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晨出生的那一年,她的父親只有27歲,正值壯年。
對於一個對生活有規劃有抱負又剛好兒女雙全的中年男子而言,這是一個很好的年紀。
更何況在他們村裡,他是一個非常得力能幹又有魄力的男人。
在鄉里,他也有一定的影響力,是個叫得上名號的人物。
但凡提起他的名字,有點年紀和閱歷的人無有不知無有不曉的。並且知曉他的人都對他讚賞有加,好評如潮。
他擅長處理人際關係,性格熱情開朗又大方。口才了得,見人就笑,逢人便誇,既不失幽默風趣,處事又沉着穩重。
他還尊老愛幼,不嫌貧愛富,最難得的是,待朋友一片赤誠,肝膽相照,兩肋插刀。因爲這個緣故,他結交到許多朋友,且朋友遍佈****。
在家裡,幹農活他是一把好手,插秧播種,眼疾手快,摘玉米捆花生,乾脆利落。割稻穀挑上百斤的擔子,氣都不帶喘一下,還能超前完成任務。
在外面,他不僅結識了一堆朋友,還有一個會經商的頭腦。與朋友一起承包村裡河岸邊的大沙場,經營鋼筋水泥和木材等生意,順帶在鄉鎮鋪個攤位賣豬肉,再有跟朋友合夥買了一輛大貨車專門運輸土磚,沙子,石頭等建築材料。
總之,他的生意在當地做得風風火火,風生水起。
90年代初期,中國的經濟發展項目還不似今日這般五花八門,百花齊放。他經手的生意都是當時比較熱門的。
雖然投資大,利潤小,掙不了幾個大錢,但對於改善一個家庭的經濟生活水平,還是綽綽有餘的。
故事如果一直按照這個既定路線走下去,沒有偏離軌道,沒有家人被疾病困擾的話,沈清晨想必會跟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樣,有一個衣食無憂且愉快的童年和比較安穩順遂的人生。
在該唸書的年紀好好唸書,該上大學的年紀好好上大學,該戀愛的年紀盡情的談一場戀愛,該結婚生子就結婚生子。
沒有這麼多顧慮,也沒有這麼多故事,一切都比較容易順其自然。
畢竟,普通家庭裡,有個能幹的父親做爲頂樑柱支撐家庭,爲兒女們遮風擋雨,做他們堅強的後盾,比什麼都強。
兒女們跟着一家之主走正常家庭該走的路線,他們的人生就能少吃些苦,少走些彎路,少看些人間百態。
但人生哪有那麼多完美,人們常說,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事與願違乃常態。
老天爺往往就是喜歡跟人開玩笑,考驗人的耐力和韌性。
每個人拿到的命運劇本都不一樣,老天爺給安排的,他最大。
沈清晨家美麗的小康生活肥皂泡終究是破滅了。在她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的第四年秋天,他的父親因爲一場車禍去世了。
當然是在開自家大貨車運輸的途中走的。車裡連他在內一共三人,一個是平時工作的合作伙伴兼朋友。另一個是妻子的姐夫。車廂內載着土磚,是妻姐家準備蓋新房子用的。
他們開的車因爲要避讓前方快速行駛過來的車輛而側翻。車內其他兩個人都沒什麼事,只不過身上稍微擦破點皮,就他一個人走了。
貨車從坡度較高的馬路上翻倒,強大的外力將他震傷,他的內臟被貨車的方向盤重重擠壓,脾臟破裂,沒有來得及送往大醫院搶救就走了。
1994年,人們沒有手機,家庭座機也還沒有普及,信息的傳遞和交通工具相當的落後。
出事故的第一時間,沒有辦法及時撥打120救助電話,自然也就沒有救護車送往大醫院救治。
事發現場,沈清晨的父親還沒有斷氣,車上沒出事的兩個人攔住了一輛路過的汽車送往就近的鎮醫院,沈清晨的姨丈留下來看護她的父親,另外一個人卻立馬折回去守着車子和土磚,想辦法找人把車子給吊上來。
他們沒有及時通知沈清晨的其他家人。
姨丈還在鎮醫院問醫生要不要在小醫院裡動手術,或者是送往市裡的大醫院救治。
夜已深,鎮醫院的走廊裡靜得有點可怕,白窗簾被夜風吹起,胡亂的拍打窗臺,好似在宣泄平日裡總是自個在夜裡孤寂的表演。
她父親在小醫院裡最後說了一句話:“我很痛,看來我不行了。”就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次日上午,她家裡來了許多人。
有她父親的好友,有街坊鄰居,還有家族親戚,他們熙熙攘攘擠滿了沈清晨家的客廳和前院。
