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虛猶如屁股着火般,從沙發上騰地站起來,不敢相信地瞪大兩眼,嘴裡大叫道:
“溫叔,你說什麼!爲什麼?!”
溫震東繼續冷冷地說:
“此時此刻起,你離開溫家,再也不要出現在溫家人面前,也不要再在溫氏企業出現。聽清楚了嗎?”
秦不虛使勁搖着頭,撲到溫震東身邊,抓住他的手,使勁搖晃着問:
“溫叔,您一定搞錯了!我怎麼能離開溫家,怎麼能不見您、嬸嬸和姐呢?”
溫震東不爲所動,仍舊板着臉孔,站起來,冷冷地說:
“我養了你七年,對得起你死去的父母了,也對得起你。你走吧!”
原來是要趕他走!
這個家,自始至終都不是他的家,只是他一廂情願地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家。
他的家,是隔離那棟冷冷清清的別墅。
那,我姐呢?我姐敏霞怎麼辦?
溫震東似乎看出他在想什麼?很乾脆地對他說:
“敏霞跟你也一刀兩斷,再無糾葛。我會馬上給她安排一門好親事,你就死了心吧。”
相識二十幾年,青梅竹馬,在一個屋檐下一起生活七年,你說一刀兩斷,就能斷了?
“我可以不見你們,我和我姐的關係,您說了不算!”
秦不虛明確地回答溫震東,他什麼都可以放棄,唯獨溫敏霞不可以。
溫震東顯然料到了這一點,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銀行卡,遞給秦不虛,說:
“這裡有一大筆錢,足夠你成家立業的了。就一個條件,不要再纏着敏霞了。”
秦不虛一聽,彷彿那銀行卡是一塊燒紅的炭,慌忙將它往地下一扔,硬氣地回覆道:
“錢,我可以自己去賺!不需要你給。姐是我的,你也別想搶。”
溫震東氣得嘴角發顫,連連說:
“好、好,你有種!別再讓我看見你,否則,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秦不虛掉頭奔向房間,準備收拾行李。
溫震東在後面叫住他,說:
“你的行李,我已經讓工人收拾好,送到你家去了。”
真乾脆!
秦不虛開始心裡有點恨意了。
溫震東繼續說:
“秦不虛,還有個事,可以商量一下。”
秦不虛詫異地回頭看着他,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可以商量的?
溫震東說:
“你看,你秦家別墅,也沒人住。不如開個價,賣給我吧。”
天啦!
這個可惡的傢伙,爲了趕走他,已經沒有底線了。
秦不虛心裡很氣,冷冷地回答道:
“這房子我父母親正住着呢。只要他們老人家同意,我沒意見。”
“不賣就不賣,何必說如此晦氣的話?”
溫震東望着秦不虛遠去的身影,搖搖頭,苦笑地撿起地上的銀行卡,小心地收進自己的口袋裡。
過了好一會兒,溫嬸一步一回頭地進了門。
“怎麼樣了?他走了沒有?”
溫嬸沒理他,端起茶杯猛喝了幾口,才恨恨地盯住她老公,咬牙切齒地說:
“溫震東,你良心被狗吃了啊!你造孽呢!要遭報應的。可憐的實崽!沒爹沒孃的孩子啊。”
說完,嚎啕大哭起來。
溫震東尷尬地站在那裡,聽他老婆哭着數落他。
半晌,聽她聲音漸漸平息下來,才小心翼翼地問:
“實崽走了沒有?”
溫嬸一聽他叫實崽,一肚子火又撲騰地燒起來了:
“你別叫他實崽,你沒資格叫。你個沒良心的老傢伙。”
溫震東又急又氣,大聲喊了一聲:
“別哭了!等會兒那個女魔頭回來了就糟了。”
溫嬸一聽,身軀一震,指着溫震東鼻子,叫道:
“都是你搞出來的事,你自己去應付!”
“好,好,我來應付小敏這魔頭。我問你,秦不虛走了沒有。”
溫嬸哭了一陣,癱坐在沙發上,氣息不穩地說:
“走了,就拿了口小皮箱。沒出過門的孩子,怎麼不多帶點衣服呀!對了,你的銀行卡,他收了沒有?”
“他不要,丟地上了。”
“那怎麼辦?沒錢怎麼辦?老傢伙,實崽要是出了什麼事,我找你拼命!”
秦不虛回到他家別墅。
除了父母親忌日、逢年過節外,他極少回來住。
溫震東過一段時間,就會安排工人來打掃衛生,清理院子的雜草,修剪苗木。
因此,別墅保養得還不錯。
秦不虛從牆壁上將一張全家福照片取下來。
這是他爸爸媽媽辭世前一個月,專門請攝影師來拍的。
照片中的秦邦業滿臉笑意,坐在旁邊的妻子幸福安詳,時年才十六歲的秦不虛站在他們身後。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他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文件夾,打開來仔細察看。
這是父母親辭世前後,登有與秦氏有關新聞的幾份當地報紙。
報紙已經發黃。
七年了,秦不虛忘記自己已經看過多少遍了。
當時的檯面人物,七年後,還留在本地的不多。
據查,有不少人已經轉戰距清城三百公里以外的江城郡,還活躍在當地政商各界。
溫叔今天這一出,他看不懂他什麼目的。
僅僅是想趕他走,讓他和溫敏霞分手?
