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宅。
君蘭舟將兩件洗的乾淨的半舊粗布短褐摺疊整齊,並幾本書一同包起來放在桌上。
裕王爺見狀,焦急的道:“蘭舟,你真的決定要走?到外頭過苦日子有什麼好?父王對你真心的好,難道你一點都不在意嗎?功名利祿,尋常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你爲何要棄之如敝屣?父王就差將心挖出來給你看了啊!”
“王爺,您還是請回吧。我還要趁着臨行之前好生休息。”君蘭舟身上穿着件灰白色的棉布書生長袍,頭髮也用布巾紮起,一身乾淨整潔,俊臉上笑容比往常都要燦爛,可熟悉他的人卻知道,他越是這樣笑,就越代表耐性已經告罄。
裕王爺幾乎捶胸頓足,他紆尊降貴的來了多少遍,好話說盡了,君蘭舟就是不領情,也不接受他!
“孩子啊,你到底要父王如何做才能留下來?”他不想讓他走,他想代替靜兒好生照顧他,將這些年虧了他的都彌補給他。
“王爺,您什麼都不需要做。”君蘭舟嘆息道:“您身份貴重,可不要再自貶來與我一介草民這兒糾纏了。我和你,真的沒有父子緣分。”
“可是你身體裡流着我的血,你就是我的兒子,你是皇族血脈,我怎能讓你流落在外!”
“王爺,請別在提起這件事。”君蘭舟壓抑着怒氣,強迫自己冷靜的與裕王爺說話。深吸了口氣,以平靜的語氣道:“王爺,你就當沒有我這個兒子吧。認了我回去,有什麼好處?王妃和世子爺不會接受我,那個所謂的家,對我來說只是黃金牢籠。甚至皇上和太后,我的伯伯和奶奶。都不會接受我。我這樣的人,還是不要存在最好,如今我能安生活着,已經很感激上蒼,再也不敢多奢求一點點的幸運了,也請王爺爲了我着想,放了我吧。”
君蘭舟說的懇切,讓裕王爺心疼的刀絞一般,搖着頭焦急的道:“蘭舟,父王不會放你走的。你是我的兒子,是我與靜兒的骨肉,你是我與靜兒曾經那段感情的見證。我怎麼能……”
“夠了!”君蘭舟再也忍不住,咆哮道:“不要提起我娘!你難道不知道嗎,我的存在是皇家的恥辱,恥辱!你要認我,那只是你一個人的意思!皇上呢?太后呢?他們真的容許我‘認祖歸宗’嗎!你就不怕他們想方設法的弄死我!還是說你就是想讓他們弄死我你才甘心!”
“孩子。不會的,我會保護你……”
“誰信啊!你有什麼能力保護我?你若是真有心保護,當年就不會不顧後果,沒有理智的與自己的親姐相愛,有了我這個不該存在的禍害!你害了我娘,也害了我!我寧可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沒有我!你知道嗎。我恨我自己的身份,恨你,我娘若是泉下有知。也會恨你!”
君蘭舟胸口劇烈的起伏,轉過身面對牆壁,雙拳緊握,他不甘心,也覺不公平。爲何要讓他來到這個世上,要讓他承受這麼多的不堪。
裕王爺被吼的倒退了好幾步。直到靠着牆壁,才穩住身形。叱吒朝野的王爺,如今卻如同迷路的孩童,喃喃道:
“不會的,靜兒不會恨我,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她真的愛我,若不是真心相愛,我也不會決定拋下一切,與她維繫着那段禁忌之戀。是世俗的錯!對,是世俗不肯容我們!她不會恨我的,不會的,不會的……”
裕王爺像是被誰打了一悶棍,此刻已經有些神智不清,想到他此生唯一深愛的女子;他們的山盟海誓;他們的感情被父皇和母后發現;他被迫與現在的王妃成婚;韓肅出生那日,梅花林中靜兒悽婉的笑容;他們第一次的**;想到初靜公主懷着三個月的身孕被迫下嫁給駙馬……
原來所有的記憶都還沒有走遠,那一切都在眼前不斷的回放,就好似發生在昨天。他愛上了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姐姐,這段禁忌之戀被視爲皇族的恥辱,是天下難容的。他恨啊!爲何他與靜兒真心相愛,天下卻無他們容身之處?他們試過私奔,連着四次都被抓回來,他們也曾想過共赴黃泉,可是靜兒那時候意外懷了身孕。
靜兒生產那日,天空是陰霾的,他當時手握重兵,卻無心國事,一心只想着靜兒,八哥與前太子都在拉攏他,但他一直都沒有做出選擇。
