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林整天關在屋子裡,感覺與門外的世界都要脫節了,玉林的消息都比她靈通。李心蓮姐妹倆的去向還是玉林告訴她的。
“她們現在住哪兒?”
“還住原來姑姑的老房子裡頭。”玉林說:“他們自己家的的房子空着很久了,裡面能抵債的東西聽說都給拉走變賣了,空蕩蕩的,兩個姑娘家住那兒不合適。”
但是姑母已經去世,她們住在那老房子裡頭就合適嗎?也沒個長輩看顧,顯然是不合適的。
如果五老爺和五奶奶以前不是那樣神憎鬼厭,如果李心蓮姐妹倆不是聲名在外,一族裡誰家就缺這兩個小姑娘的
又林沒有多餘的時間去關心她們。
四奶奶突然發現自己有這麼多事情還沒來及教會女兒。婆家門第越高,這媳婦兒就更加難當。更別說又林將來頭上是兩重婆婆,不但有朱大太太,還有朱老太太。而且朱家現在還沒有分家,京城的宅子裡住着三房。而且朱慕賢上頭還有兄嫂,下頭還有弟弟妹妹——雖然是庶出的,可是這隻代表關係更復雜。
算一算,朱家是四代同堂,大小主子加起來二十口人了,又林嫁進去當媳婦兒,這上上下下的關係輕易可搞不定。
整個夏天忙忙碌碌的,李老太太也沒有出去再避暑,而又林壓根兒沒感覺到暑熱難耐,似乎就是那麼一晃眼,盛開的花朵又紛紛謝幕,遮天匝地的濃密綠蔭被西風吹得漸漸泛黃。
中秋的時候,又林幫着四奶奶料理節禮的事兒。這些事兒以前她也幫着四奶奶做,但是以前是又林給四奶奶打下手,現在是四奶奶把主要的事情都交到又林手裡,自己只從旁指點一下。
剛上手又林有些慌亂,但是漸漸就鎮定下來了,一樁樁處理的井井有條。本家親戚送什麼。遠一些的親戚又送些什麼,鄰里之間當然也不能耽誤。至於李光沛那邊,也把一些應酬往來禮節拿來讓又林學習。
在自己家出什麼岔子都不要緊,有父母教導着。有他們兜着護着。要是等到了婆家再出錯兒,誰能這樣體貼理解她?
又林有個做筆記的好記慣,她自己做了本表格,把各家往來的親戚填入其中,下面的空格一格一格的是歷年送了什麼禮,對方又回送了什麼。後頭還有小的空格里,就把新增添的成員加上。
比如舅舅家裡頭。三表哥名字後頭現在又加上了已經變成表嫂的周榭,大舅舅家又添了個孫子,也不能忘了他的那一份兒。
真是一點兒都馬虎不得。
又林晚上把冊子再拿出來翻開,雖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不過到了四奶奶那個地步,也就用不着什麼冊子筆記了,所有的親戚故舊關係全在腦子裡,爛熟於胸。哪家近哪家疏哪家厚哪家薄那是張口就來不帶打梗的,那纔是合格的主母。
又林深深覺得自己還需要學習。
各家的節禮都差不多齊備了,不過——
又林的冊子翻到了某一頁。就停頓下來。
這上頭是陸家的幾門親戚,其中來往多的就是陸延宗。
但是今年和往年相比,差別很大。往年的格子裡寫的滿滿的,全是各色豐富的禮物。可是今年只有可憐巴巴的四色應節的禮物,就是那種很遠很遠的親戚家充充面子以示還沒斷絕關係纔會送的那樣。
表叔這人真是挺現實的。婚事不成,入股不成,馬上就人走茶涼,連多敷衍一下都不肯。
又林本來已經躺下了,又坐了起來,打開抽屜找東西。
小英聽見動靜進屋來。拿了件衣裳替又林披上。
“姑娘,找什麼?”
又林已經找到了,近來因爲四奶奶給她備嫁妝打首飾,把東西放得有些亂。
小英一看就明白了。
“看看祖母睡沒睡。”
小英應了一聲出去,過了片刻又進來了:“老太太那屋燈還亮着。”
又林起身穿衣:“我去一趟。”
小英服侍她穿好衣裳,又去提了盞燈籠。
已經入秋的天氣。縱然白天還燥熱,晚上卻已經夜涼如水。月光灑了一地,的確象是落了一地的銀青色薄霜。
李老太太還沒睡下,看着又林這樣晚纔過來,也沒有十分意外。
“怎麼還不睡?”