未免太小看他和溫敏霞了。
能讓他們分手的人,只有他們自己。
他將照片夾進文件夾,放進行李箱,又取了幾件衣服。
很快,他坐上了前往江城的火車。
他知道,今晚溫家別墅裡,會發生一場慘不忍睹的“戰爭”。
溫家的工人,又有得忙了。
半年後。
江城郡江堤上。
秦不虛仰臥在不到一米寬的大堤上,左邊是一個深坑,右邊是浩瀚的江水。
稍不留神,掉到哪邊,都不好受。
他深信自己哪邊都不會掉。
他已經沒有絲毫力氣翻身了。
肚子不覺得餓,儘管他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他學會了不去理它。
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一定會做夢,夢裡一定會吃上熱氣騰騰的大饅頭。
他從來沒有想過,習慣吃米飯的他,怎麼老是夢到熱氣騰騰的大饅頭。
哎呀,這南方的冬天,也挺冷的,特別是今天,江風很大,吹得他直打哆嗦。
離開清城時,他帶着行李箱。
可能是行李箱太漂亮,被人盯上了。
一天,他坐在公交站長椅上等車,順便拿出文件夾來看。
等公交車來時,他才發現行李箱早就不見了。
幸好,文件夾還在,身上還有幾百元現金。
從那天起,秦不虛便過上了每天只花一兩塊錢的日子。
渴了,喝自來水。
餓了,買包一塊錢的方便麪,幹啃算一頓。調料包還可以兌水,也算一頓。
困了,橋下,屋頂天台,樹下,都可以對付一晚。
他也偶爾去在江城工作的同學那裡去打打牙祭,遇到過一次被警察查居住證件,同學替他付了二百元罰款後,他再也不去給他們添麻煩了。
他白天就靠兩隻腳走路,再也不搭公交車了。
半年裡,他在江城二十幾家經營期貨的公司裡待過,尋找可能的與父母親有關的線索。
在這半年裡,他調查過所有來自清城的、有一定生意規模的人。
父親從運輸大宗商品起家,最後因參與期貨交易,家毀人亡。
但是,這些也只是聽溫震東等知情人士偶爾提及。
他們彷彿達成了共識,對此事內情諱莫如深。
秦不虛心裡斷定,能讓父母親對生命失去信心的,事情絕非簡單。
他手上的資料,已經鎖定了五家公司。
這五家公司,他需要去深入瞭解。
秦不虛從江堤上爬起來。
他看着江面上往來的船隻,和遠處灰濛濛的天空,心裡默默地說:
從今天起,走街模式結束,他要進入駐廠模式了。
他清楚,他現在這幅落魄樣子,加上畢業證忘記帶了,他只能先以應聘的方式進入其中一家傳統紡織廠,一來深入其中去調查,二來,得先保證生路才行。
他打量一下自己的行頭。
頭髮老長且蓬鬆,沒有洗髮水,老洗不乾淨,洗不順溜。
白色襯衣,還是短袖。連穿幾個月了,顏色變深了許多,雖然還沒有爛,但紗線磨損厲害,有些地方像紗布一樣,都可以看到皮膚了。
褲子也差不多,不髒,就是皺巴巴的。
最讓他心痛的,是他的皮鞋。
真皮皮鞋,鞋底耐不住他一天到晚地走街串巷,兩隻鞋底都磨斷成三截了,被鞋面勉強組合着。
還好,他總能撿到些小鐵絲,將鞋底連接在一起。
襪子,當然不能見光了,五個腳趾頭早已出頭了。
他現在就是個實實在在的流浪漢。
秦不虛絕對不承認這一點,儘管他的處境是艱苦了些。
他來到街邊,找了個水龍頭,仔細地洗了把臉,把眼鏡片洗得乾乾淨淨的,儘量把自己弄得精神一點。
秦不虛走進徐德紡織有限公司的大門。
他打量着這間以生產布匹爲主的紡織廠。
前方傳來“咔嚓、咔嚓”很有節奏的機器響聲,他知道,那是織布機的聲音。
右手邊,一棟二層的小樓,應該是辦公室。
左手邊也是一棟二層小樓。
一樓有一個大媽正在淘米,想來應該是食堂了。
秦不虛的胃莫名其妙地抽了一下,口水止不住地從喉嚨裡往外涌。
保安引導他到二樓辦公室。
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接待了他,自我介紹說,他姓徐,是這裡的總經理。
辦公室開着熱空調,秦不虛一進辦公室,眼鏡上立即蒙上了一層水霧。
他不好意思去摘下眼鏡,就說:“我姓秦,想在這裡找份工作。”
說完,他遞上了他的身份證。
徐總接過身份證一看,愣了一下,隨即熱情地請他坐下,招呼其他人倒水,自己則走到裡間去了。
秦不虛雙手捧着杯子,專心致志地小口小口喝着熱氣騰騰的開水。
這開水太好喝了,每一小口下喉,都能燙慰他那空空的腸胃。
他顯然失態了。
辦公室裡其他人,從未見過一個陌生人進來了,自顧自地把一杯白開水,當人蔘一樣品得旁若無人的。
一杯水喝完了,旁邊一女孩又幫他續滿,他只是呆呆地點了下頭,繼續埋頭喝水。
秦不虛覺得自己就像一塊乾枯已久的田地,一口熱水就能緩慢地使這塊田地恢復生機。
他發現自己全身一直在發抖,只是現在才真正感覺到。
他感覺自己的手腳越發顫抖起來,連緊貼口鼻的杯子裡的水,也被抖動的雙手激起來了。
秦不虛心裡不住地警告自己,穩住!穩住!千萬不能失態!
眼前出現了一個紅衣女孩,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眼鏡片上,水汽太多了。
他極力地想看清楚這個紅衣女孩,可能是面試他的人。
“不虛!”
“不虛!你醒醒!”
我醒着呢,姐!你終於來了,我想好好睡一覺了。
他很想開口說話,就是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