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奇人陸法和(終篇)
二十一,蕭繹
接到回報,蕭繹鬆了口氣。隨即心頭又有些沉重。蕭衍的子孫個個都是博學之士。或許有許多奇怪的個人毛病,但至少都不是笨蛋。西魏對江陵城的威脅,蕭繹如何不知。當初在滅侯景後,許多朝臣建議將首都遷回建康。建康不但是舊都,而且北面隔着長江,以南朝的水軍優勢,安全性無庸置疑。而江陵位於江北,西魏鐵騎可以輕易攻到城下,安全係數實在太低。但因建康皇宮被王琳部下燒光,回去的話要從頭經營,日子過得非常艱苦。蕭繹猶豫再三,最終決定留守江陵。
但既然留守江陵,那就必須掃清江北障礙。襄陽的蕭?做爲依附西魏的樑朝皇室,需要首先除去。以他對南朝的熟悉及號召力,再加對水軍戰法的嫺熟,絕對是與江陵勢不兩立的存在。除此以外,長江上游的益州也是攸關存亡的戰略要地,需要不惜一切代價奪回。這些,蕭繹全都知道!
然而蕭繹有苦難言。連年戰事早已掏虛南朝。兵疲將惰,久戰必危。打仗就是賭博,一打起來勝負難知。蕭繹在心態上是個典型的文人。他自己也常說:“我跟臣下的文人比,文采有餘。但要講起戰策武略、騎射弓馬,那就差部下的戰將很多了。”
事實也是如此,蕭繹就連對臣下訓話幾句,都是典雅華麗的文章。可是一講起戰事,蕭繹就大皺眉頭。這玩意不但粗俗可厭,而且危險之極,實在只有那些北方蠻夷才能樂此不疲、不死不休。咱們雅士的方式,是所謂“羽扇綸巾,談笑滅敵”,何必非得在刀槍尖上搏出一個個吃相難看的勝利?
所以蕭繹的想法是,不如用外交手段先穩住邊境,等樑國緩過勁來,再找時機慢慢恢復疆土。蕭?當然可厭,但是他背後就是西魏。蕭繹深知這些蠻夷的性格。那就是一羣野狼,沒事都要咬你幾口。陸法和要是主動攻擊蕭?,那不等於捅上馬蜂窩,給了對方即時動手的藉口嗎?在打完這一連串戰事後,毫不停歇的再跟西魏大幹一場,蕭繹已經實在沒有這個膽力。
蕭繹在江陵嘆息籌劃的時候,郢州的陸法和也沒閒着。他的密探不斷髮回各方情報。尤其是江陵方面的。蕭繹的想法很快被他弄明。對此他只能報以苦笑。先恢復,再進取,想法倒是不錯。問題是,敵人會給你這個機會嗎?須知你想休養生息的關頭,也正是敵國“趁你病,要你命”的絕佳時機。哪朝哪代,成功者不是迎難而上,逆取順守的?
黃石公三略所謂:純柔純弱,其國必削,純剛純強,其國必亡(一昧退讓、防禦,國家必然會被逐漸削弱。實例如北宋、清末。反之,一昧用強,四面樹敵,攻擊性太過,容易因一次失手便造成國家的總崩潰,例如苻堅、拿破崙)。過度黷武固然兇險,可是過於軟弱照樣是成不了事的。既然是你不打,對方也要逼着你打的形勢,與其被動防禦,當然不如主動進取。須知攻擊比防禦節省兵力(攻擊點可以自由選擇,對方卻得四處分兵防禦),而且將戰火燒到對方國境,即使不勝,也能極大削弱敵國國力。實力強弱是相對的,對方削弱,即等於己方的加強。這種思路怎麼就不能轉換過來呢?
歸根結蒂,蕭繹只是個文人而已!陸法和仰天長嘆。對之,陸法和毫無辦法。就如他對華夏政治的現實無可奈何一樣。總之,盡人事,聽天命吧!
