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單于萇使求傳國璽於秦王堅,曰“萇次應歷數,可以爲惠。”
堅目叱之曰:“小羌敢逼天子,五胡次序,無汝羌名。璽已送晉,不可得也!”
萇復遣右司馬尹緯說堅,求爲禪代;堅曰:“禪代,聖賢之事,姚萇叛賊,何得爲之!”
堅與緯語,問緯:“在朕朝何官?”
緯曰:“尚書令史。”
堅嘆曰:“卿,王景略之儔,宰相才也,而朕不知卿,宜其亡也。”
堅自以平生遇萇有恩,尤忿之,數罵萇求死,謂張夫人曰:“豈可令羌奴辱吾兒。”乃先殺寶、錦。
萇遣人縊堅於新平佛寺。張夫人、中山公詵皆自殺。萇將士皆爲之哀慟。萇欲隱其名,諡堅曰壯烈天王。
長樂公丕在鄴,將西赴長安,幽州刺史王永在壺關,遣使招丕,丕乃帥鄴中男女六萬餘口西如潞川,驃騎將軍張蠔、幷州刺史王騰迎之入晉陽。
丕始知長安不守,堅已死,乃發喪,即皇帝位,追諡堅曰宣昭皇帝,廟號世祖,大赦,改元‘大安’。
我不會爲苻堅這個敵對國家君主的死而感到傷悲,但是,陪伴因承受喪父之痛而變得極爲脆弱的苻玉,卻是我身爲一個朋友義不容辭之事。
面對那一座小小的簡陋靈位,她哭着絮叨埋怨說:“父皇啊,臣兒早就知那一句讖語必定是賊人傳出來的,爲的就是要讓您走出長安、落入他們早已計劃好了的圈套之中。您如此聖明之人,卻偏偏信了這種胡言,如今您枉死在他鄉,這竟是何人之過!”
我誠懇勸道:“事已至此,你若是難過、憔悴,甚至一蹶不振,怕並不是你父親想看到的吧》”
苻玉不聽,突然間她竟叩頭不起,鄭重道:“是臣兒不孝,未能爲父皇您送終!但請父皇放心,臣兒定會手刃姚萇,以慰您的在天之靈!”
我大驚失色,一手觸她的肩,忙問:“你究竟是何意?!”
她依舊未起,冷聲說:“殺父之仇,焉能不報!”
我即刻跪坐在了她的身旁,好心阻勸說:“姚萇已經是羌人的大單于了,單單是他周圍的隨行親兵,怕是就有不下百餘啊。你一個弱質女流,如何能殺了他?哈,別說是想殺他了,你認爲憑你之力你能夠靠近他嗎?”
她騰然站起,指着苻堅的靈位衝我憤恨地喊道:“司馬道福,你說的好不輕鬆!可那是我的父親!他被姚萇那個無恥的叛徒縊殺了!他死的有多麼痛苦、多麼地不甘,你根本就無法體會,可是我能!你怎麼能阻擋我去爲父報仇?!你還是不是我的朋友?!”
我慌忙解釋:“阿玉,我不是這個意思。。。。正因爲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我纔會。。。。。我是說,憑你區區一人之力,你是殺不了姚萇的!你何不再等等?”
苻玉堅定道:“我已經無法再等了。不,我並不是一個人。我大哥他如今就在晉陽,他已經是皇帝了,掌握生殺大權。我們雖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可是失父之痛,他必然是一樣承受的。我想,對那個姚萇,他定也是欲殺之而後快的!我會去晉陽,求他發兵去征討姚萇!”
