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事,家事,在這個很多人都想化家爲國的時代,孰輕孰重,的確不是一兩句話便能說清楚的事情。非但李世民一個人對此很是猶豫,遠在千里之外的幽州大總管羅藝,同樣面對着一個無比艱難的選擇。
放突厥人南下,與擋了自己道路的仇敵李仲堅拼個你死我活,這本來是計劃之內爭奪天下的關鍵一步。可隨着草原上的事態越來越分明,羅藝也越來越猶豫自己當初盛怒之下作出的決定是不是稍顯輕率了些?
虎賁鐵騎目前駐紮在柳城,如果需要,羅藝可以在十天之內將其再度調到涿郡戰場。可那樣做,就要白白便宜了李仲堅和李老嫗這對齷齪叔侄。特別是前者,簡直就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李老嫗派兵跟始必可汗周旋的行爲還可以理解,畢竟涿郡與河東都在突厥人南下的必經之路上,丟掉了河東,李老嫗就丟掉了自己的根基。而李仲堅呢,他到底圖個什麼?涿郡大部分都是荒地,他守這片曠野有什麼用?如果他想爭奪天下還則罷了,偏偏怎麼看此人都不像個準備爭奪天下的模樣。自己不去問鼎逐鹿,卻要擋着別人成就王霸之業的機會,此等就實在太可恨了!這簡直就是損人不利己,簡直就是成心跟羅藝大將軍過不去。如果虎賁鐵騎千里迢迢去救他,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就是自己對自己捅刀子!無論心裡怎麼彆扭,羅藝都不能犯這個傻!
可話又說回來,如果坐視李仲堅被突厥狼騎生吞活剝,羅藝又覺得非常非常地不甘心。自從出道以來,他這輩子幾乎沒遇到過對手。偏偏到了暮年,被一個初生牛犢頂了個大跟頭。雖然去年博陵軍直接擊敗的是羅成而不是他羅藝,可那種避重就輕的戰術,比直接給虎賁鐵騎當頭一棒還令羅藝鬱悶。那次戰鬥打擊的不僅僅是羅成和他麾下的幾個年青人,那次戰鬥等於直接打擊了幽州羣豪對爭奪天下的雄心。如果連個剛剛崛起的李仲堅都收拾不下,虎賁鐵騎拿什麼去收拾實力比李仲堅強大許多的李淵、李密和杜伏威?
當天下像一顆熟了的桃子般唾手可得時,所有將士都恨不得羅藝帶着自己迅速將其摘下來。可當大夥發現那棵桃樹下還臥着一頭孤狼,在吃桃子和被咬之間,很多人就不得不作出權衡。權衡的結果是,如果那頭孤狼不死,大夥還是輕易別打桃子的主意爲妙。所以爲了自家將來的前程,羅藝必須要對即將發生在家門口的戰爭視而不見!
做這樣的一個選擇很痛苦。特別是面對着虎賁鐵騎中的一些高級將領時,衆人眼裡狐疑、猶豫、甚至略帶失望的目光有時簡直能把羅藝逼得如芒刺在背。大夥都是跟了他十幾年的老將,這十餘年中的大半日子裡,虎賁鐵騎是作爲大隋的國之利器而存在。隨時準備用生命和熱血捍衛背後的家園,幾乎是貫穿了每名將領年青時代的誓言。而現在,他們要將年青時代所堅持的東西全部忘掉,要徹底地否定自己年青時代的人生目標和追求!試問,這個形同南北對摺的急轉彎,哪個人能輕易地將馬頭掉過來?
憑着個人多年的威望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幽州大總管羅藝暫時壓下了身邊的反對聲音。但他知道那些迷茫和失望時刻在困擾着部將們,特別其中一些平時表現優秀者。他們之所以表現優秀,很大原因就是對心中理念的執着。而心中的理念越是執着,作出轉變越是艱難。
“如果李仲堅稍微懂得一些變通多好!”白天在部將面前裝得霸氣十足,晚上躲回自己的書房裡,羅藝就忍不住做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李旭不主動擋到長城上去,他羅藝現在的做法就會容易被部下理解得多,至少不會讓人覺得是對多年理想的背棄。守衛這個國家有很多種方式,並不一定非得如李仲堅那樣不計後果地蠻幹。先保存力量將中原內部的亂象結束,然後再驅逐南下的突厥人一樣是一種選擇。古人不是說過要懂得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麼?突厥人不可能一口吃掉整個中原,與問鼎逐鹿的大事比起來,邊郡上幾塊土地的暫時失去能算得了什麼?