蕭繹區分不清自己的主觀願望和客觀現實,充滿僥倖心理,江陵的危機已經不可避免。但危機未必不是機會。陸法和開始爲那一天精心準備。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如能抓住,未必不能翻盤。
二十二,結局
就象那個“狼來了”的故事一樣。大家七嘴八舌提醒蕭繹的時候,似乎根本只是個嚇唬人的故事。等到大家的警惕有所放鬆的時候,狼卻突然出現。
梁元帝承聖三年(五五四年)九月二十二,西魏派遣柱國大將軍常山公於謹、中山公宇文護、大將軍楊忠領軍五萬,對江陵城展開突襲。
十月九日,大軍開出長安。十月十日,南樑武寧郡(湖北荊門市北)太守宗均報告發現西魏軍大舉南下的跡象。江陵城內對此展開討論。許多人都認爲這種可能不大。於是蕭繹派了個使者前往長安詢問。
十月十三,於謹大軍抵達襄樊。蕭?聞訊,當即派兵與之一同南下。十月十四,蕭繹的使者兼密探到達石梵(湖北潛江北),還是看不見魏軍,派人報告說情報有誤,邊疆安然無事。蕭繹且信且疑。理智上,他是深知西魏的危險的。情感上,他卻充滿僥倖心理。希望能在繁盛的江陵城安穩終老。不用遷都到建康開荒,也不用面對殘酷的江陵防禦戰。
本來這段時間他正對百官講課,講的是《老子》這種高級哲學。到此也停了。但到十月十七,又恢復講課。百官身穿戎裝聽講。十月二十一日夜,蕭繹登上鳳皇閣觀看天象,大驚失色道:“客星侵入軫宿和翼宿,這次要完蛋了。”妃嬪們被他的悲觀論調感染,嚇得哭成一片。
陸法和自有他的私人情報系統,聽到回報的這種怪異現狀,陸法和心情沉痛,又有點哭笑不得。蕭繹在如此緊急的關頭,決斷不夠,意志軟弱的文人本色表露無餘。不急於佈置軍事,卻故作悠閒講解老莊。還莫名其妙在自己內部製造恐慌,撒播失敗主義的情緒。如此種種,簡直荒謬絕倫。這樣的心態之下,他深知蕭繹已經凶多吉少。但他還想最後努力一次。
當月,陸法和迅速組織了一隻援軍,從郢州轉入漢口,想要趕赴江陵增援。走到半路,蕭繹的使者卻已擋在路上,嚴令他退回郢州。蕭繹聲稱自己就能對付魏軍,讓陸法和守牢郢州就好。
很難想象蕭繹此際的心理。或許是覺得陸法和兵力不夠,去了也沒多大作用。或許是猜忌陸法和早先的預警,怕他有什麼難測舉動。又或者乾脆就是臉上掛不住,不想當面見到他。最後,還有可能是按他的佈置,臣下應該各守其位,各負其責。將陸法和安置在郢州,可以說是對他的防備,然而從另一方面,又命嘗不能是對王僧辯的防備呢?調遠的來增援,近的安守防區不動,未必就不是一種“遠調近防”的帝王心術!
陸法和猜測不到這個文人皇帝的想法。事實上也已不必再做這種無用功了。到此地步,陸法和萬念俱灰,退軍回到郢州,在城牆上刷了一層白灰,自己身穿喪服,坐在葦草編的席子上一整天,這才把喪服脫了。
他的這種舉動,事實上是一種無聲的抗議。抗議蕭繹對內察察,對外昏昏的統馭之術。
十一月,魏軍渡過漢水,正式對江陵及周圍城邑展開攻擊。之前蕭繹有大把的時間遷都躲避。打起來之後如果意志堅決,措施得力,也未必不能撐到援軍前來。他雖然拒絕了陸法和的救援,但卻連下急詔催促江東的王僧辯與嶺南的王琳率軍解圍。王僧辯行動遲緩,態度曖昧,王琳卻是當即上路,晝夜兼程往回急趕。派出的信使趕到時,江陵城還沒攻破。只要他能多撐幾天,王琳的大軍很有希望及時趕至。然而蕭繹不但連出昏招,到最後更連抵抗意志都已消磨。
最後危急關頭,原侯景部將謝答仁建議突圍。蕭繹向來不善騎馬,謝答仁說他可以扶持蕭繹。本來蕭繹已經接受,但被王褒進了讒言,認爲謝答仁這種降將居心叵測。蕭繹就改了主意。謝答仁又建議可以放棄外城,收羅五千精兵死守子城。又被王褒勸阻。反而對他閉門不見。謝答仁無奈之下,痛哭嘔血而去。從此在史書中消隱。
謝答仁一去,江陵城隨即被攻破。衆大臣紛紛投降,江陵戰士卻大多還有血性。南城被攻破,北城仍堅持苦戰到天黑。直到敗訊傳來,將士才紛紛散去。
蕭繹被俘後,西魏將之交給盟友蕭?處置。蕭?與他有殺兄之仇,毫不客氣以土囊將之壓斃。
消息傳到郢州,陸法和仰天長嘆。又穿上喪服,哭泣祭拜。客觀的說,陸法和出道以來,蕭繹對之相當不錯。連番加官,直至司徒,爵位封到極高的公爵。如今落到這個下場,身爲部下,陸法和當然悲痛。