“想起件事兒來,睡不着。”
又林把那個小盒子遞給李老太太。
李老太太打開看了一眼,很中肯的說:“這不是咱們這兒的東西,應該是外番來的,多半是海商們帶來的,這個便宜不了,等運到了北邊兒,到了京城,上千兩都買不來。”
這個又林也知道。
“這是前次陸家表哥來的時候硬是送給我,我本來想還他,可是後來……”一直沒有還的機會。
李老太太表情平和,但是這會兒她越平靜,又林反倒覺得不安。
“你這孩子……”李老太太把盒子蓋上:“這樣的東西如何能收下?便是一時還不出去,也該早和我或是和你娘說纔是。”
又林垂下頭:“我知道錯了。”
李老太太嘆了口氣,拉起孫女兒的手:“你也別怪祖母對你嚴厲,你已經不小了,這東西又不是尋常東西。倘若有一日翻出來,你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平時做得多好都沒用,女人在這個事情上頭一定不能犯錯。”
又林點頭說:“祖母教誨,我一定牢牢記住。”
“你一向是個穩重懂事的,這件事你就不用再想了。你這兩天幫你娘料理節禮的事?都學着什麼了?”
“事情多得很,那麼多平時從來不走動的親戚,這會兒都得一一的顧着,着實不輕鬆。”
“是啊,倘若大家都窮,那馬虎一些也沒人說什麼。可是你闊了,旁人還窮着,你就不能馬虎,不然失禮於人,他們得說是你瞧不起窮親戚,一來二去,縱然沒多大妨礙,可是畢竟是得罪了人。他們平時也不登門,口口聲聲說高攀不上,怕人家以爲他們想攀附富貴。可是他們越是這麼說,咱還越得客客氣氣的。”
又林安靜的聽着李老太太說話。翠芝剛纔見又林這麼晚過來,必定是有話要說,已經很識趣的退到外頭去了。這會兒瞅着時辰不早了,翠芝藉着送水的空兒,委婉的說:“老太太,姑娘,時辰也不早了。有話不妨明天再說吧,這眼見都三更了。”
“都這會兒了?人老了,一說起話來就總絮叨。又林你也回去吧,腳下留點兒神,別絆着了。”
又林撒嬌說:“我不走了,今晚上我跟祖母一塊兒睡。”
李老太太呵呵笑:“才說你穩重,你就撒上嬌了。快回去吧,要不然明天你弟弟妹妹都該笑話你這個當姐姐的了。”
又林也笑笑。
這件事和祖母說開了,她也放下一樁心事,回去的時候連腳步都更輕快了。
小英提着燈籠跟着,輕聲說:“姑娘當心,這裡有塊石板鬆了,明天讓人來收拾一下。”
又林站住了腳,牆外河水嘩嘩的流淌着,長街深巷間偶爾傳來兩聲犬吠。
就恍惚了這麼一下,又林回過神來。
雖然已經在這個時代生活了這麼久,偶爾還會有這種感覺。突然間不知道自己身處什麼時代,站在什麼地方。
中秋節是團圓節,家家都是關起門來過節的,李家當然也是一樣。
這次過節與從前一樣,但是也有不一樣的地方——這是又林在家裡過的最後一箇中秋節了。到明年這個時候,她已經出嫁,成了朱家人了。想再這麼和自家人坐在一起吃頓團圓飯,一起分享月餅瓜果,也沒機會了。哪怕朱家現在與李家只有一牆之隔,那畢竟也是兩家並非一家。而且朱慕賢如果離開於江去京城,又林勢必也跟着離開,那時候千里迢迢,山高水遠,想再見一面都難。
李光沛想到這些,難免有些傷感。
但是德林他們卻沒想那麼多,孩子總是盼着過節。過節代表着學裡可以放幾天假,可以盡情的玩。通兒更小,只知道成親是喜事,吹吹打打,看新娘,搶鞭炮,拜天地。他還不明白姐姐出嫁後就再難見面了,那可不是短暫的分離。
菜餚精美而豐盛,光是月餅就有八種餡兒,四甜四鹹的。李老太太吃了半塊雲腿的月餅,有了年紀不敢再多吃這種油膩的東西。通兒還小,四奶奶也不肯教他多吃。蒸好的螃蟹送了上來,還有燙熱的酒。自然,一旁還備有水待洗手時用,水盆上飄着菊花和菊葉。
德林既得隴,復望蜀,吃着螃蟹,還覬覦李光沛面前擺的酒。平時李光沛都不許,他想着今天過節,讓他喝一小口也不打緊,結果被四奶奶眼刀一橫,馬上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說:“小孩子喝什麼酒,萬一背不出書來,先生肯定要罰你。”
又林在一旁偷笑。
李老太太有了年紀,是第一個退席的,玉林也跟着走了。通兒熬不了夜,早打起盹了。又林喝了兩杯酒,當然兩杯酒喝不醉她,只是身上暖融融的,腳下也有些輕飄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