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再次亮起來後,李旭帶領一萬五千名勇士離開定遠堡,不管腳下地勢的變化,徑直向北。
這是他第二次徒步翻越燕山。上一次還是在許多年以前,他以行商爲名到塞外逃避兵役的時候。那時他年青體壯,內心裡對未來有着無數憧憬。這一回,他的身體依舊強壯如山路邊凸起的岩石,心中卻滿是焦慮。
的確,焦慮。當着所有高級將領的面,作爲實際上統帥的旭子永遠要充滿自信。要用自己的熱情來鼓舞全軍的士氣。但內心深處,他卻知道自己永遠沒有別人眼裡看上去那樣堅強。
他手頭滿打滿算只有十四萬勇士,並且來自三家,號令很難做到整齊劃一。而敵軍幾乎是無窮無盡,恐怕連動員令發起者本人也弄不清楚最後到底有多少人會參與這場關乎數十個民族生死存亡的戰鬥。他最擅長的是帶領騎兵長途奔襲,出其不意地給予對手致命一擊。現在條件卻剛好翻轉了過來,對手擁有數十萬匹正值壯年的好馬,隨便拉一個牧民上馬便能疾馳如飛,而他卻不得不憑着兩條腿的部族去與四條腿的戰馬比拼速度,比拼對戰局的把握。以往的戰鬥中,他驕人的射藝總是能在敵將預料之外送出致命一擊。這一次,按照每個部族只有一名神射手計算,至少有上百個阿斯蘭在黑暗處等着他…….
與阿斯蘭比拼射術,李旭沒有半分獲勝的把握。想到自己即將親手把阿斯蘭、侯曲利甚至杜爾等人送上不歸路,他的心情更加沉重。“如果阿思藍的兒子平安長大,今年應該有七歲了吧?”雖然明知道想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只會令自己心情更亂。但在行軍途中,旭子依舊無法阻止自己胡思亂想。
他記得自己當年第一次殺人,就是因爲與阿思藍等人一道去打獵,途中遭遇到了奚族斥候。那一次,爲了保護他的安全,三名霫部牧人喪命於奚族斥候的刀下。雖然蘇啜西爾和蘇啜附離兄弟兩個利用了他,然後又爲了攀附更強大的後援而果斷與他翻臉。但在內心深處,旭子卻對除了蘇啜部族長兄弟外其他牧人沒任何惡感。
他的射藝學自蘇啜部,那個冬天,部落公庫將來之不易的箭矢敞開了供其揮霍。他的武技和用兵之道也是來自蘇啜部的銅匠師傅。雖然銅匠師傅真正出身是江南謝家,可如果沒有蘇啜部的收留,旭子的人生軌跡根本沒可能與銅匠交匯。他手中的黑刀是月牙湖中的星星鐵所打造,那塊被陶闊脫絲捨命撈上來的石頭,一半化作了黑刀,另外一半成爲阿思藍兒子的降生禮物。而在不久之後,旭子卻不得不殺死那個孩子的父親。也許,那也等於將美麗溫柔的帕黛和小阿思藍一併殺死。草原上,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幾乎無法生存,更何況阿思藍與族長的弟弟蘇啜附離相處得並不和睦……
可他只有這一個機會,徹底打亂阿史那骨託魯用兵計劃的機會。後者可以驅趕別的部落替突厥狼騎打頭陣,可以不計犧牲地驅趕附庸部落輪番上前,消耗長城一線的中原守軍。但後者卻未必能夠做到對蘇啜部武士的生死置之不理。拋開阿思藍等霫族騎兵本身對骨託魯的重要性不談,光是陶闊脫絲母族這層關係,骨託魯就不得不慎重對待。他需要陶闊脫絲手中的銀狼爲自己號召其他部族。他需要這些部族凝聚在自己周圍,保證自己在突厥王庭中的位置。
可如果骨託魯已經不需要甘羅的影響了呢?自從聽聞阿史那家族幾個重要掌權者都參與了南征之後,這種不祥的預感便一直縈繞在旭子心頭。有着上一次戰敗的經驗,阿史那骨託魯不可能不考慮甘羅臨陣追隨舊主的可能。但在明知道涿郡守衛者是誰的情況下,此人依舊帶領麾下部衆南侵,很可能已經不再需要甘羅的支持,甚至陶闊脫絲的支持。
想到這些,旭子真的覺得非常疲憊。他甚至想放棄,想按照時德方等人先前的建議退守內長城。那樣,博陵軍所承受的壓力將小得多,他也許不用這麼早與昔日的朋友一決生死。沒人能指責他這麼做是懦弱,敵軍的數量足夠成爲大夥後撤的理由。但每每看到周圍那些信賴的目光,他又不得不將心中的想法壓下去,繼續挺胸擡頭。
旭子不敢辜負衆人的信任。更不敢辜負自己對這片土地的承諾。他曾經答應過要守護這裡,雖然沒有指天立誓,沒有歃血焚香,但那些承諾卻如同驚雷般迴盪在耳邊,永遠無法裝作聽之不見。
“告訴弟兄們,我們只能堅持到底,沒有道路回頭!”走在山羊踩出來的小路上,李旭對身邊的張江低聲吩咐。這句話對大夥來說很殘忍,自出發以來,至少有二十幾人不小心掉進了山澗中,粉身碎骨。但這句話卻很能激發士氣,從隊伍中央向首尾兩端傳開後,人羣中的抱怨聲立刻減弱了一半。既然沒有回頭路,那多抱怨幾句和少抱怨幾句沒有任何不同。有說廢話的力氣,不如將其使在腳下。