二十三,歸宿
事到如今,連老大都掛了,以陸法和的身份地位,在南朝已無勢力可以依附。此時王琳大軍救援不及,就地佔據湘洲。王僧辯控制江東。這是南朝兩股最大勢力。而且彼此必不肯居於對方之下。另一個梟雄陳霸先也野心勃勃。爲爭大權,南朝的內戰還有得打。陸法和實力不足,在南朝政界的號召力也不夠。身在郢州,北方、西面是蕭?和西魏,東北是齊國,西南是王湘,東面是王僧辯,想要打出頭,簡直難比登天。而且對這種內耗的戰事,陸法和毫無一打的興致。
陸法和喟嘆良久,最終決定:既然救不了整個天下,那麼只能對自己的身邊人負責。
西魏殺了蕭繹,陸法和絕不能投他。王僧辯在此事中行動遲緩,有很大的出賣蕭繹嫌疑。王琳一介勇夫,根本不是幹大事的材料。何況彼此同朝爲臣,以自己的地位去投,也是很難有好下場的。唯一能投的,那就是北齊了。
如今北齊高洋在位。對於這個人,陸法和也早有研究。此人是東魏權臣高歡的次子,長相醜陋,然而聰明勇決。正是在他掌權的時期,高氏篡了東魏,建立北齊。隨後整合內部,四處用兵,北齊國勢呈蒸蒸日上的勢頭。連西魏的宇文泰也爲之感嘆:“高歡有個好繼承人,他沒有白死啊。”
但這些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以陸法和的推算,高洋的齊國必將大崇佛教,以自己的宗教名聲、政治地位如率衆投奔,就算不得重用,也將受到尊崇和禮遇。反之,西魏不但與自己有仇,恐怕早晚還將有滅佛一類舉動,以自己的身份,是絕對不可前往的。
這個推斷並非突如其來。事實上早在多年之前,陸法和即已明瞭此點。這也是他許多行爲的一個驅力。投身政壇後,陸法和一再努力的方向,即是對西魏用兵。除去現實政治的考慮,很大原因便是出於這個宗教前途上的判斷。
之所以如此判斷,原因其實很明顯。西魏僻處關中,財政上是三國最爲困難的。宇文泰起用理財專家蘇綽,竭盡全力獎勵農耕,充實國力。但先天不足的劣勢,令西魏必得開源與節流並舉,纔有可能支撐長年征戰的消耗。佛教的寺院經濟、免稅特權,對國家財政是個嚴重侵害。壓抑乃至禁絕佛教,是可能性極高的一個前景。當年北魏滅佛,事實上即出於同一個考慮。陸法和早年遊歷關中,此後也一直派有大量密探,對宇文泰集團的思想性格瞭解極深,對這一點是有相當把握的。
此外北齊強大,目前處於攻勢。西魏很難從東線取得多大好處。要生存、要發展,更好的選擇便是拿南朝開刀。結合這兩大因素,陸法和當然深深的以西魏爲敵。只可惜,手中權力有限,在蕭繹這個苛察有餘,雄才不足的老大手下,竭盡全力仍解救不了南朝危亡。可悲可嘆。
而高洋的齊國則不同。政治人物的想法,有時候其實是相當“淺白”的。通常的邏輯是:敵人保護的,我就打擊。敵人打擊的,我就保護。北魏早期滅佛崇道。後期雖不再滅佛,仍以道教爲尊。高洋篡魏後,處處與魏朝反着來。崇佛抑道,是他早晚都會做的一件事。
有此判斷,陸法和當然選擇投齊。
北齊天保六年(五五五年)春,清河王高嶽進軍臨江。陸法和趁勢上了降書,率衆部下投了齊國。齊帝高洋任命他爲大都督十州諸軍事、太尉公、西南道大行臺。
從名稱上看,倒是非常顯赫。但所謂的十州、西南道,除郢州外都在別人手裡。而郢州刺史的職位卻被剝奪,給了與他同時投降的宋蒞。陸法和對這種明升暗降的手法瞭如指掌。本來他之降齊,也不是爲自己的富貴謀劃,僅僅是出於對部下的責任起見,要給他們一個安全的歸宿。
他當即上書,要求將自己以及部屬調回京城。高洋久聞他的大名,對這種無害的要求當然不會拒絕,當即同意他率部下進京。
二十四,餘波
北齊文宣帝高洋也是一個行事不依常規的人物。陸法和的身世令他起了極大興趣。而且此時他正策劃宗教上的一個大行動。陸法和的身份大可利用。
於是他準備了三公的儀仗滷薄,派人在鄴城以南十二里恭迎陸法和的大駕。陸法和遙遙望見鄴城,當即下馬踏起“禹步”(一種在宗教儀式上或是施法時用的步伐)。陪同進京的北齊大臣辛術奇怪道:“主上很誠心的恭迎大師,大師不必多疑,何必用這種法術來消災求福呢?”
