色,又聽到紅姑娘接下來的聲音之後,立馬就消失不見了。
“放了我吧……饒了靈兒……兄長……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桀桀……求求你了……桀桀桀…………桀桀桀……”
紅姑娘的哀嚎,先是摻了幾聲虐笑在裡面,而隨着她發現求饒無果之後,不但哀嚎逐漸消失了,尖銳刺耳的虐笑聲也變得愈發猖狂,肆無忌憚。
“老東西,你以爲拿命就能拼死我了,我有三品業位,已登不滅業位,形體永生不滅,沒有任何外物能摧毀我,而唯一能鎮壓我的辦法,就是神朝印記,大禹神朝早已消失在長河之中,我就是無敵的存在,你就是拼了你這條命,也滅不了我,哈哈哈哈哈哈……”
“萬物萬事相生相剋,天底下哪有什麼不滅的物質,你全身上下最寶貴的,就是那顆萬年血樹心,最大的弱點也是它!”
紅姑娘的笑聲,在紀衍之說出這句話後,戛然而止。
地面上,侯玉霄也一下子就反應過來這句話,目光轉動看向圓空禪師和莫虛子兩人。
“你的本體,早就被莫雲子滅過一回,不是麼?”
紅姑娘的眼神變得低沉,沒等他開口,紀衍之就轉頭朝着下面喊道:“無心、南藥師,還請出手,助我一臂之力,斬此妖魔……”
“善!”
聽到紀衍之的話,無心道尊、南藥師佛尊同時點頭,目光一凝,伸出手分別在圓空禪師和莫虛子身上輕輕一點,兩人身後頓時都飛出了一炳血色長劍。
兩尊大能各自握住血色長劍之後,身體氣勢驟然提升了數倍,原本凝實的虛影,應該是一下子抽空了太多力量,頓時就變得稀薄起來。
他們似乎早就等着這一刻了,手中的血色長劍,各自附着着金色佛光與道家紫氣,劃破長空,帶出兩道駭人的空間裂縫,徑直插進了紅姑娘的左右肩頭。
兩柄長劍插進肩頭的瞬間,原本就動彈不得的紅姑娘瞬間臉色煞白,全身的氣息起碼萎靡了有七成。
然而,她擡起頭,眼神中依舊沒有半點驚恐,反而看着轉頭分別看了一眼左右肩頭上的長劍,接着又將目光集中在紀衍之身上,冷笑連連。
“你明知道,莫雲子當年殺我,用我那顆樹心煉成了三把劍的,可惜血昭血陽都在,唯獨就缺血影,看來你還是殺不了我……”
無心道尊和南藥師佛尊,來的都只是投影,而紀衍之此刻氣息已經徹底萎靡,無力再出手,而她自己,還只是氣息萎靡了七成,雖然行動受阻,實力有損,但她沒死,這是不容置喙的事實。
於妖魔而言,只要不死,靠着強大的恢復能力,實力遲早都會回來,而且只要有足夠的血食,這個過程也花不了多長時間。
何況,她還是三品不滅境的大妖魔,無論用哪種途徑都遠超其他那些普通的妖魔。
所以在她看來,紀衍之殺不了自己,已成定局了。
“你既然知道四年前,是我將血影劍帶來的,那你覺得我會不把血影劍帶過來麼?”
“哈哈哈,如此大言不慚,你知道血影劍在哪兒麼?”
紅姑娘的笑聲,在紀衍之平靜眼神的注視下,逐漸變的越來越小,她緩緩低頭,看向下方的銅陵郡城。
準確的說,是看向郡城東門外,那個跟田法正離的不遠的白衣身影……
“爲了復活你,我將血影劍交給你的轉世身田紅璐,我
知道萬年血樹心,於人類而言是至寶,可於妖魔而言卻有劇毒,你定然不敢隨身攜帶,所以復活之後,你肯定會轉贈給他人保管,我沒有記錯的話,你跟那個年輕人,感情很好,沒錯吧!”
天空中的景象且先不管,地面上侯玉霄聽到紀衍之這番話,臉色已經完全變了,紀衍之這句話雖然包含的內容很豐富,但他還是很快就在裡面提取出了關鍵的信息,他無比強烈的想要低頭,想要拉住侯玉端,可在這兩股威壓之下,他什麼也做不到。
田紅璐是血魔復活的載體,所以紅姑娘纔會跟侯玉端打的這麼火熱,畢竟之前就有感情基礎,田紅璐生前來昭陽的時候,身上就帶了一把劍,也就是那把鑲了七八顆翠綠色寶石,看起來很名貴的寶劍。
那把劍,現在就在老五的身上……
眼下聽紀衍之這番話的意思,就是說復活血魔的關鍵不只有田紅璐,還有那把血影劍,而那把血影劍,眼下成了殺死紅姑娘的關鍵?
倏然眼睛裡出現一道白衣身影,正在緩緩往天空中飛去,看清楚白衣人的面容,侯玉霄瞳孔一震,周身氣勁調動,強烈的想要衝破頭頂的威壓,可無論如何他都做不到,畢竟實力相差的,太大了。
他這麼強烈想要掙脫,只因爲那白衣人,赫然就是自家老五侯玉端,老五頂多只有正心小儒的修爲,也就等同於是宗師境武者,與自己差不多。
這個時候若是冒然參與眼前的鬥爭,分分鐘就會死成渣,侯玉霄迫切想要阻止侯玉端,可他實在做不到。
他只能眼睜睜看着侯玉端一直飛到天上,到紀衍之和紅姑娘身旁,才停了下來。
這一看,侯玉霄頓時一愣……
他發現,全場所有人,好像只有侯玉端一人可以動。
對了,以紅姑娘對老五感情之深,剛剛那些威壓肯定都沒有針對他,而紀衍之又從頭到尾除了破境失敗之外,其他都是一副運籌帷幄的模樣,說不準老五此刻的行爲,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侯玉霄腦海中靈光一閃,反應過來之後,雖然還是在擔心侯玉端,可心裡總算是放鬆了不少。
紅姑娘此刻臉上沒有多少害怕,看着侯玉端,離自己越來越近,眼神裡滿是愛意,以及一絲淡淡的傷感。
她好像,知道些什麼……
侯玉端面無表情的走到天空,他先是看着紅姑娘,眼神中露出一抹痛苦與掙扎,緊接着又轉頭,盯着紀衍之看了十餘息,眼神中滿是怒火。
“五年前,你見我第一眼時,就已經打算好了今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