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慕賢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他又不是個大姑娘,再說這個問題他已經答了太多次了,各種答案各種答法都練得很純熟了:“婚姻大事,自有家中長輩作主。
這個答案可以說是標準的正確答案,可是李光沛並不滿意。他想聽的並不是這句。
就李光沛個人立場出發,他是很欣賞他朱慕賢的——案首啊,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當得上的。尤其江南一帶文風昌盛,不乏才子名士,應試的文章,尤其是前三的文章,都會被抄出來,流傳甚廣。倘若這文章做得不好,衆人自然不心服。
若是女兒真喜歡這小子,兩人有情有意的,朱家又上門來提親,李光沛還真會認真斟酌一下。
可是朱慕賢的表現實在是太好了,太鎮定從容了,一點毛腳女婿見泰山老丈人的緊張失措都沒有。
李光沛心裡難免嘀咕,是這小子太會裝,還是他和自家女兒之間其實沒有什麼?
如果現在朱慕賢暗示一下,又或是……有些什麼不同尋常的表現,才更符合李光沛的預期。
當然以李光沛的城府,心裡想什麼絕不會一清二楚的都寫在臉上。他呵呵一笑:“好了,棋也下過了,我也不多留你。沒事時常過來坐坐,替我向你祖父說,我這兒備了上好的白露酒,還有乳筍與鮮魚,請他這兩天有空時過來一起小酌兩杯。”
朱慕賢笑着應下:“您家的小菜做的特別可口,酒也比別人家釀的好,祖父在家也總是提起來。”
吃他這幾句恭維,李光沛神情雖然顯得頗爲自得,但是他心中其實是十分懊惱的。
臭小子!真會裝!
李光沛恨不能抄起棋秤直接拍到他臉上。
老子養了十幾年的寶貝閨女,就讓你這麼輕易的三言兩句給騙了?騙了還不算。只怕他家中長輩對此事還一無所知呢!難道是想玩玩就算了!他做夢!
朱慕賢從李家出來,暖暖的醺風一吹,腳步也有些綿軟無力。書墨跟着他,笑着說:“少爺少爺,今兒我又賺了好幾個錁子,還有一大把散錢呢。”
這種地位上的改變,下人往往比主人的感觸還強烈還直接。朱慕賢雖然也感覺到自己的地位改變了。但是這種改變還沒有讓他有什麼太深的感覺。可對書墨來說,以前誰看得起他啊!不要說外頭的人不拿他當回事,就算是在朱家,大點兒的僕人、婆子,都可以對他呼來喝去的。可是朱慕賢這一考中,不得了——許多上門來拜會的人,都會給他打賞了。家裡頭大小僕人。馬上對他也另眼看待了。別人不說,就說二管家吧,平時說話最難聽,很愛找碴的一個人,仗着自己輩份高資歷老,對他們這些小廝從沒好臉兒。
可是現在怎麼着?今天早上遇見他,二管家居然破天荒對他露出個笑影兒,還招呼他:“這麼早墨哥兒上哪兒去的?少爺可起來了?”
瞧瞧!瞧瞧!少爺一考中,他就從“墨小子”升格變成“墨哥兒”了。
書墨伺候朱慕賢讀書,也很識得幾個字的。他以前讀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句話。可是直到今天才真正明白這話的真正含義。
以前朱家沒失勢時。書墨並沒到朱慕賢身邊伺候,對朱慕賢以前過的富貴日子並沒有體會。對朱家失勢後朱慕賢的處境也就無從比對。不然他對世態炎涼這話的體會一定更深刻。
朱慕賢笑着說他:“是誰又賞你的?你可別亂收亂放的,更不許胡亂花了。先存着,等回來一起交給你娘,將來給你成家娶媳婦用。”
書墨嘿嘿笑着:“劉公子賞了我一個錁子,還有今天謝大爺也賞我了。少爺別又笑話我。我才幾歲哪,就能娶媳婦了。那總得少爺先成了家,再來論我們的事兒呢。”
朱慕賢心說。這是今天第幾回有人跟他提成家的事兒了?不但長輩提,朋友提,連身邊的小廝似乎都在催着盼着他成家一樣。
成家……是他的終身大事。
可是卻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不管是表妹,還是別的什麼姑娘,如果父母之命,讓他娶,他就得娶。
他能說個不字嗎?
他去和母親父親說,他想娶什麼人,不想娶什麼人嗎?
