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河樓朝下望,這已經算得上是個十分熱鬧的大鎮。
當然,這裡不能和北方的京城,不能和江南的宣州,也不能和路上經過的其他一些地方相比。但是與這些天經過的一些小鎮相比,這裡已經是人煙稠密,安定而繁華。
這裡的街上有許多女子,她們有的挑着擔子,有的挎着籃子,清脆爽辣的招呼叫賣,繡線,胭脂,甜瓜,還有花花綠綠的,小冬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東西。這在京城是見不到的,宣州更不是這樣。京城的風氣比宣州還開放一些,仕女們可以上街,出遊,進香,趕會,女孩子們還可以上書院,街上可以見着許多帶帷帽的女子。宣州的街上,除了五歲以下的女童和半老的婦人,是瞧不見年輕女子的。
屏州這兒卻顯得如此淳樸,自由。
小冬託着腮望着下頭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一瞬間有種回到了現代的錯覺。雖然她一點兒聽不懂這些人在說什麼。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這裡與遂州鄰近,可是與遂州的口音又有不同。
秦烈替她添了一碗茶:“嚐嚐。”
小冬先警惕地看他一眼:“不是鹹的吧?”
“不是。”
“真的沒擱鹽?”
秦烈強忍着笑:“真沒有。”
小冬這才放心端起來嚐了一口。
還好還好。
剛纔上了樓夥計給倒了茶,小冬看着有些綠幽幽的,和平時喝的茶差不多,結果一喝到嘴裡差點噴出來。
那茶是鹹的。
其實茶還沒入喉的那時候她已經覺得不對了。因爲她聞到了一股蔥姜的味兒……可是她的動作太快。
秦烈臉上的表情怎麼看怎麼促狹:“你看你,喝得這麼快,我還沒來及和你說呢,這茶和你以往喝的茶可不一樣。”
他明明就是有意的
“這次真的不是鹹的了。”
小冬先聞了聞氣味,果然是一股清幽幽的茶香。她小心地嚐了一口。
“這清河樓,也是章家的產業。”秦烈說:“你要不要見一見趙芷?我可以請人安排一下。”
“章家離這裡遠嗎?”
“不遠。”秦烈朝東邊指:“從這兒過去,你看,那邊的一大片青瓦屋頂,那就是章家。”
小冬從窗子望出去,果然離的並不算遠。
“趙芷在章家過的好嗎?”
“我讓人打聽的消息說,還過得去。”
過得去——
那就是說,不是很幸福。
小冬望着茶杯,慢慢的點了一下頭。
“我想見見她。”
“嗯,那走吧。”秦烈站起身來,將茶錢放在桌上。
秦烈叫了一乘轎子來,屏州的路並不平坦,高高低低的,一會兒上一會兒下。過了差不多一頓飯的功夫,轎子停了下來,秦烈掀開轎簾:“到了,來。”
小冬擡頭看了一眼,這兒是一間不大的庵堂,裡頭供着觀音。天井很小,院子裡栽着兩株茶花,花開得正好,花朵沉甸甸的,有碗口般大小。
“我們在這兒等一會兒。”
有個老尼姑端茶上來,一語不發,臉上木木的沒有表情,也沒擡眼打量他們。她穿着一身灰色緇衣,走動時也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活象一抹灰色的幽靈。
“這是什麼地方?”
“在章家的後面,就隔了一道橋。出了門朝東走百十步,過了橋就是章家的後門。”
這裡異常安靜,剛纔前面那街上的喧囂熱鬧似乎和這裡完全沒有關係。爐裡的香燒了一大截灰,跌下來散成了一片灰。
小冬隱約聽見了腳步聲,很遠,亦真亦幻。
然後那聲音漸漸清晰起來,越來越近。
吱呀一聲,院門被推開了。
小冬看了秦烈一眼,扶着椅子慢慢站起來。
外面來的人已經走到了門前,停在了那裡。
隔着一道門,外頭顯得比屋裡亮許多。
小冬一時間看不清楚她的臉。
依稀覺得,趙芷不是這個樣子的。
可是,趙芷究竟是什麼樣子?
在小冬的記憶中,最清晰的,還是她們在集玉堂上學的時候,趙芷梳着雙垂髻,戴着一對粉雪似的絨花。嘴巴里經常是含着一塊糖,於是左頰和右頰會偶爾凸起一塊,看來十分滑稽。
“小冬?”
她慢慢邁過門坎,扶着門站在那兒。
小冬終於看清楚了她的樣子。
眼前的人,已經不是那個面色紅潤,笑起來眼睛彎彎的趙芷了。她敷着鉛粉,所以面色白得不那麼自然。她的頭髮梳成一個翻髻,看起來有幾分凌厲。眉心有一道豎痕,看來整張臉帶着點愁苦鬱色。
沒見到趙芷之前,小冬曾經想過,事隔多年久別重逢,她們會不會又哭又笑抱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
她深吸了口氣,把眼中的淚意硬忍了回去:“阿芷。”
趙芷的嘴脣微微顫抖,她的脣抿着,眼圈微微發紅:“我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着你……你怎麼來了?什麼時候到的?”