羅藝覺得李旭現在的行爲很愚蠢。但他對這種愚蠢卻很理解。如果再年青三十歲,也許他也會做和對方一樣的選擇。那時的他沒有多少野心,也沒有多少羈絆。有的只是年青、熱血和一種叫做夢想的東西。而現在,他卻不得不對自己的每一項決定擔負更多的責任。
不像李旭那樣畢生如浮萍般飄蕩,即便在河北六郡也沒紮下根。幽州大總管羅藝不同,他已經把自己的根紮在了幽州,十多年來,他和自己的部將、謀臣們已經在這裡建立了自己的家族。他做決定的時候,不能像李旭那樣任性而爲,他要爲自己的家族考慮,爲所有支持者的家族考慮,爲自己的兒子和別人的兒子考慮。擁有的越多,肩上的責任越重。而責任越重,越珍惜付出後所得到的東西,捨棄時也就越發艱難。
李旭選擇北上長城守藩籬,即便獲勝,博陵軍也將徹底淪爲別人的附庸。此舉等於捨棄了他自己和追隨者將來去爭奪天下的可能,犧牲不可謂不大。而羅藝如果趕在這個時候去給他幫忙,等於把幽州軍爭奪天下的可能也放棄掉了。失去無數英勇的將士,無數資源,得到手的只是中看不中用的虛名。而虛名這個東西,羅藝在年青時就已經積攢得夠多了,不需要在自己的人生中再增添一筆。
他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利益,並且爲此不惜擔負一些污濁。當然,如果李仲堅、李老嫗和突厥狼騎拼個三敗俱傷最好,虎賁鐵騎挑選那個時候出現,則能收穫最大的利益。
爲了讓利益最大化,羅藝不得不將準備做得充分一些。正月過後,他將虎賁鐵騎再度移動,部分遠上遼東郡,拿契丹和靺鞨兩部的牧人練習練習縱馬揮槊的功夫,另外一小部分,約千餘騎由壯武將軍步兵帶領,潛回到薊縣,時刻準備提防異變的發生。爲了讓始必可汗的探子不懷疑幽州的用心,他還刻意讓麾下心腹將領劉義方帶領三千多步卒駐紮在居庸關上,擺出一幅時刻準備抄博陵軍後路的姿態。這一招的效果非常好,不但始必可汗派來聯絡的使者非常滿意,博陵軍也被嚇得趕緊派呂欽將軍頂了上來,死死頂在居庸關外的延慶堡和大小翻山。
作爲善意的回報,突厥天可汗始必給幽州送來了一杆狼頭大纛與安樂可汗的封號,並且許諾在南下之後,狼騎對幽州各郡秋毫不犯。如果順利打下中原,則將割讓河間、渤海等數郡爲安樂可汗做牧場的好處。在受到始必的嘉獎同時,幽州大總管羅藝同時還收到了“魏公”李密的信函。在信中,已經得到竇建德、李淵、杜伏威等人一致口頭擁戴的李密以各方割據勢力的總盟主口吻,敦促羅藝不要上李仲堅的當,不要爲已經搖搖欲墜的大隋做無謂的掙扎。當然,這個要求也不是無償的,作爲回報,李密在一個月內連續三次升了其部下一個名叫羅成的年青將領官職。讓他直接成爲馬軍副總管,北海郡侯,與單雄信一道掌管瓦崗軍戰鬥力“最強大”的騎兵。
羅藝不在乎李密的示好行爲,對於這個咋咋呼呼的“盟主”大人,他半點兒尊敬都欠奉。但他卻忍不住將對方的信放在書案邊,一看再看。信中所提的羅成,正是他失散了大半年的兒子。這半年來,羅藝的心幾乎都空了一半兒。有時聽人說兒子在竇建德麾下做縣丞,有時又聽說兒子惱了竇建德,掛冠離去。每次有類似消息傳到幽州,他都會擔心上許多天,同時對李旭的恨意又增加幾分。而現在,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去了李密那裡,準備借李密麾下的兵馬北上,與自己南北夾擊昔日的敵人。並且,通過信使的口,羅藝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成熟了許多,並且身邊有了一個來歷極其神秘,卻溫柔異常的女人。
“這小子,娶了媳婦,也不跟我這當爹的吱一聲!”又看了一遍李密的來信後,羅藝笑着罵道。此刻,他心中不但有對未來的憧憬,還有一個父親對兒子即將長大難以掩飾的驕傲與滿足。他羅藝之所以爭這個天下,還不是全是爲了孩子們麼?想到將來兒子羅成坐北朝南,揮斥方遒的模樣,他就覺得現在的選擇都是正確的,所有付出也全都值得。
無論別人怎麼勸諫,他都不準備再改變主意。這些人總有一日會理解他今天的選擇,並從中分享到應得的收益。包括那個遠道歸來的步兵將軍,羅藝沒想到作爲一個不折不扣的鮮卑後裔,此人居然對中原和塞外分得那樣清楚。自從回到薊縣後,就三番五次提出反對意見,三番五次被自己當衆呵斥卻屢教不改。
想到愛將的執拗模樣,羅藝不得不再做一些補充措施。步兵將軍回薊縣時,所帶領的那一千虎賁都是他的嫡系。如果實在沒法勸服此人,羅藝將不得不剝奪其調動兵馬之權,免得這個倔強的傢伙哪天想不開作出什麼導致抄家滅族的事情來。
“來人,傳本帥將令!”羅藝抓起一支令箭,猶豫着喊道。他聽見門外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不但是心腹親兵,還有幾名將領和幕僚都跟着跑了進來。
一股不祥的預感立刻涌現在幽州大總管心頭,強壓着涌了滿臉的震驚,他厲聲喝問。“孤只是喊親兵進來,這麼晚了,你們都跑來幹什麼?”
鷹揚郎將盧矩、懷化中郎將範恆大、行軍長史秦雍、虎牙郎將曹元讓,幾乎留在薊縣的幽州軍高級將領都陸續跑進書房。涌動的人頭讓羅藝心中稍微安定,他知道,如果有兵變發生,肇事者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心腹陣容保持得如此齊整。
“怎麼了,怎麼都不說話?秦長史,到底什麼事情讓你們如此慌張?孤平時說過的話呢,忘了麼?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們一道跑來到底幹什麼?”安定了心神之後,羅藝又迅速恢復了虎賁大將軍的威嚴,目光從部將們的臉上逐一掃過,同時大聲質問。
他看到了無窮無盡的震驚和憂傷,掛在每個人的臉上,無論年青一代還是正在老去的一代,幾乎個個發自赤誠。片刻後,他在自己心腹長史的口中聽到了一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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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稟告大將軍。步,步校尉,步校尉自刎了!”老長史秦雍抽泣着彙報,根本沒注意自己口裡所說的都是大夥多年前的舊官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