“堅持到底,永不回頭。不能猶豫,不能露出半點疲憊和迷茫的姿態,至少在將士們面前不能!”叮囑完了弟兄們,旭子再暗中叮囑自己。他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出塞時的艱難,好像下一刻就會累得吐血而亡,但事實上,安樂郡徒步走到濡水,中間還要分擔牲口的負重,他都沒有倒下。疲憊有時候能讓男人長得更快,至少在多年前,他自己的經歷驗證過這句話。
山路崎嶇,在剛剛恢復了綠色的荊棘中時隱時現。如果不是帶路的嚮導以身家性命保證,很多時候,將士們甚至懷疑前方根本就是個無法進出的絕境。然而很快,被亂石和荊棘所掩蓋的小路便又在前方露了出來,打消了大夥的懷疑。
走這種路對人的體力是種嚴峻的挑戰,即便是最強壯的漢子,連續行走一個時辰以上,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氣。但這種小徑也並非全無是處,至少路邊的風景非常優美。從日出之後到現在,大夥至少看到過兩處融雪化成的瀑布,十幾個珍珠般凝聚在山谷底部的小潭。瀑布落在石塊上,濺起一重重飛花碎玉。潭水則以非常輕微的汩汩聲來回應瀑布的轟鳴,宮聲與徵調交雜而奏,在羣山之間連綿不絕。
就連對美最不敏感的人,對着陽光下五顏六色濺落的大珠小珠和山谷中正在盛開的野花也不能無動於衷。歡呼和讚歎聲暫時讓人將疲憊拋在了腦後。再走過一道石樑,疲憊和無聊的感覺則重新佔據了人的身體。陽光照射不到的山窩窩裡,積雪泛着憔悴的黃。幾根白慘慘的木樁孤零零地指向天空,春天來了,它們卻徹底失去了重新恢復生命的機會。
那顯而易見是上一次風暴留下的後果。不遠處的石頭縫隙裡,還卡着一段尚未被風刀霜劍割成碎片的樹幹。雜草在樹幹下探出微黃的頭,幾隻從沉睡中醒來的野鼠乍聞人聲,驚慌地跳過草尖,飛一般遠去。
在山中動物的記憶中,可能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那隊伍根本望不到邊,就像一條巨蟒般順着山勢起起伏伏。與這支隊伍交叉而站立與羣山之甸的,還有另一條龐然大物。山中動物們對後者很熟悉,那是萬里長城,自數百年前就橫亙在燕山最高處,從來沒有醒來過。
只是今天,這種寧靜的壯美猛然出現了變化。向北而行的隊伍尾端正對着長城,遙遙望去,可能在某處剛好與長城交匯。他們來自長城之內,好像是長城的一個分支,又好像是長城的一部分。也許,他們就是長城本身,沉睡了數百年後,終於在春風中伸了個懶腰,遲遲醒來。
“如果銅匠師傅遇到這種情況,他會如何做?”回頭望了望身後連綿起伏的隊伍和遠處同樣連綿起伏長城,旭子再次詢問自己。
銅匠師傅肯定會躲在山中的某個水潭旁,獨自逍遙。他的追求的是內心的安寧,而不像自己這樣對世事執着眷戀到無法放手的地步!可那樣就真的可以安寧了麼?爲什麼偶爾提及江南風物時,銅匠師傅的目光如月牙湖水般深邃。
塞住耳朵,未必聽不到這片土地上的嗚咽聲。閉上眼睛,未必看不見血淋淋的現實。欺騙別人,辜負別人,其實都相對容易。人最難面對的,往往還是自己。
旭子記得自己先後的兩個師傅,無論是楊夫子還是銅匠,都認爲他的爲人過於執着,不懂得變通,所以這輩子很難“封侯”。而事實上,他現在卻已經是博陵郡公,驃騎大將軍,遠遠超越了兩位師傅的預見。
師傅的選擇不一定是正確的。自己是塵世中人,必然要承受塵世間的歡喜與哀愁,苦痛與迷茫。只要自己盡心去做!也許冥冥中自有一個別人無法預料的未來在前方等着自己。
想到這兒,旭子輕輕笑了起來。回頭再次看了一眼於晨曦中舒展身軀的長城,大聲命令:“吹角,通知弟兄們加快些步伐!”
“嗚——嗚嗚——嗚嗚”走在隊伍最前方的軍士奉主帥的命令,大聲吹起號角,提醒後邊的弟兄趕快跟上。大夥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容不得半點耽擱。“嗚嗚—嗚嗚——”隊伍各段,有士卒舉角迴應
角聲迅速在山中迴盪開去,先是一聲,然後是一串,一片。猛然間,長城頂上彷彿也有角聲傳了過來,與行軍的號角遙相呼應。
嗚嗚——嗚嗚——嗚嗚——風夾着角聲吹過羣山。天光雲影下,一橫一縱的兩道長城彷彿同時在移動。精神抖擻,鬚髮張揚。
長城活了,正如傳說中那樣,它在某個春日自己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