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
小冬心裡微微揪緊。
四公主已經是這幾天裡頭,第二個問這話的人了。
第一個,是皇帝。
小冬神色不變:“不太記得了,來京城之後的事情倒是記得清楚一點。”
四公主的目光越過小冬,有些茫然。
“皇后病中還提起你,宮裡頭差不多人人都說你好,脾性好,相貌好。可是皇后一直就不喜歡你。以前她總是閉口不提,可是病重的那幾天,提起來好幾回。”
小冬只說:“四姐姐歇一會兒吧。”沒有半分要追問的意思,四公主也沒再說什麼,無力地闔上眼。
第二天四公主好些了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她一走,小冬也開始收拾起東西。
秦烈有些意外:“這是做什麼?”
“回京城。”
“你這纔剛來了幾天——再說這幾天天氣不好,看這樣子,明天只怕有雨。”
小冬指揮得滿屋人團團轉,百忙中轉過頭來說了句:“趕得快些,也就半天,天黑前能回京城。”
“好端端的,爲什麼要回去?”
小冬把常看的幾本書攏起來裝進箱子:“現在皇上在這裡,說話走動都不自在,太拘束了。再說溫泉什麼時候來都成,我也想家了。”
秦烈沒有多問:“那我去吩咐一聲。”
小冬看着他的背影,低下頭來微微出神。紅荊看她握着那兩本書半天沒動,輕聲問:“郡主,這個可要單獨收起?”
“不用。”小冬把書遞給她:“都放一起吧。”
雖然家中藏書頗豐,不過常看的書卻只有幾本,可以說是百看不厭。這幾本都是安王特意找人編的,也沒印多少,說是單爲小冬印的也不爲過。那些子書,佛經之類小冬不喜歡,詩集曲賦看得也不多,但是一些遊記,食譜,還有講述前朝歷史的故事,她卻很喜歡。安王特意蒐羅了這些來編纂成冊,其中趙呂和秦烈也出了不少力。
秦烈四處都去,帶回來許多中原沒有的新鮮玩意兒,還有一些別處的書冊和故事。他的見聞可比書上寫的要豐富精彩得多。秦烈有空時便將途中聽聞的一些傳說野談記下來,回來以後給小冬解悶兒。
這些書可以算是小冬的寶貝,異常愛惜,每天都會翻一翻。
她可捨不得一次看完。
要慢慢的看,慢慢的品。這個世界與她前世所知的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天下這麼大,她不可能一一走遍,但是她可以用這個方式去了解。在遙遠的地方,那裡的人是怎麼生活的,他們吃什麼樣的食物,每天做什麼樣的事情。這個世界的歷史又是什麼樣的,過去的人都做過些什麼事……那些精彩的,燦爛的人與事,變成了白紙黑字。透過薄薄的書頁,她覺得自己可以聞到遠遠的炊煙的氣息。
這些書,比壓在箱底的珍寶珠玉還要珍貴。
小冬打發人去和六公主說了一聲,沒過一會兒,六公主象陣風一樣捲了來。
“你要回去了?”
小冬點頭說:“是啊,咱們外頭說吧,屋裡正收拾着,亂糟糟的。”
“怎麼好好的剛來就回去……”六公主抱怨:“還沒玩夠來着。十八泉也沒去,擷芳山也沒去攀。你一走,留下我有什麼意思。”
“不是還有四姐姐五姐姐嗎?”
“別提了。”六公主說:“一個還沒好一個又病了,再說四姐還罷,那一位和我一直不對脾氣。和她在一塊兒悶也把人悶死了。不如我和你一道回去?我也想我家琮兒了。”
“咦?你還會想家啊?”小冬笑着說:“我還只當你樂不思蜀了呢。”
“呸,我當然是想家的。”六公主悶悶的坐下:“父皇在這兒,我也不能說走就走。說起來還是你好。老實說,我打小兒就羨慕你。無公主之名,卻有公主之實……”
她忽然頓住了,飛快地看了小冬一眼。
說者無心,小冬也權作沒聽到:“你現在夫妻和美,又有了兒子,婆媳妯娌間也處得好了,還有什麼不足的?用得着羨慕我?”
六公主眨眨眼:“自然是羨慕的。大凡兄弟姊妹多的,都羨慕人家獨生的。比如有一盒果子,你就可以獨享,到了我們這兒就得分成數份,多的那一份永遠不是我的。不管是什麼,只要數一多了,那就不稀罕不值錢了。”
這話說的倒是真道理,難爲六公主也有這樣精闢的話。
“其實……”六公主頓了一下,看了看門外,低聲說:“其實我也是聽人說的,都是些謠言……嗯,你也知道吧?”
“什麼?”
