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臘月裡下了兩場雪,並不大。今年的冬天奇異的暖和,即使下雪也存不住,一邊下一邊融。
四公主和六公主出了宮,順路一起去了安王府。六公主穿着厚厚的斗篷,腰身愈來愈粗,身形笨重,面如滿月,十分豐腴。四公主卻顯得憔悴了許多,皇后的病一直沒有起色,四公主的日子自然不輕鬆。
玉芳閣裡暖融融的,案上擺着個盤子,裡面盛着蜜瓜香柚,屋子裡一股甜甜的果香。
“你倒會收拾屋子。”六公主脫了斗篷,懶洋洋地往榻上一歪:“唉,悶死人了。你不知道,鳳儀宮裡頭門窗關得緊緊的,密不透風,屋裡那氣味兒薰得人……咳,”她看了四公主一眼,沒接着說下去:“快把你的好茶拿出來我們嚐嚐。”
小冬笑着說:“這還用你說?不過你現在最好還是別喝茶。”
紅荊端了三個蓋碗進來,揭開來,裡面是淡黃的羹湯。
“這是什麼?”
“是果子露。”
六公主舀了一勺嚐嚐,忙招呼四公主:“嗯,這吃法倒新鮮,你也嚐嚐。”
“我就是個閒人嘛,整天琢磨吃吃喝喝的東西。”
四公主也嚐了一口,點頭說好。不過她神思恍惚,一看就知道根本沒品出嘴裡的東西是個什麼味兒。
六公主和小冬交換了個眼色。
只看四公主現在的神情,就知道皇后的病勢不樂觀。
“四姐姐和六姐姐留下來用了飯再走吧。”
六公主倒是一口答應,四公主搖頭說:“不了,府裡還有事情,六妹妹,你也早些回去吧,再等一會兒說不定會下雪。”
六公主又抿了一口果子露,搖頭說:“下雪就下雪。下雪的話我就不回去了,在小冬這兒住一宿。”
四公主果然沒有多留,說了幾句話,吃了半盞果子露就走了。小冬送她出了門再回來,六公主已經把鞋子都踢掉了,抱怨說:“鞋子勒得腳難受。”
懷孕的人本來就容易下肢浮腫。小冬俯下身看看:“多久了?請太醫看了嗎?”
“好些天,太醫也看過了,說是最好少走路少站立,也沒給開藥。可是最近的事情多……”
“嗯,吃食上也多注意,藥自然不能亂吃。”
六公主嘆了口氣,壓低聲音說:“我看皇后難熬過這個冬天。”
小冬有點緊張地朝外看看。
六公主不是頭一個跟她這樣說的人,採姑也曾經隱晦的提了一句。
雖然這是在自己屋裡,小冬還是心虛:“不說這個。”
“唉,你怕什麼。”六公主搖搖頭:“我去看過我娘,她心裡未嘗不琢磨這事兒。你看,父皇現在就三個活着的兒子,四皇子沒有娘,三皇子的娘要死了,她是五皇子的娘……那個位置要是空出來了,她不是沒機會。”
宋淑妃居然和六公主說這個?而六公主居然這麼信任她,和她提起這事兒。
小冬心裡有些微微的警惕戒備。
她可一點兒都不想牽扯進宮闈爭鬥中去,這裡頭的水太深了。
再說,哪有那麼簡單?李家勢大,三皇子也漸成氣候。倘若皇后去了,皇帝另立了皇后——打個比方,就是立了宋淑妃吧,那五皇子也就成了嫡子,三皇子的地位難免尷尬,這個禍胎一埋下,可以預見後宮朝堂上將是明爭暗涌,永無寧日。
小冬雖然政治嗅覺不算靈敏,可是她想,皇后若是死了,皇帝不會立宋淑妃爲皇后的。宋淑妃的出身也低,家中原是開雜貨行的,剛夠溫飽,算是小康人家。結果生了個女兒漂亮出衆,入宮後先爲宮女,後來被皇帝寵幸,從才人,美人,婕妤,淑妃一路走過來,可是她做到淑妃,也就到頂了。
不說旁的,就說傳統吧,大夏朝前頭的皇后們,可都是世家名門出身,還從沒有一個例外的。前頭的聖德太后是陳家女,現在的皇后李氏也是家世顯赫。
六公主搖頭說:“我勸她兩句,礙着有人在也不能深說。但願她能明白,不要惹禍上身。前一回她被父皇申斥,不就是因爲心太大了手太長了麼?”
六公主在這件事情上也明白得很吶。不過小冬印象中,宋淑妃不是個不識時務的愚蠢女人。她要真的愚蠢,也不能生下一女一子,從宮女一直爬到淑妃的位子上。
也許是當局者迷吧。
按地位來說,皇后之下,份位最高的是明貴妃。不過明貴妃從那次大病之後就隱然失寵,終日閉門不出……
小冬恍惚了下,好象有什麼事情她被她漏過去了。
“你想什麼呢?”