“我們是回遂州,途經這裡。”
趙芷點點頭,輕聲說:“我還沒有恭喜你們。”
秦烈輕聲說:“你們倆說會兒話,我在外面等你。”
“你……過得還好嗎?”
趙芷點點頭,慢慢地說:“還好。就是在這裡一個人也不認識,沒個說話的人。婆婆有些嚴厲,不過我相公對我很好……京城怎麼樣?”
這個問題小冬更不好答。
其實,許多事情趙芷都是知道的,小冬寫的信裡也約略提過。
京城能怎麼樣呢?京城很好,一切如常。只是京城完全沒有人提起景郡王和二皇子了,就象這兩人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當然,與他們相關的人,也沒有存在過。
爲什麼……她們曾經是那樣親密,是姐妹,朋友,同窗,玩伴……一起寫字,一起練琴,偷偷在集玉堂考試時傳遞紙條。
現在她們都嫁了人,那些過往象被大風颳走了一樣,渺茫地抓不住,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兩人坐了下來,小冬說:“怕章家管你管得的嚴,乍一上門去不那麼方便,所以秦烈先安排咱們這麼見一見。若是你方便的話,明天我正式登門拜訪去看你。”
“嗯,章家在這裡是大戶,家規是嚴些。不過你和我是堂姐妹,來看我也沒有什麼不妥的。”
話雖然這樣說,可是趙芷到底沒說讓小冬正式登章家的大門拜訪。
景郡王的事情不知道章家是不是都清楚。不過,想必也是心中有數。雖然大夏朝問罪並不涉及已嫁女。可是章家娶了這麼一個燙手山芋似的兒媳婦,自然是要着意管束,以免再惹出什麼事來禍及自家。
趙芷有些絮絮的說了些閒話:“一開始來的時候過不慣,吃的飯菜,住的房子,這裡喝茶還放鹽……章家的人說話我都不怎麼聽得懂,平時也沒人可以說話……”
小冬想,這個她也見識到了。的確,茶裡放鹽是讓人太不習慣了。
“剛來到我就生了病,病了好長時間。多半是水土不服吧……”
也許是因爲,那時候她也聽說了景郡王和二皇子發動宮變卻落得一敗塗地的消息吧?
小冬取出一對鑲如意珠的鐲子,一隻寶石纓絡的長命鎖:“來得匆忙,這個是給我那個沒見過面的小侄子準備的。”
趙芷怔怔看着,卻不伸手來接。
小冬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我……都有一個多月沒見着他了。”趙芷話沒說完,眼淚大滴大滴地滑了下來。她掏出帕子擦淚,將臉上的粉擦得一團花。
“怎麼?”
趙芷深吸了幾口氣,又狠狠擦了鼻子:“他……被我婆婆抱去了。我生完孩子之後身體弱,我婆婆就把孩子抱去她院子裡養。後來我將孩子要回來,可是沒有兩天,因爲孩子鬧肚子,我婆婆說我年輕照顧不好,乳孃不盡心什麼的……又把孩子抱走了。”
這樣聽起來,章家這位老夫人,做的事在道理上是挑不出錯的。一來,她是婆婆,是章家內院裡當仁不讓的主人,趙芷須得尊敬她,服侍她,不能違逆。二來,她抱走孩子說的也沒有錯。趙芷先是產後虛弱,孩子照料了兩天之後,又沒有照料好。
“那,你相公怎麼說?”
趙芷帶着濃重的鼻音,悶悶地說:“先前抱回來就是他去和他娘說的。可是這一回他也說放在那邊養,等大一些了再帶回來。”
這說的……也沒錯。
可是對趙芷來說,哪有這麼容易。
她家破人亡,背井離鄉來到屏州,連這裡人說話都不怎麼能聽懂。她的親人已經都不在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她生下的孩子,是真正和她血脈相連,是真正的,完全屬於她的。雖然有丈夫,可是章滿庭他首先得是個好兒子,是個頂門戶的男人,他要考慮的東西,應該更多。他的家族,他的自身,即使他能體貼趙芷——可那是遠遠不夠的。
在這樣的情形下,孩子被抱走,對趙芷來說,肯定象摘了她的心去一樣。
就算過了一年,兩年的,孩子再被抱回來,可是這中間趙芷該有多麼煎熬?
小冬安慰了她幾句,可是她自己都覺得這種安慰是多麼蒼白無力。趙芷曾經多麼快樂,在景郡王府也是景郡王妃捧在手心裡,前面的十幾年都是順坦的。現在沒有人能護着她了,無論有多少委屈心酸,也無處去訴。
她不安慰,趙芷還能忍得住。小冬一勸她,趙芷的淚反而越流越多。也許是在章家,連哭也不能痛痛快快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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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腳磨破之後,我又皮膚過敏了大哭~~果然一到春天我就是一個大茶几,上面擺滿了杯具和餐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