當時太后與先皇要將他與靜兒的孩子殺死,是八哥,也就是現在的皇上主動來找了他,說他有法子讓他的骨肉活下來。雖然不能讓他們的孩子被皇家認可,可他可以在宮外做個正常人。只要他答應,就當世界上沒有這個孩子,永遠不要詢問他的下落。
靜兒產下蘭舟,死於血崩,蘭舟也被老媽子抱走,是八哥收買了老媽子,假傳蘭舟已經溺死的消息給先皇和太后,私下裡將蘭舟送給了別人撫養才了結了這段是非。
靜兒死了,他心如死灰,也是八哥安慰他,鼓勵他。所以他幫着八哥,暗地裡聯繫了西武國的端親王,一起製造前太子謀反的假象,先皇得知後大怒,將太子變爲庶民,流放北疆,他又帶着人於半路上將太子一家全部截殺,只奉八哥的命留了太子的遺骨,當年才八歲的侄兒,並且帶回樑城教給八哥發落。。
先皇當年駕崩,八哥衆望所歸,他與八哥兄弟情深,也成了當朝最有威望的王爺,可是他的心卻空了,整日只能看着靜兒的畫像,回想他們的一點一滴,有時候想起那個苦命的孩子,他的心就如同被千萬根鋼針扎着。
如今孩子就在眼前,卻拒絕他,不跟他親近,不給他彌補的機會,還告訴他靜兒會恨他,他真恨不能立即去地下,問問靜兒,到底恨不恨他。
君蘭舟抿着脣,半晌才平復激動的情緒,淡淡道:“王爺,我的存在是皇家的恥辱,皇上和太后都不會容我的,你讓我走吧,我只想過平淡的日子,什麼功名利祿與我來說皆爲浮雲,你做了一輩子尊崇的王爺,難道被身份和責任捆綁的還不夠嗎?如今也要來捆綁我?我只想逍遙此生,再不想回憶那段不堪的過去。王爺,你走吧。”
裕王爺失了魂魄一般,沉默的轉身離開了廂房,徑直走向門外,腳步踉蹌,身形晃動,好像隨時都能倒下。
看着他的背影,君蘭舟目露不忍,最終仍舊是鐵了心,坐下來捧起醫書。
水秋心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屋門前,道:“你真的決定跟我一起闖蕩江湖了?”
君蘭舟連忙站起身,恭敬行禮道:“是,師傅。”
見他目光堅定,水秋心笑了:“那好,正好我也快被呂國公煩死了,咱們明日就起程,今日給你時間,去跟朋友道別吧。”說罷轉身走了。
君蘭舟莞爾一笑,呂國公一直纏着水秋心給呂文山醫治,水秋心拒絕了許多次,呂家人竟然越挫越勇,這次他們的離開,也跟呂家有那麼一點關係。
阮筠婷的咳嗽好些了,也沒有再發熱,次日便去書院繼續上學了。散學時候,纔剛下山,便瞧見君蘭舟和蕭北舒站在山門前談論着什麼。
君蘭舟身上還是粗布短褐,只不過今天他身上很乾淨,沒有泥漬。蕭北舒則穿着件寶藍色的錦緞長袍,緊皺着眉頭。
阮筠婷出了山門,不等招呼,兩人便有所感應的看過來。
“蕭先生,蘭舟。”阮筠婷笑吟吟的打招呼。
蕭北舒卻笑不出來,開門見山的道:“婷兒,蘭舟要走了。”
阮筠婷早已從阮筠嵐那裡得到消息,所以此刻並不覺得驚訝,咳嗽了幾聲才問:“什麼時候啓程?”
君蘭舟道:“明日,我與師傅已經說好了。東西也已經收拾妥當。你怎麼咳嗽了?”
“一點小病,不礙事的。其實出去也好,到時候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憑你的聰明和才華,定然能闖出一番名堂的,考功名也未必就是唯一的出路,再說離開了大梁城,你會過的更輕鬆自在。”
阮筠婷的話直說進君蘭舟心坎裡。阮筠婷知道他與韓肅和裕王爺的關係,所以說出這番話來也並不稀奇,笑着看了眼蕭北舒,道:“你看,阮姑娘可比你看得開。”
“哎!”蕭北舒長嘆一聲,“罷了罷了,人各有志,蘭舟,你出去好生與你師父學,將來說不定還能救我呢。記得要捎信回來。”
“我知道。”君蘭舟也有些離愁。
阮筠婷更是難過,這一年來,與君蘭舟從陌生到相熟,到現在有什麼大事小情都喜歡與他說,等着他給她出主意,她對他已經越來越依賴了。他突然要離開,她的心裡就好像被誰掏了一把,有某個地方空缺了。
“蘭舟,你給我出的主意奏效了,我還沒有謝你呢。說好了要去歸雲閣的。”
君蘭舟笑了,道:“那就先記在賬上,等下次再見的時候再請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