我不甘地苦苦挽留:“失去父親的痛苦,我亦有體會過。我也曾與你一樣地不捨、傷心,甚至,更有驚懼!因爲,當時,我和我親人們的處境非常的不穩、危險,我們隨時隨地都會枉死於一場血腥的政變之中。
你的弟弟和你多數的親人都去了江州的南昌城安居。你說過,你想要與我爲伴所以準備長留建康。若是你現在卻說要去晉陽爲父報仇,那麼,當初讓你留下來的原因已經被你給忘記了嗎?阿玉,仇,我們是一定要報的。可你也不必親自去晉陽啊,你可以寫信給你的大哥啊。”
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苻玉不容我再辯,道:“當我選擇要留下來伴你、安靜地走完自己的餘生之時,那是因此我曾僥倖地以爲,我的家人都會無事,雖然我們會分開在這天下的各地,但我們都會是平安的。
可是如今,姚萇竟縊殺了我的父皇,我便尋到了一個要重回亂世的理由!而且,它比我留下來的理由更爲重要。身體髮膚、授之父母,我是該愛惜的。可是,我若是不試着去爲我的父皇報仇,我的心會不安、它會無時無刻地譴責我自己的不孝!
人,都固有一死,我或是留在建康默默地等待自己的風燭殘年的到來;或是回去江北,將我的身、血都還給生養了我的父母雙親,爲幫他們報仇而亡!我的選擇,只會是後者!”
她堅決的態度對比我早已無力的勸阻,對視片刻,輸了的人只剩下了我。
看着她大步步入內室去更換男裝準備遠行,我無奈地吐出了最後一句蒼白的挽留:“江北,現在真的是很亂,我記得,當年你也只是粗通騎術吧?如果遇到了危險,你要怎麼辦?”
“如果說我已恨透了楊壁的無情無義,那麼,我唯一要感謝他的是,是他教會了我如何使用功夫來保護自己、去殺人。這一點,他是不是與桓濟很像?”
她脫下自己最內層的那件裡衣,透過窗紙侵入房內的道道陽光照射在她那凹凸有致的(光)裸身體上,恍如玉人。
她並沒有等我去回答自己,但我搖着頭,還是無聲地說了一句。
“他們並不一樣。仲道他教我習武的初衷並不是讓我去殺人。”
。。。。。。。。。
苻玉離開建康滿兩個月,我沒有一天不在等候她的消息,或是旁人關於她的隻言片語,或是她的一封親筆書信,都好,可是,我卻一樣都沒有等到。
我猜測,若是旅途之上順利的話,她如今應該已經到了晉陽了。她能不能見到苻丕呢?而苻丕,現在究竟有沒有足夠的實力去爲他們二人的父親苻堅報仇雪恨呢?
隨着八月裡謝安的離世,在過去的六十餘日內,謝玄的五哥太常卿謝靖、謝玄與桓氏那個早產的幼子謝珺竟也都相繼過世了。
我本就整日心憂苻玉她一個人在江北的安危,又因參加了謝家的兩場雖不十分風光卻是充滿了親人濃濃哀思的葬禮,自己竟也漸漸地失去了一些生氣和活力。
有一日,我望着鏡中憔悴的自己,試着用英粉和胭脂爲自己上妝。但看到鏡中那個雖然妝容精緻但眼內卻透露着無趣的女人之後,我突然覺得打扮自己並不是一個好主意。
當暮顏告訴我謝玄來訪時,因爲體弱,我除了感到有些驚訝之外就並沒有太多的驚喜了。
二人已有十一個月未見,一個遠在江北督軍,一個因無事便常隱自己房中,但他臉上此刻的失意神情和憔悴的相貌竟與我是出奇地相似。
難不成,喪子之痛他仍舊不能釋懷?因爲戰事,孩子出生時他沒能回來感謝妻子的付出,孩子離開時他也沒能回來安慰妻子。除了痛,大概,他心裡還是有愧吧。
兩個人都啞口半日,我才先喘喘不安地問他:“回來了?你,如今還好吧?”
