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韓佳音慢慢垂下眼睛,聲音悽愴:“光有努力就夠了嗎?”

“總要試試的,不是嗎?”鄺修河微笑,“以前住在這邊,試過好多種辦法,你卻仍只把我當路人甲;我去信誠,以爲我們能像一般人那樣,相識,成爲朋友,然後交往,可是,仍然不行,你的戒心那麼重,習慣性地和人保持距離。”

“你第一次去方略,我看見你眼裡的驚駭,那時候幾乎是惡狠狠地想,你終於記得我了,終於對我起了點好奇心了吧?我刺激你,甚至激怒你,你的漫不經心卻只讓我覺得無力,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個勤練苦學了幾十年的拳手,每次出手卻總是方向盡失。”

“你從賓館裡逃走,然後消失,你不知道那時我幾乎都要恨你了。我想就算了吧,我不喜歡每次愛一個人都這麼累。可是,你還是再出現了,雲淡風輕的樣子,我是誰,和你發生過什麼,好似從來就沒有讓你在意過。”

“我帶你去中央公園,以爲舊地重遊能讓你想起些什麼,可是你的表現讓我很絕望,也讓我很意外,那一次,我就知道,我沒有辦法放開你。我決定,既然你已經忘記了我,那麼就讓你重新認識我好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嘆了口氣才說:“韓佳音,我一直在努力,你知不知道?我就是不想放棄,我就是想找一個人,像我想要的那樣,相愛,然後生活。”

韓佳音迷亂地聽着,這些話,直抵達她心裡最柔軟的地方,觸及到最隱匿的傷口,那些結了痂的往事一層層剝開,連着血扯着肉,可是,竟沒有痛楚,只覺得暢快淋漓。

她從來以爲,那些過去是不能碰觸的絕傷,卻在這一刻,倒成了手尖上的倒刺,一咬牙撥去了,既沒有想象中的痛楚也沒有可能會有的血流如注。

她也從來以爲,自己一直都是孤獨地生活,卻不知道,還有一個人,一直默默地站在自己身後,只等着她驀然回首。

要是換在以前,她一定身不由己毫不猶豫地隨了他去了,奮不顧身有如飛蛾撲火。

可是,當他問她:“一起再做個夢,好不好?”

她垂着頭,看着黑色的鞋尖泛着幽暗的光澤,感覺他灼熱的眼神一遍一遍在她臉上逡巡,時間被兩人急促的呼吸擠壓得都快停滯。

好半晌,她聽見自己說:“請給我時間。”

說完,忍不住就是苦苦一笑。

她終究是怯懦的,可鄺修河,或許是她此生最後的溫暖,她多麼捨不得放開。

他擡起她的下巴,直看到她心裡去,微微一笑說:“好。”

那一刻,他的微笑,燦若星晨,宛若小時候偷喝媽媽釀的狀酒,放在竈上一燙,酒香濃郁撲鼻,甜淨迷人,忍不住嘗一口,再嘗一口,醉得無聲無息,心甘情願。

“只是,不要讓我等太久。”他說,在她脣上輕輕一啄,再一啄。

韓佳音只呆呆的,看得他撲哧一笑,長臂一伸攬她入懷,用盡全力摟緊了她。

好半晌,放開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還在上班,鄺修河的短信如期而至。

“在上次吃早餐的地方,一個人,卻是從來沒有過的幸福。”

“太緊張,所以籤錯文件。”

“要等多久呢?一天就像一年。”

……

無人的時候,拿出來,一條條看下去,忍不住就笑,心裡面暖暖的,毛茸茸般,那種快樂觸及到心裡的每一個角落。

以至於老王看到也不禁說:“韓佳音,你今天怎麼了,春風撲面啊。”

她只是笑,也不多說話。就像她只是看,那些短信,卻從不回。

但是心裡卻很感動,他那麼明瞭,她的傷痛和猶豫,所以甘之若飴地等待,並且固執地相信她會給他一個圓滿的結果。

晚上羅輝來找她,審視了她半晌笑笑說:“害我還買了一打啤酒,看來是用不着了。”

兩個人,坐在車裡面看遙遠的星晨,都不怎麼說話。

“很喜歡和你在一起的感覺,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羅輝的話裡有一絲淡淡的惆悵,向着她微微舉杯,“如果你是男人,我一定和他搶你。”

她只好笑笑。

卻莫名其妙就想起那年,林木正問她:“要是五年後,你未嫁,我未娶,你就嫁給我好不好?”

初聽的時候被他話裡的絕望所感動,未免不動了一點小女人婉轉千回的情思,可越想越明白,那一個嫁字說得好難,只因爲她從來就不是他的首選,所以要等到五年後,要等到伊未嫁君未娶。

她一直以爲自己只能是別人的錦上花了吧,或者再幸運一點,能成爲他人心上的一顆硃砂痣,連自己也覺得,她於別人,總是差了那麼一點。

羅輝問:“他好不好?”

她其實自己也不知道。

鄺修河打電話來,她負氣地說:“我老了。”

他就笑,說:“我也老了,所以我們是老伴。”

就這一句話,她想自己真是老了,連普普通通的老伴兩個詞都能讓她感動。恨不能不計前言不管後果不想未來,就隨了他去了。

所謂的生死相隨,死生契闊。

三十歲了,難得能再生出這麼點一往無前的勇氣來。

拉着羅輝就去了中央公園,因是初夏,到處擠滿了來盛涼的人羣。

“這裡有個空地。”

“那裡也有啊。”

“你到底想去哪裡?”

羅輝很不解地隨着她左衝右突,韓佳音也不理他,只管往前,好不容易纔在廣場邊上停下來,微微嘆口氣說:

“到了。”

“就是這裡?”羅輝失聲驚叫。在這種人潮擁擠的廣場邊緣,滿是跳舞和看熱鬧的人羣,邊上的音響直衝耳膜,低音炮擂得心臟都要沉下去幾分。這麼一個地方既不適合喝酒聊天也不能夠靜享心事,完全只能算是窮極無聊下的一時百無聊耐的駐足!

韓佳音回頭,微笑着點頭,她的笑容明媚飛揚,羅輝忍不住一頓,半晌才喃喃地說:“通常做出一些奇怪的舉動的人,要麼是發瘋了,要麼是戀愛了,韓佳音,你是哪種?”

“可能是發瘋了吧。”她說,語音帶笑,有如蜜染。

羅輝忍不住也是一笑,這樣的韓佳音,多麼讓人妒忌,那麼單純明媚的幸福和快樂,居然會出現在一個歷盡生活之痛的女人身上。

他看着她,她立在那裡,望着廣場裡舞動的人羣,安之若素,彷彿真的完全沉醉,那歡樂的人羣,和快樂的音樂。

一時怔忡,羅輝只半垂着頭想自己的心事。舞曲終了,世界陡然安靜,人來人往間他突然聽到有人低低地在耳畔說:“好巧。”

擡起頭,只看到一張笑意盎然的臉,眉若遠山,眼似秋潭,燈光遙遠模糊,投在他在臉上竟折出別樣溫柔的暈光。

晃若被驚雷一劈而中,只覺得心下莫名就是一顫。

耳裡卻聽見韓佳音在說:“好巧。”

也是溫柔低婉的聲音,卻很平靜,是早已預知的心安理得,也是已經下定決心的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