人們交頭接耳,聲音此起彼伏,紛紛議論她父親去世的事,她奶奶在屋裡哭得泣不成聲,淚流滿面。身邊的伯母和嬸孃在一旁不停的安慰她,說一些寬慰的話,沈清晨的家裡亂成了一鍋粥。
她家裡此刻沒有人坐鎮主持家中大事,安置四面八方到來的賓客。
大家長爺爺和剛剛年滿二十的大叔都趕往小醫院去處理她父親的後事了,小叔還在學校裡上課。
沈清晨因爲在村裡跟小夥伴玩耍過久,累了,渴了,中途折回家中打水喝纔看到家裡的情形的。
她看到許多未曾見過面的長輩,他們轟轟隆隆,各說各話。
沒有人上前理睬她,也沒有人關切的抱起她,告訴她家裡發生了什麼事。
她跑回屋內扯着嗓子喊了奶奶好幾次,奶奶都不睬她,嬸嬸伯孃們也不理她。她跑進跑出,有點着急,但就是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覺得很奇怪,很不對勁,今天太怪了,氣氛跟往常不一樣。爲什麼有這麼多人聚到她家裡來說事,爲何大人們的表情如此奇怪和嚴肅?
總之,她說不清是什麼樣一種感覺,卻又莫名的,一股心慌和壓抑的情緒向她襲來。
年僅四歲的孩童,她能有什麼體會和感受呢?這正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年紀。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眼裡除了每天和小夥伴一起快樂的玩耍,能知道什麼?
她知道什麼叫做難過,什麼叫做痛苦,什麼叫做悲傷嗎?她不知道,也不應該知道。
可是,今天,這種壓抑的情緒讓她感到難受,她想哭卻哭不出來,想笑又不知從何笑起,她似乎知道了點什麼,但又不能深刻的領悟。
這一刻,有兩個叫做悲傷和難過的詞語從她的身體里長了出來,卻無聲無息的又種了進去。
而她僅有四歲,此刻還根本不懂這兩個詞該如何寫如何念。
周圍沉悶的空氣壓得她喘不過氣,且被一種無形的憂鬱感籠罩着,追趕着,想逃卻逃不掉,想甩又甩不開。
突然的,她猛的想起來要找媽媽,對,媽媽呢?她去哪裡了?家裡這麼亂,她怎麼不見了?找到媽媽就找到了答案,找到答案就不會如此難受了。
無論如何,先避開這些人再說。
沈清晨迅速地跑到了村頭的那棵大梧桐樹下。
她知道,通常這個時間段,媽媽不在家裡,便是到村邊的池塘洗衣服去了。這條路是她回家的必經之路,站在這裡等她,她路過時一定能看見她。
村頭的這棵梧桐樹很大,平時需要兩個大人伸出雙手才能勉強把它抱住,它是這個村的地標。
每年夏天,梧桐樹的枝頭開滿了許多紫白色的梧桐花,花團錦簇,給人一種很純淨,潔白的感覺,看上去非常漂亮。
一場大雨過後,許多花朵被雨水拍打下來,沈清晨和小夥伴們經常赤着腳走到這棵梧桐樹下,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花朵,再把一朵朵美麗的小花插進手中的荊棘條的小刺裡,花朵立刻變得立體起來,彷彿又有了生命力,一串串排列在一起,甚是好看。
而如今,卻是秋天,梧桐花是早已沒有了的。
只留下一片片枯黃的樹葉和枯萎的枝幹,樹枝像節節根一樣脆,已經沒有了生命力。
整棵大樹像一把破爛又古老的大雨傘,風一吹,樹葉窸窸窣窣掉落下來,場景看上去破敗又淒涼。
沈清晨終於等回來了她的母親,但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歡喜又興奮地跳起來喊媽媽,而是滿臉沉鬱的對母親說道:“媽,你趕快回去看一下發生了什麼事,咱家來了好多人,奶奶一直在屋裡哭。”
她最後也沒弄明白她家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記得那年的秋天很長,大人們都不愛說話,很沉默,也不愛笑了。
後來,秋天終於過去了,而寒冷的冬天卻來了。
四歲的她,不明白人死了到底是什麼意思,也不明白死這個字有什麼概念和含義。
她只清楚,自那天以後,她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又過了許久許久,她才又知道,父親永遠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