陸法和沒有理會,手持香爐,步行進城,住宿在驛館裡(高洋兇暴已露徵兆,他低調行事,不事張揚,也是爲自保起見)。第二天文宣帝召見,賞賜他車輛及護衛百人(監視用也,對他這樣的人物,誰都不會放心的)。陸法和上殿不行臣禮,而是如常人相見般通名。他不提自己官爵,也不對高洋稱臣,只以宗教人士身份與高洋相見(當時爲表尊崇,宗教人士見皇帝也不用行大禮。做爲一個有自尊的知識分子,用這種身份自處是大有深意的),自稱荊山居士。高洋倒也不以爲忤,給予陸法和很高的禮遇。
此後,他又在昭陽殿宴請陸法和及衆弟子。並賜錢百萬,綢緞千匹,一所豪宅,一萬畝地,耕種及宅內服侍的奴婢兩百人,其餘物品不計其數。
陸法和卻將所有奴婢一概放免,讓他們自由選擇去處。所有財物完全施捨,又將宅子改成佛寺,自己只住一間。
三年時間裡面,陸法和兩次出任北齊太尉。但是由於他行事謹慎,處處以佛教徒自居,齊國人都稱他爲居士。
陸法和在齊國無疾而終。他預知死期。當天他燒香禮佛,坐在繩牀上死去。弟子將他屍身洗浴過後,縮小到三尺左右。高洋得知消息,命令開棺檢查,卻發現棺材裡面根本就是空的(或者是詐死,或者是前面的說法屬於弟子編造。一見要動真格,只好出此空棺計來防穿幫)。
陸法和的故事至此終結,然而還有數道餘波,韻味悠長。列述如下:
一,陸法和投齊的當年八月,高洋即命佛道兩教的代表在皇宮裡辯論教義。佛教獲勝,高洋即下令在全國內禁絕道教。
二,陸法和在所住房子的牆上寫了一些字,然後又用油漆塗掉。等油漆剝落的時候,大家發現是這樣一些字:
“十年天子爲尚可,百日天子急如火,週年天子遞代坐。”
“一母生三天,兩天共五年。”
附會的好事者認爲這是說婁太后生三天子,從孝昭(高演)即位,至武成(高湛)傳位給後主高緯,一共是五年云云。
評論:這個意義並不太大。很可能是陸法和徒子徒孫的傑作。
三,陸法和在荊州和郢州的時候,身邊一直帶着一個十多歲的少女(至此已二十多歲),自稱叫越姥,身着尼服,與陸法和形影不離。等陸法和去世後,此女與別人通姦。大概是有弟子出面告發,結果被有關部門抓住盤問。她供述說跟陸法和的私情持續了十多年。陸法和去世後,她就跟了別人。這也不是什麼大事。陸法和本是居士,不是僧人。無非陸法和地位太高,名頭太大,這纔有許多人來管這種閒事。有關部門問清原委後,就將越姥放了。越姥後來嫁了人,生了好幾個孩子。
四,陸法和在百里洲建壽王寺的時候,命令將佛殿的樑柱截短。他預言數十年後,佛法要遭劫難。這座寺廟方位偏,可以免災。等到魏軍攻陷江陵,南樑宮室全被燒燬。總管想從壽王寺拆木材重建。但是木頭太短,只好作罷。到了周武帝滅佛的時候,因爲此洲在長江之中,屬於陳國地界,因此得以倖免。
後記
陸法和的故事到此結束。然而這個見載於史冊的人物,身上罩的迷霧卻未隨着故事的終結而告消退。從事蹟上看,他的某些行事過於突兀,幾乎給人“這是一個後世人物穿越時空干涉歷史”的印象。當然,假如認爲此說過於玄虛,那麼將其人理解成一個極爲高明的智士,也是完全可以解通的。筆者的文中,即做了這個方向的解讀嘗試。
陸法和眼光敏銳,手段非凡。從宗教入手,以數十年時光,甚至可能集合了家族幾代之力,苦心經營,找準時機楔入歷史。然而任他才能通天,手段徹地,在華夏高度成熟的**文化下,仍是一籌莫展,以失敗告終。幸好他畢竟不是俗手,仍能輕巧入局,全身而退,保全了自身及一衆部下,這在華夏政壇,已經算得上一個奇蹟。而他也以自身經歷,生動的闡釋了**體制如何實內虛外,善於保守卻拙於進取的奧妙。同時也證明以宗教手段入局,在華夏政壇上對成功是並無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