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西北的局勢在沈青山到了之後徹底扭轉,南羌軍屢屢犯境皆被他巧妙化解,南羌人的脾氣本就易怒,被沈青山如此當猴耍早就氣得咬牙切齒,一場大戰終是免不了的。
進了七月,西北炎熱難當,沈青山一回營就將身上的甲衣扒下去,赤着上身躺在榻上,大聲道:“快給老子上碗涼的來!”
帳簾被撩開,有人走進來,將碗輕輕地放在案頭。
沈青山抻了抻腰才坐起來,進來的小兵戴着頭盔,可那張小臉還沒巴掌大,杏眸一轉,視線從他的臉上挪到他的腰腹上。
沈青山怔了片刻,“嗖”地一下躥到地上將衣裳慌張地套上,紅着臉撓頭道:“那個,咳咳,我不知道進來的是你……”
“沈將軍,認識我?”姜梨看着那平日裡威嚴到說句話手下人都抖三抖的大漢此刻窘迫得跟什麼似的,將腦袋搖成撥浪鼓,說,“不認識,沒見過,從來不知道有你這麼一號人。”
姜梨笑了笑,美若嬌花,看得沈青山一雙眼都直了。
“你不光認識我,還花了心思把我安排到伙房去,不必上戰場。”
她一步步走近,他一步步後退,最後跌坐在榻上。
“沈將軍……”
“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沈青山咳嗽了幾聲站起來,沉默了半天后雙手抱拳,對着她一揖到底,認真地道:“我傾慕姑娘許久,不求姑娘傾心,只求姑娘不要厭煩。”
姜梨突然想起,這麼多年來謝衍都未和她說過“喜歡”二字,她居然是在沈青山這兒第一次聽見。她不自覺地彎彎眼,調侃道:“沈將軍還是不要這麼文縐縐地說話了,不適合你。”
沈青山的臉更紅了,姜梨猛然間想到一件事。不在長安的將軍,傾慕她許久的將軍……
“澄方書齋的冊子是你寫的吧?”
“我聽說你喜歡去那兒,就想去碰碰運氣,不過沒有一次遇到過你。”沈青山懊惱地耷拉着眉,嘟囔道,“我要去西北了,就留了那幅畫,想告訴你,我在西北也惦記着你……”
她確實是被那幅畫吸引了過來,一離開長安就奔向西北,可不知道里面還藏了這份心思。
“沈將軍大戰在即,打完仗再來談兒女情長可好?”
“嘿嘿,好,好……”
大晉元慶元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南羌國襲擾西北大營,中了沈青山的圈套,大部分被剿滅,小部分流竄逃向草原以北,此後再也不能形成氣候。
沈青山親自帶人打掃戰場,只是打掃了沒多久他就動了別的心思。
“前面山頂桂花開了幾枝,叫個人跟本將軍去摘,回來也好掩掩這血腥氣。”
副將會意,去伙房把姜梨叫了過來。沈青山打頭往山上走,走了一會兒便看姜梨額上有汗,怕揹她、抱她太唐突,就一隻手舉着讓她坐在自己肩頭,而後穩當當地往山上走。
姜梨簡直哭笑不得,她怎沒發現他這麼有趣呢?
到了山頂,沈青山將她放下,敏捷地上了樹去摘桂花。姜梨看着他有些傻乎乎的模樣,有種莫名的安定感。她耳力極好,聽見風中那一道熟悉的聲音,眼睛倏地睜大。
“沈青山,小心!”
沈青山旋身一躲,可那箭矢一連三發,有兩支擊中。沈青山跳下樹,咬着牙將肩上的箭拔掉,用腰帶勒住肩膀止血。
“你怎麼樣?”姜梨顫聲急急地道。
沈青山卻笑得開懷:“沒事兒,沒事兒,流點兒血更健康,別擔心。”
姜梨咬着牙一把將他拉到身後,轉身張開手臂擋在他身前。她面前的人將弓拉滿,目光從冷冽到溫柔只是一瞬間,弓弦鬆開,謝衍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問:“你離開我,離開長安,就是爲了他嗎?”
他明明已經打算好爲她捨棄所有,他查到佟吾刺殺她的罪證,查到陳太妃受陳立唆使,他想不顧所有剷除所有危害她的人,不管那人有多重要。可是她怎麼能……怎麼能在前一日那麼溫柔地親吻他,第二日就狠心地拋下他?
姜梨靜靜地看着他,目光閃爍,她知道他能悄無聲息地到西北來,對沈青山已經起了殺心。可沈青山何其無辜,她不能害他丟了命。
姜梨撿起地上的斷箭抵在自己的咽喉處,謝衍驚得渾身戰慄,沈青山扭動着想去搶,她咬着牙對他低語道:“別動,不然你就真的再也見不到我了!”
沈青山立刻乖得一動不動。
“我已經是沈青山的妻子,我們生同衾,死同穴,陛下若是想殺就連我一起殺了吧!”
沈青山在後面猛掐自己的大腿,驚喜地悄聲問:“這是真的嗎?”
姜梨小聲道:“你閉嘴!”
謝衍就那麼靜靜地站在原地,紅霞漫天,漫不進他的眼。他的眸底都是絕望,沒有人會再給他光。他寧願沉醉在她走那天的那場大夢中,再不醒來。
他知道她剛強的性格,他捨不得她離開,可更捨不得她有一點兒疼。她明明知道還要這樣,是真的不想再要他了。哪怕他能放棄所有,她都不再要他了。
謝衍轉回身,將心碎在這方寸天地間,然後遊魂一樣一步步地走下山。姜梨終於撐不住,頹然地坐在地上,不住地顫抖。
沈青山以爲她冷,將身上的衣服脫下裹到她身上,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哄道:“不哭,不哭,我以後不會欺負你,我什麼都聽你的。”
姜梨瞥見他露着的胸膛,哭笑不得。明明戰場上運籌帷幄,怎麼在她面前就這麼傻呢?
【尾聲】
大晉元慶五十二年二月初六,謝衍纏綿病中。他在位這些年,大晉國富民強,百姓安居樂業。這一生他無愧於天下,無愧於謝家的列祖列宗,他負的,自始至終只有她。
他無數次後悔,當初沒能再多分些精力給她,讓他的阿梨帶着心傷奔赴戰場,讓她遇上了沈青山。他苦熬着盼她能看他一眼,她卻不肯再回頭。
可是啊,就算她沒遇到沈青山,就算她做了他的妻,可她那澄澈的赤子心,又怎麼能抵得過他後宮中的算計?她那雙純真至極的眼,又怎能容得下他和旁人虛與委蛇。
這一生,他和她,從一開始就註定了結局。
謝衍渾渾噩噩間,聽見榻邊有女聲啜泣,他強撐着精神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渾濁的眼中她仍是嬌弱的、小女兒般的模樣,被沈青山保護得不沾染這世上一粒塵埃。
“阿梨……不要哭了……”
“衍哥哥,你不要丟下我。”姜梨握緊他如枯木般的手,聲聲哀痛。
謝衍無力地扯着嘴角,報以這世界最後一笑。
衍哥哥沒有丟下你,衍哥哥只是迫不及待地先走。
來世我不再做帝王。
來世我只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