六公主揮揮手:“也沒什麼,你沒聽說也好,都是些不經之談,荒唐無稽。”她沒有多留,囑咐小冬路上當心就回去了。
六公主這樣粗枝大葉的人都聽說了的事情,小冬卻一點兒也沒有聽過。
人們私下議論紛紛的時候,唯一被矇在鼓裡的,大概就是被談論的那個人了。
小冬心裡也有猜測。
是關於她的身世吧?
不過皇后在的時候,並無一個人敢說。皇后一去,似乎所有人都移去了一座心頭大山,四公主那樣一個人,謹慎了這麼多年,都要吐一吐心頭苦水,六公主更是個憋不住話的人。剛纔要是小冬多追問一句,她也許就說出來了。
秦烈進屋來:“車備好了。你這裡收拾得怎麼樣?”
“都收拾好了。”小冬若無其事地說:“六公主剛纔過來,我讓她順便替我向四公主五公主辭行了。”
秦烈沒說什麼:“也好,那咱們走吧。”
出院門的時候,小冬轉頭朝高處望。山坡上松柏鬱郁,深綠濃蔭之間隱見飛檐畫角。那裡是皇上住的地方。
離了行宮,馬車速度快了起來。路旁田間有農人耕作,野草閒花靜靜地開在塵陌中。
小冬拂開簾子朝前看,秦烈騎着馬的背影就在她的視野中,高大而穩健。道路兩旁的樹整齊地對列向遠處排開,風吹着樹葉嘩啦啦的響。再向上,是被兩排樹劃出的一道天色。沒有太陽,雲是青色的,低低的擁在一起。
前幾天來的時候陽光很好,風裡已經有了初夏的熱意,那時候數人同行,一路上熱熱鬧鬧。現在回去時卻如此安靜。
車在路邊停了一下,秦烈上了車。
“小冬。”
“唔?”她轉過頭來。
秦烈替她理了理鬢邊有些鬆散的髮絲:“你有心事?”
小冬點點頭,又搖搖頭。
“是不是有人和你說了什麼?”
秦烈就是爲了這個才趕來的吧?
“我不知道……其實我也不想知道。但是身邊總有人在提醒我,繞着圈子,旁敲側擊,好象都在盼着我自己起疑,推着我自己去尋根究底。”
“那你,希望事情是什麼樣的呢?”秦烈輕聲問。
小冬有些迷惘:“說不想知道是假的。可是知道了,又怎麼樣?能比現在更好更快樂嗎?爲什麼過去的事不讓它乾脆過去?老揪着不放做什麼?皇帝說他記着我娘,語氣是很深情——可是那份記憶中的深情也不耽誤他現在一個個的召幸美人,就算偶爾來溫泉一次,也一定帶着好幾位美人才人侍駕,都是年輕貌美,體態輕盈,年紀只怕不比我大。”小冬靠在秦烈肩頭,語氣平淡地象是在說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如果我娘活着,真的嫁給了他,那麼現在她也早就老了,怕是和皇后一樣老去了。她不過是後宮衆多妃嬪中的一個,皇帝還會對她如此情深,如此念念不忘嗎?是不是正因爲得不到,才總是提着想着遺憾着?”
“別想太多了。”秦烈摟緊她:“你就是你。你是我的妻子,這一點比什麼都重要。”
小冬點點頭。
已經過了這麼多年的事情,即使翻出來了,又怎麼樣呢?那些積了灰的,生了黴的事,再曝曬到陽光之下,能令幾個人覺得心安覺得快活?
回到京城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細雨淋在車篷上。王府門前懸的燈籠已經亮起,圓潤沉着的安字,遠遠的看見,心裡一下子踏實下來。
福海立在府門前,朝着他們迎了上來,秦烈扶着小冬下車,福海忙說:“郡主這一路可累着了?先頭姑爺打發人回來先報了信兒,這會兒功夫王爺已經問過兩回了。”
“父親用了晚飯沒有?”
“沒有呢,就等着郡主和姑爺回來。”
看着他們回來,安王神色一如往常,就象小冬不曾離家一般,吩咐人說:“傳飯吧。”
晚飯的桌上有兩道小冬喜歡吃的菜,小冬親手替安王添了一次湯。
茶沏好了端來,安王揮手讓秦烈出去:“我們父女倆說話,你就別在這兒杵着了。”
小冬手微微晃了一下,茶水濺了兩滴在手背上。
安王朝小冬招了招手。
小冬放下茶盞,走到安王跟前。
“皇上和你說什麼了?”
安王開門見山,小冬也直接說:“他說他沒忘記我娘。”
安王點了點頭。
“父親,我母親與皇上之間,到底還有什麼我不知道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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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其實這話差不多等於直接在問:我是不是皇帝生的?
五月好象沒什麼感覺就過去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