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巨衛的每艘戰船, 賀指揮使都認識, 自是一眼就認出薛庭儴腳下的那艘船是胡百戶所率的戰船。
也正是方纔被留下接管貨船的兩艘戰船之一。
這麼說來,這薛庭儴是耍了一招誘敵之計,定海的兩艘戰船棄貨船逃遁, 其實都是故意誘敵, 他定是暗中藏了餘力,順勢埋伏了郭巨衛的戰船。
只是以定海衛的實力, 怎麼可能打下他們的戰船?還有另外分出去追擊那艘戰船的人怎麼還沒回來?是發生了什麼事, 還是因故有所延誤?
一時間,萬千思緒劃過賀指揮使的腦海。
不過他並不慌張,只要趙百戶和孫百戶所率的戰船可以迅速回航, 鹿死誰手還說不定。
可是很快他就變了臉色,因爲他看到對面船頭被推上來兩個人, 正是趙百戶和孫百戶。
這兩人模樣十分狼狽, 在確定船沒辦法修補,甚至漸漸下沉,他們就帶着人棄船逃離。一般每艘大戰船上都會備有若干小型戰船, 正好派上用場。
場面如何混亂且不提, 偏偏就在他們登船準備離開的時候,方纔那艘被他們追得落荒而逃的戰船竟然返回了,藉着大船的衝勢打散了他們的隊伍, 並放下小船對他們進行收割。
結果自是不必說, 兩艘戰船上的兵卒大半數被俘。他們估計到死都不明白, 自己所在的船隻是怎麼就觸礁了。
殊不知薛庭儴當初掘海時就留了一手, 這片海域其下有數處藏了暗礁。尤其是這片海域,正是當初他帶着人掘海時,用來堆放那些巨石的地處,海面之下有深有淺,不是熟知地形的人,恐怕來了後會和郭巨衛的人是同樣的下場。
耿千戶帶領的戰船哪裡是逃,是將他們帶入了萬丈深淵!
之後,薛庭儴照事先約定來接應耿千戶,雙方匯合後,便一起回援最後這條船。
其實整個計謀並不難猜測,不過是示敵以弱,誘敵深入,以點擊破,圍魏救趙。薛庭儴這一整出可以說是將三十六計玩出了花,也是實力不夠,只能絞盡腦汁。
看似說得簡單,實則膽識、謀略、運氣缺一不可。
幸好的是,被他幹成了。
一直到此時,謝三都還有些回不過來神,目光連連徘徊在佇立在船頭的薛庭儴的背影上。
此時薛庭儴,正通過旗手向對面喊話:“放棄抵抗,留爾等一命。”
旗手雙手拿了四五面各色小旗,舞得像似開了花,向那邊打着旗語。
那邊很快就給了回覆:“妄想!”
薛庭儴哂然一笑,摸了摸鼻子,這邊迴應的是一炮轟了過去。
也是負責炮臺的炮手運氣好,這一炮本是示威,誰曾想卻是正好砸在海威號的桅杆上,就見那高聳入雲的桅杆緩緩倒了下來。
海威號甲板上的兵卒哭爹喊娘到處奔躲,桅杆的傾斜使戰船小幅度在海面上晃悠了着。
薛庭儴一陣牙酸,斥道:“誰讓你們打這麼準的,這船現如今是老爺我的,打壞了不用修?”
旁邊站着的幾個兵卒俱是訕訕,肩膀上裹着白布的耿千戶苦笑。
薛知縣不愧是薛知縣,到了現在這種時候還不忘往懷裡撈好處。可經此一役,耿千戶已一改早先對薛庭儴的態度,讓他來看此子做個文官真是虧了,明明是個兵法奇才。
耿千戶作爲沿海衛所統帥,自然熟知海戰。
海上打仗不同陸地,沒有地形可以借,兩軍在海面上正面相對,戰法和行軍佈陣對整個戰局影響微乎其微,拼的不過是彼此的戰船和火力。可偏偏薛庭儴今天給他上了一課,讓他知曉海戰還可以這麼打。
這場海戰對耿千戶影響至深,以至於讓他在未來成爲一個非常出色的水師將才,憑藉着華夏傳承數千年的各種兵法結合,將那些膽敢進犯的夷人打得是落花流水,當然那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
說起來很複雜,一切不過發生在須臾之間,賀指揮使眼睜睜的看着海威號的桅杆砸了下來。
兩船離得太近,恰巧那桅杆砸的就是他這個方向,他倒是想保持威嚴不想躲,可惜危急關頭求生欲還是站了上風。
賀指揮使一身武藝還是不錯的,不然也坐不上這個位置。雖是近多年來荒廢了,到底身體的記憶還在,他一個懶驢打滾就滾了出去,再是往旁邊一竄,就逃離那片區域。
等他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巨響,鬆了口氣站起來,就發現一旁的兵卒都盯着他看。
他轉身去看,才發現那根桅杆並沒有砸下來,而是懸懸地卡在半空中,正好被對面船隻和海威號的船舷給頂住了。
也就說他逃竄的毫無意義!?同時他也想起方纔自己是以什麼樣的姿勢逃過的,老臉頓時紫紅起來。
只差鬚髮皆豎,他咆哮着:“看什麼看!”
