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時德方,謝映登再也沒心情入睡。這一刻,他發現自己清醒得就像被窩裡塞滿了冰。
那是種凜冽的清醒,彷彿能看清黑暗中風的流向,卻被地獄裡吹出來的夜風凍得從頭到腳一片冰涼。作爲瓦崗軍哨探大總管,謝映登也曾經對東都兵馬在關鍵時刻抄李旭後路的行爲感到十分蹊蹺。但一則由於當時此事對瓦崗軍只有好處,沒有危害。二來當時大夥都認爲是李密的確是天命所在,是老天的庇佑才導致敵人在關鍵時刻自毀長城。所以,他也就沒有過分揣摩發生於此事幕後的玄機。
現在,遮擋在李密頭上的天命光環早已散盡。在時德方的提醒下回過頭重新檢視河南之戰,則可以清楚地看到黑暗中的一隻無形巨手。是這隻巨手,於博陵軍與瓦崗軍決戰的關鍵時刻,故意將河東李家準備造反的消息泄露了出去,並且放任或者全力促成了東都兵馬去抄博陵軍的後路。是這隻巨手,導致七千博陵子弟飲恨黃河,再也沒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當年一戰的最大受益者,除了瓦崗軍本身外,只有河東李家!如果不是因爲李旭在河南兵敗,幽州羅藝根本不會錯判形勢,繼而挾傾國之力南下。而如果當時憑藉自身的力量可以抵擋羅藝、竇建德等人的輪番進攻,李旭就不會答應與河東結盟。順這這個思路推測下去,如果劉弘基與李旭二人答不成河東博陵之間的互助協議,隨時擔心被忠於大隋的博陵軍抄後路的李淵絕對不敢遠離太原,更甭提有機會殺出河東,放手挺進關中。
可以說,有人憑藉着幾句流言,輕而易舉地改變了當年整個中原各方勢力的走向。一言而亡國,一言可興邦,縱管仲樂毅重生,諸葛武侯復世,也不過如此。而能將權謀之術運用到如此出神入化地步的人,他是誰?爲什麼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老辣、陰險、慎密、冷靜、像蛇一樣善於捕捉機會,謝映登在自己這麼多年所遇到的對手和朋友之中反覆查詢,越查詢越覺得震驚。他發現自己認識的豪傑當中,無一人能同時擁有這麼多難以戰勝的優點。即便是惡毒狡詐如蠍子般的李法主,站在此人面前,也只能算個不懂權謀的莽夫。而偏偏憑藉手頭有限的情報,謝映登只能推測出此人肯定出身於河東李家,並且在家族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卻無法確定此人具體爲李淵、李建成、長孫順德、陳演壽等人之中哪一個?到底還隱藏着怎樣的實力?
看不到敵人才可怕。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身下的被褥都已經泛潮,兩隻手心凝滿了水汽。時德方臨走之前給出的暗示非常明白,作爲瓦崗軍哨探大總管,他有無數的機會將“河東出手暗害博陵”這件推測變成曾經發生的事實,並且有無數機會尋找或捏造出“鐵證”。可那又能怎麼樣呢?得知事實真相的李旭肯定不會再放心地將博陵六郡交給河東李家,自己領兵出塞去做他的滿族可汗。但他最終能戰勝李淵麼?在沒發現那隻幕後黑手之前,謝映登相信以李旭的人望和瓦崗黎陽軍衆人的能力,大夥能並肩重塑整個江山。可發現了那隻某後黑手的瞬間,謝映登卻對自己原來的想法感到了懷疑。
他可以預測到,一旦自己把河東李家暗害博陵軍證據拋出去,二李肯定要反目成仇。無論失妻喪子之恨,還是那葬送於黃河南岸的數千條博陵子弟的性命,都將逼着李旭不得不對河東舉起黑刀。但謝映登預測不到,一旦博陵與河東反目之後的結果是什麼?李旭擊潰河東兵馬,奪取長安,取李淵之位以代之?時德方、趙子銘、張江和支持李旭的瓦崗羣英都封侯拜將?那只是一廂情願,現實中,恐怕很多人根本沒機會看到那一天。
謝映登發現自己先前過於低估了河東李家的力量。這個在大隋本來排不上前十位家族之所以於楊廣的刻意提防下還能蟄伏起來,之所以能瞅準李密、竇建德、羅藝等無數豪傑根本把握不到的機會一舉奪取關中,憑得絕對不僅僅是運氣。誠然,唐王李淵帳下的兵馬算不上什麼精銳,白天謝映登匆匆掃了兩眼,便能看出李建成麾下那數萬兵馬與博陵軍之間的差距。甭說博陵軍這種天下至銳,就連當年瓦崗內營,唐軍都根本比不上。但李淵卻憑藉五萬不到這種貨色的兵馬,打下了河東、關中偌大地盤。並且還憑着十餘萬這種貨色的兵馬,東迫洛陽,西逼隴右,南下巴蜀,打得各路豪傑不敢輕易捋其虎鬚。這需要何等的運籌能力和謀劃能力?有一個如此善於用人,善於謀劃的李淵做核心,再加上一夥能力不亞於瓦崗羣英的武將爲其奔走,再加上一個狠辣、陰險、老成、冷靜的謀士在暗中施放冷箭,博陵軍真的有機會與之一較短長麼?