說起來,他還是羨慕劉書昭的。
劉書昭這門親事,是他自己看中了周家姑娘,又告訴了他母親,然後他母親託了李家四奶奶出面,給說了這門親。新娘是他自己看中的,喜歡的……
這兩次母親的來信中,對錶妹隻字未提。雖然沒說她現在怎麼樣,可是朱慕賢已經本能的查覺到了母親的變化。以前母親來信,每一封信上都會提到表妹——甚至頭幾封信就是母親口述,表妹代筆的。那時候他讀着信,知道家中一切安好,表妹的近況也好,就會覺得心中踏實。後來雖然表妹回了家,母親再來信時還會講她的近況。
可是從什麼時候起,突然間就閉口不提了呢?
好象是從去年冬天——不,還要早一些,母親已經快一年沒有提起表妹了。
朱慕賢回屋去換了衣裳,先去給朱老太太請安。朱老太太正看着人翻箱倒櫃的收拾東西,把冬天的厚的毛皮衣裳晾曬收起,再把春裝、布料、帳幔罩單這些都從箱底拿出來。
朱老太太做了多年的官太太,又是當家主母,雖然娶了三房兒媳婦,孫媳婦也娶了幾房了,可是私房仍然豐厚驚人。一院子各種錦緞布匹燦然華美,簡直耀得人眼花。丫鬢婆子們穿梭來往,忙得團團轉。
“祖母這兒好熱鬧啊。”
朱老太太笑着抿了口茶:“喲,今天又吃酒了?”
“和劉兄,謝兄一起,還有幾位同窗,在望江樓聚了聚,也沒吃幾杯。”
這是正經應酬,望江樓是鎮上頂有名氣的酒樓,並不是那種不正經的地方,朱老太太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朱老太太讓人給他沏茶來,拉着寶貝孫子的手,怎麼看都看不夠。
這孩子從一生下來就討人喜歡,白胖胖的,脾氣也好,不愛哭,一逗就笑。那會兒他母親身體不好,朱老太太把他抱到身邊帶了好一陣子。孩子一年比一年大,又乖巧,又聰慧,還知道讀書上進。如今更是有了功名了——
所差的,就是娶一房賢惠的孫媳婦回來了。
朱老太太指着旁邊一匹展開的大紅綢緞說:“你瞧這個,顏色多鮮亮啊。我一直收着呢,別人都不給。等你將來中了狀元,用這個給你做個紅袍穿。再騎上白馬,御街誇官,到時候啊,滿城再找不出第二個這樣俊秀的狀元郎啦!”
朱慕賢笑着說:“祖母說這個,讓旁人聽了肯定會取笑孫兒。天下大得很,才子也多得很。能得一府的案首說起來好象了不得,可是放到一省、放到京城去,那就顯不着了。”
朱老太太一點兒都不失望,笑眯眯地說:“那倒也無妨。不做狀元紅袍,還可以裁新郎倌兒的喜袍哪,那就留着給你娶媳婦時穿吧。”
朱慕賢能說什麼?只能笑——
正好這會兒徐媽媽過來傳話:“老太爺讓少爺到書房去說話呢。”
祖父讓他過去,朱慕賢自然不敢耽誤。朱老太太也說:“快點兒去吧。我讓廚房燉了你喜歡的蝦球魚片豆腐湯,晚上你可得多喝兩碗。”
朱慕賢笑着說:“好——說得我現在口水都忍不住了。”
“饞貓,還跟小時候一樣。”
朱慕賢到了書房門外,正了正頭巾,又理了理衣裳,才提高聲音說了句:“祖父,孫兒來了。”
“進來吧。”
門其實沒關,朱老爺子做官的時候家裡規矩大,不經通傳誰也不能進書房。雖然現在他已經不講究這些了,可是朱慕賢還是一直保持着這個習慣。
“坐。”
朱老爺子並沒有繞圈子,開門見山地問:“劉家小子後日迎親?”
“是,孫兒答應了去幫忙。”
“那是應該的。”朱老爺子說:“你和他年紀相差不大,也都到了成家的年紀了。你父親寫了信來,說京城的幾家世交中沒有什麼年紀合適的姑娘,你母親已經啓程回來,就在杭州府或是於江這裡替你尋一門親事。”
朱慕賢擡起頭來,看着朱老爺子。
朱老爺子平靜的注視着孫子。
孫子和於家表姑孃的事情,朱老爺子當然心中有數。
“對了,還有件事,你表妹於姑娘已經定了親,是你姨丈他們工部營繕司主薄的兒子,據說人品很不錯,是門好親事。”
這個消息來得這樣突然,朱慕賢怔在那裡。但是他心底深處,卻有一種“終於來了”的感覺。總懸着的那麼一塊地方,落到了實底。
對錶妹,他早就有了模糊的,不祥的預感。
姨母早亡,姨丈又是個十分勢利的人。朱家得勢、能幫扶提攜他時,他自然巴不得把女兒塞過來。可是現在朱家已經不比從前了,他想用女兒另結一門靠得住的姻親,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這營繕司主薄,可不就是他的頂頭上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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