他的屬下們俱皆低下頭,可不遠處卻是傳來陣陣大笑聲。
明明隔得距離不近,可因爲那邊船太多,人也太多,笑聲竟是匯聚成一股聲浪,驚得天上盤旋的海鳥一鬨而散。
尤其是站在船頭的那個年輕男子,一面砸着船舷,一面捂着肚子笑着。
薛庭儴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對身邊人說:“對那邊說,這老驢打滾打得不錯。”
這麼複雜的旗語,旗手可打不出來。
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解決,下面人估計也是想打擊對面的軍心氣勢,很快就進行了一通傳話。
不多時,海面上就上演了這麼一出奇景。
二十多艘戰船上,船舷處都站滿了人,這些人舉手在嘴邊,做擴音狀,同時大喊:“我們大人說了,這老驢打滾打得不錯。”
這些聲音比之前更爲洪亮,聚成了一道洪流,響徹整個海面。
因爲處在聲浪中,很多人在一瞬間都有些耳鳴,依稀似乎聽見有迴音,那回音傳得很遠,在海面上飄過來蕩過去。
薛庭儴聽到這聲音,先是錯愕,旋即一笑,看向對面。
……
“我們大人說了,這老驢打滾打得不錯!”
這話能是說誰的,賀指揮使連額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他發出一陣咆哮,低吼道:“豎子猖狂,豎子猖狂!”
可惜他聲音太小,那邊還有聲浪傳來,將他淹沒在洪流之中。
“你們都是死的,你們都是死的,對那邊說,對那邊說啊!”
他衝進人羣就是一陣拳打腳踢,被他拳打腳踢的兵卒,耷拉着腦海小聲喊了句:“豎子猖狂!”
“嘖嘖嘖,惱羞成怒了?惱羞成怒你也別打罵下屬啊,人家跟着你扮倭寇扮得可不容易,提着腦袋幹活兒呢,瞧瞧你是做什麼!”提着千里眼的薛庭儴,又是一陣調侃。
他身邊的兵卒眼睛一亮,興奮得又去傳話了。
不多時,這些話就被原樣照搬傳了過去,差點沒把賀指揮使給氣暈過去。
劉千戶衝上去抱着他,大聲嘶喊:“大人,這會兒不是怒的時候,咱們怎麼辦?”
“怎麼辦?老子跟他拼了!命各就各位,射擊放炮!”賀指揮使已經完全氣糊塗了。
“大人,這不是在咱們的船上,海威號的主桅杆已經被打壞。他們人太多,船太多,打不過的,打不過……”
“打不過?打不過……”也要打。
剩下幾個字再度消聲,不是賀指揮使沒說,而是對面又放話了。
“放棄抵抗,留爾等一命,否則就按倭寇處置了!”
“大人你瞧瞧,軍心已散!就算這次輸了,只要咱們還能突圍,不愁大仇不能報!”劉千戶哭道。
“軍心已散?”賀指揮使茫然地看向四周,郭巨衛的人大多都是惶惶不安,又或是滿臉茫然。
輸了?
五艘戰船,郭巨衛半數力量,他以爲會像捏死螞蟻那樣,捏死定海的人,沒想到反倒是他被人打殘了。
輸了等於死。
這個死字,終於讓賀指揮使腦海清醒了過來,就好像一盆涼水從頭澆下。他感覺自己嘴很乾,嗓子也啞了:“去把定海的俘虜弄上來,這次能不能回去,就看這一遭了。”
劉千戶先是一愣,旋即眼中亮了起來,連滾帶爬跑去張羅了。
不多時,定海的一衆俘虜,均被帶了上來。
本來按照賀維的性格,這些人是一個都不會放過,可惜方纔定海的戰船出現,暫時打斷了這一切。
幸虧被打斷了!到了此時此地,劉千戶竟有一種感激涕零感。
這些俘虜受傷都不輕,也就只剩了半條命,此時被推搡到船頭上,東倒西歪地倒了一片。他們臉上黑黑紅紅的,黑的是灰,紅的是血,每個人都是衣衫襤褸。
對面船上的人當即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這些人。
方纔的得意和喜悅,突然不翼而飛了,都是緊緊地抿着脣。
其實這趟來,所有人都是抱了必死之心。不過薛大人說了,誰戰死了,定海縣管他全家老小一輩子。
薛大人雖是貪財了點兒,但從來說到做到。都會怕,可事到臨頭反而不怕了,都知道在掙一線生機。
會打仗難免會流血,之前因爲趕着回援,所有人都顧不得去傷懷死掉的人。可如今,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的兄弟、同僚甚至友人,以這種方式出現,出現得讓人猝不及防。
對面打着旗語:“放我們走。”
言下之意很明顯,以人換人。
耿千戶目眥欲裂地罵道:“賀維,老子跟你勢不兩立!”