小冬回過神來。
“沒事,我琢磨着,我會的幾樣拿手菜,差不多都做過一遍了。要是趕明兒再爲太后娘娘下廚,可做些什麼好?”
六公主抿嘴笑:“那有什麼難的,太后娘娘這麼偏愛你,你做什麼她都會多吃一兩口的。這人的運氣真說不好,你看太后娘娘,當年她也是宮女出身,出身可以說是不能再寒微了,孃家一個人都找不出來,可是現在她卻成了太后。”她小聲說:“聖德太后可是什麼都好,長得也好,出身也好,當年先帝也寵她……唉,都是命啊。”
懷孕後的六公主好象豁達了不少,以前她可從來不會說出這麼滄桑而圓熟的話來。以前她可不信命這回事,就象她一直對五公主不服輸一樣。
人經歷的滄桑坎坷多了,就會明白,有些事情,也許誰都沒有做錯,也許你努力的去嘗試過了去拼搏過了,可是最後什麼也得不到。
所以,把一切歸給命運。不是我們無能,是命運太殘酷。
六公主現在其實吃不下多少東西,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胃口就變小了。可是她貪心不足,嚐了這個又想吃那個,等羅渭趕上門來接人,小冬連忙把這個燙手山芋交給她,並且決定下次絕不順口說什麼“來我家坐坐”這樣的客套話了,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個神明明肚子裝不下還非要多多地朝下塞東西的時候,讓小冬臘月裡冒了一身的汗。
等秦烈回來的時,就見小冬四仰八叉的橫在榻上。
“這是怎麼了?”
小冬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別問我……反正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秦烈一時沒想到惡客臨門這上頭,在榻邊坐下來,愛憐地捏捏她的臉:“太后這一病,你這些天累得不輕,太后那裡不缺伺候的人,你可別把自己也累病了。”
冬懶得解釋她疲憊的一大半原因是被六公主荼毒了。就算是“改邪歸正”的六公主,還是經常讓人覺得吃不消啊。
秦烈體貼地說:“那你趴着,我替你揉揉。”
小冬攤着手腳一動不動:“我沒勁。”
秦烈笑着把她翻了個身,對他來說小冬這點兒份量不比家裡的肥貓梅花重多少。梅花徹底墮落了,飲食終日,四體不勤,走路那肚皮都耷拉到地上去了,更不要指望它還能爬房樑鑽櫃子——好在玉芳閣裡也沒有老鼠等着它抓。
秦烈的手上功夫了得,久經考驗的,小冬被捏得直哼哼,不時的指點一二:“左邊一點,上邊一點,嗯,好,啊啊,輕一點……”
紅荊和紅芙兩個人隔着門簾聽着屋裡的動靜,對望了一眼,同時止住了步子。
“對了,你晚上吃了沒有?”
“吃過了,在店裡頭吃的。”
雖然守着好些手藝頂好的廚子,可是秦烈在店裡一般也就是一碗湯兩個餅,或是一大碗麪配一個小菜就打發了。他對吃並不講究,吃得舒服順口,能填飽肚子就行。
兩個人靠在一個枕頭上小聲說話,小冬低聲說:“我聽好幾個人說,皇后病的不行了。”
秦烈摸摸她的頭:“嗯,這事兒和你沒有關係。”
“我知道,我既沒多聽多說,也沒有多想。”小冬轉過身來趴在秦烈胸口上:“只是覺得很悶。在遂州的時候吧,想京城。回了京城以後吧,又覺得時時處處得繃緊了,不能多說一句話,不能多走一步路。”
秦烈溫言寬慰:“你瞧,要是沒去過遂州,你現在也沒得比較了。京城若是不好,爲什麼天下人全都想往京城鑽呢?商人想遷進來,舉子想考進來,姑娘想嫁進來,住在京城裡的人也沒有想離開的,哪怕落魄到要去成安門外賃屋,也要留在京城……”
小冬笑了笑:“你說得對。和旁人比一比,我要是再不知足,老天爺也看不過眼去了。”
人總是不知足的,就算做到太后,皇后那份兒上,一樣有無數煩惱,明刀暗箭。身爲公主的天之驕女們,也各有各的煩難,小冬覺得自己同其他人相比已經幸福得過了頭。她不用發愁柴米油鹽,不用發愁丈夫是不是又瞄上了哪個美貌丫鬟,沒有什麼妻妾妯娌婆媳姑嫂鬥得不可開交你死我活的血雨腥風。
小冬笑眯眯地看着秦烈,秦烈也溫柔地回望着她。
真是良辰美景花前月下氣氛大好——
小冬鼻子忽然癢得受不了,一個噴嚏打得牀帳都抖了好幾抖。
糟糕,她也染上風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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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鄉去喝喜酒,一天有一半奔波在路上,另一半時間忍受着嘈雜與悶熱……非常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