要爲麾下弟兄們的將來負責,不做與自己實力不符的夢。雖然謝映登很不滿意於李旭的懦弱,但對於李旭所堅持的某些信條,他依然讚賞。如果激戰之後的博陵軍根本沒有與李淵放手一搏的機會,那的確還不如放棄。至少,六郡不必被捲入兵火,至少倖存的下來的弟兄們不會落到屍骨無存。最最至少,瓦崗羣英不會因爲投錯了主帥,而稀裡糊塗的死去,誰也沒機會看到當年的美夢。
謝映登可以不考慮博陵軍的未來,可以不考慮天下百姓的死活,卻沒有勇氣拿自己那些兄弟的性命去賭。他忽然發現,當面對一個幾乎看不到希望的未來時,自己其實和李旭一樣懦弱。
“如果,我能想辦法將那隻幕後黑手揪出來,趁其不防備時殺掉他…….l.”一邊在被子中輾轉反側,謝映登一邊如是想。可以肯定,那樣,李淵將容易對付好多。可幕後黑手到底是誰?他在心裡將唐王及其麾下的部將謀臣再次一一過篩,卻疲憊地發現,沒有一個人符合自己的判斷。
“也許是我多慮了。那個人根本不存在。而時德方只是想借我之手,推動自家主公向前跨一步。”迷迷糊糊中,他又如是安慰自己,然後身體一點點暖和起來,呼吸也隨之變得均勻。
迷迷糊糊之間,他發覺自己又站回了長城之上,與李旭一道抵抗突厥大軍。這一仗不知道打了多少年,甚至讓他一直找不到機會將河東李家的陰謀公之於衆。無論如何,在突厥人撤走之前,兩李之間的脆弱聯盟需要保全住。謝映登分得清楚輕重緩急。然而,突厥人、奚人、靺鞨人、室韋人,一波波的蠻夷卻無窮無盡。血把腳下的山川已經染成了紅色,頭頂的天空也變得如血一樣鮮豔。突然間,一個高大,猙獰的魔鬼從長城後殺了出來,衝着城頭的弟兄們張開了血盆大口……..
“嗷———嗚——”魔鬼發出悠長而又淒厲的狼嚎,謝映登的身體猛然繃緊,揮刀劈出,卻劈了一個空。魔鬼不見了,或者說魔鬼隱身於風中,只有“嗷----嗚,嗷——嗚”的嚎叫聲連綿不絕。而塞外的蠻夷們也都變成了狼,長嘯着與風中的魔鬼相和…….
我是在做夢!謝映登明白地告訴自己。他能感覺到自己依然躺在被窩中,感覺到冷硬溼粘的被褥,卻無法睜開眼睛,讓自己從夢魘中退出來。我在做夢,做夢,他大喊,大叫,踢腿,扭動身軀,終於,身體可以動了,眼睛睜開,陽光將夢魘中的魔鬼與狼羣全部趕走。
只有狼嚎聲依舊,那是來自域外的號角。當值的親兵已經被驚動,跑進來後不知道該做些什麼。謝映登疲倦地揮了一下手,吩咐對方給自己準備冷水洗臉。“什麼時辰了,外邊是不是已經打了起來。角聲吹得好像很急?”一邊努力恢復精神,他大聲向另外一名親兵詢問道。
“稟將軍,已經辰時三刻。”親兵咧了一下嘴巴,回答的聲音中帶着幾分疲憊,“從寅時,突厥狼崽子們便開始吹號角。但到現在,城上還沒聽見喊殺聲!”
“我睡得夠沉的!”謝映登搖頭苦笑。連日趕路和昨夜思慮過度造成的疲憊使得他渾身的骨頭和肌肉無一處不發酸。“怎麼沒叫醒我?李將軍點將了麼?”說完此話,他立刻緊張了起來,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擡手便去抓頭盔。初來乍到,他可不願意因爲自己的狼狽表現,導致瓦崗羣英整體顏面無光。
“李將軍沒有擂鼓。但派周大牛將軍前來傳話,命令昨天剛剛趕到的各路兵馬養精蓄銳,不必參戰!”親信連連搖頭,用目光制止了謝映登的忙碌。“看樣子,突厥人也在試探,一時半會兒不會發動強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