一起罵的還有很多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禁看向薛庭儴,嘴脣發乾的等待他的回答。
薛庭儴對身邊人說了句話,很快船就動了,向那邊靠近。
郭巨衛的人並沒有阻止,事實上到了此時此地,他們做什麼都是無用功。唯一的生路,就在定海的這些俘虜身上。
“放我們走,我們就把這些人還給你們,否則魚死網破!”
見船行到差不多離這裡五十米的地方,郭巨衛的人一面讓定海的船停下,一面喊道。
定海的船停了下來。
薛庭儴目色暗沉,有什麼東西在其中翻滾着:“我若是說不呢!”
賀指揮使一個大步上前,推開正在喊話的兵卒,揚聲道:“除非你想看着你的手下死。”
薛庭儴的眼睛看着他,先是怔忪,而後笑了起來:“你好像弄錯了一件事,他們不是我的手下,正確應該是說他們是耿千戶的手下。”
劉千戶在一旁插言:“難道耿千戶手下,就不是你們的人?方纔我見薛知縣好像挺悲天憐憫,關愛手下,怎麼方纔說我們指揮使是一張臉,如今又換了一張臉。”他說得義憤填膺,好像薛庭儴是什麼十惡不赦之人。
聞言,薛庭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臉,才又道:“那你覺得我應該是什麼臉,我的臉很好,就在我臉上。”
他收回自己的手,似乎失去耐心:“少跟我扯些有的沒有的,我就不信我落在你們手裡,你們就能讓人用幾個人就把我換走,都一把大歲數了,怎生都如此天真!”
這唾罵來得猝不及防,但話糙理不糙。若是今日雙方處境互換,賀指揮使纔不會爲了幾個屬下,就放掉自己恨不得除之後快之人。
也因此,對面本來準備好的說辭,竟是罵不出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就在這時,薛庭儴突然又說話了:“不想跟你們這些蠢人說話,說多了降低老爺我的智商。耿千戶,那是你手下,今天你是主將,怎麼決定還是由你來吧。”
這一幕讓人所有人的回不過來神,包括耿千戶。
這人是怎麼了,難道打算甩鍋?
除了無恥地甩鍋,不做他想!
威風被他耍了,現在面臨這種不管不顧註定失了人心,管了顧了一腔辛苦付之東流的爲難場面,他十分滑頭的把這個鍋扔給了耿千戶。
耿千戶若是識大局,不管那些俘虜,失掉人心的是他。不識大局——以耿千戶的性子,也不可能不識大局。
可這會兒沒人顧得去罵薛庭儴,目光都焦距在耿千戶身上。
耿千戶面容十分複雜,依稀還殘留了些猝不及防的錯愕。
“我……”
“大人,別管我們了,我們都是傷了殘了的,即使回去,以後也派不上大作用。”俘虜中,突然有個人道。
“是啊,大人,不怕死的兄弟們已經死了,我們這些都是怕死的。可就算是怕死,沒道理讓今日犧牲的人都白犧牲了,所以別管我們了。”
“大人,別管我們了……”
郭巨衛的人沒料到這些俘虜會這麼說,錯愕之後就有人失控地衝上去對他們拳打腳踢。沒人躲,都是滿臉死灰,毫不在乎。
這一幕讓定海衛的人看得目眥欲裂,有人咆哮:“你們這些王八蛋,老子等下要將你們挫骨揚灰。”
“殺了這些王八蛋!”
“挫骨揚灰那也得等我把他們都殺了再說!”對面有人還擊道。
場上一時亂得不可開交,兩方隔着船互相對罵着。
耿千戶的臉上閃過愧疚、惆悵等等表情,最終這一切化爲一抹狠絕與勢要報仇的決心。
他擡起手,場上突然變得很安靜,一切都在千鈞一髮。
不遠處的謝三,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這時,突然有人說話了。
“行了行了,搞什麼生死離別,好像本官多麼不近人情。要讓本官放掉你們也行,拿銀子來贖。”
卻是薛庭儴走上前來,而後面兩句話他是對郭巨的人說的。
他一副賣菜小販似的喊價道:“卒子五百,小旗一千,總旗兩千。總旗以上拿火器和戰船換,一個百戶換五門佛朗機炮,千戶拿紅夷大炮或者戰船來換。至於指揮使嘛,這個可不能便宜了,我要五艘戰船。”
“你怎麼不去搶!”劉千戶詫異道。
這一次反倒是賀指揮使十分冷靜,他目光沉沉地看着薛庭儴,道:“跟他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