自謝安病亡之後,謝玄便屢屢上疏昌明,希望朝廷能夠允他辭官、另選富有能力的將才來主持北伐一事。很明顯,作爲在謝安之後謝家在朝內最有影響力的一個人,謝玄是想要開始放權了。
我在無意之間曾看過謝玄數份奏摺中的一份,恍見有‘臣病疾’的字眼。當時便有猜測,謝玄應只是在爲自己辭官找藉口而已吧。畢竟,淝水之戰時我曾親眼見過,他的身子還是十分康健的。雖然過去的兩年裡他一直都在帶兵北伐,可是對早已經習慣了軍旅生活的他來說,這只是一件平常之事罷了。
可是,現在真正的見到了他,我才知道,‘病疾’並不是一個藉口,而是一個事實。
此刻,謝玄原先挺直的軀幹微佝着,眼角不知何時延續出兩條紋路,薄脣緊縮着,壓抑着痛苦地輕咳了兩聲。
見我擔憂地看着自己,他卻又做無事般淡笑,說:“我還好。一月前,我接到了陛下的聖旨,允我可以離開軍中回京口養病。但卻總不見好,我便又上疏請求辭官,陛下只是應允我回來建康,卻又榮封我爲‘左將軍’、授‘散騎常侍’、賜官‘會稽內史’。看來,想要真正地辭官歸隱,我可能是做不到了。”
我不解問:“好好地,你怎麼就病了?如今,你正得勢,爲何卻要辭官呢?”
謝玄平靜道:“染了病氣,便病了,就是病了,沒有什麼好說的。二十年前,我出仕,是爲了謝家;如今我想要致仕了,卻只是爲了我自己。雖從不喜追逐權勢,我卻還是在宦海里沉浮了二十載,已經夠了!
水滿則溢、月滿則消,這個道理,你不會不知道。我謝家人人做官、個個榮華,若是有一人不甚謙遜的話,下一步,便是謝家惹禍之時了。繼續做官的話,我便只能繼續謹小慎微的說話、做事。現如今,我是做不到了。
回我的出生地會稽國卻做‘內史’,也很好啊。雖然,我管的事兒較之前還是少不了多少,可那裡畢竟是遠離了朝廷,避開了風口浪尖,正合我的心意啊。”
我道:“既是你自己喜歡,我也不便再說。‘會稽’是道子的封國,你日後與他或是要常打交道的。你也不必有所疑慮,雖然他的名聲在朝中算不得上佳,但其實啊,他倒是一個心眼很順直的孩子,有事的話你儘管名明明白白地去告訴他便好了。”
謝玄笑笑,道:“勞煩你先與會稽王打一聲招呼了,日後還要請他多多關照我謝玄了。”
頓了一頓,他忽然又鄭重地問我:“新春裡那一次我回來建康時,偶然聽我阿姊提及過,說是你的身子並不大好,只怪我當時粗心又兼來去匆匆,竟也未曾察覺到。現在,你與我細細地說一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下意識地,我瞟了一眼正窩在我懷裡酣睡着的‘罪魁禍首’-----神愛。謝玄也似明白了原因,他用手輕指了神愛一下,但卻沒有問出口。
我將神愛遞給謝玄去抱,他姿態笨拙地接過了她,卻是一動也不敢動。唉,雖都是做了祖父的人了,可無論兒子還是孫子,他怕是都沒怎麼抱過他們的吧。他一年到頭只知在外打仗,哪裡談享什麼天倫之樂?
我欣慰道:“你看我像是有病的樣子嗎?我現在啊,過得可是很好呢,三十餘年來,從來不曾這般好過。其實,神愛她能來到世上,這裡面,還有你的一份力,我要多謝你了。”
謝玄苦笑:“幫了還是罪人之身的桓仲道,只是想一想,我便會倍感心虛,尤其是在陛下的面前。”
他細細看看神愛,又道:“上次回來時,我沒能見到神愛這個孩子,可惜了。她長得,很像桓仲道啊。但你是她的母親,她與你,也是有三分相似的。陛下他,他見過她嗎?”
我道:“昌明是見過的。不過,仲道被貶爲庶人也有十餘年了,這些年,昌明他經歷了那麼多的大事,許是早把自己少年時最爲親近的‘姐夫’的模樣給忘記了。故此,見到神愛時,他只是說孩子長得像我,也有獻之的靈韻氣度,別的就沒提了。”
謝玄道:“只要是陛下他沒有疑心,那便好了。福兒,我不便在你府裡多坐了,明日,我便要啓程去會稽了。貽誤了交接,可是要被議罪的。獻之那裡呢,你替我向他告罪,我日後得空若是回來建康的話,我再去見他。”
我驚訝道:“你纔回建康歇息了沒有幾日吧?怎麼這麼快就要去會稽?”
謝玄玩笑說:“聖旨的上的明白,要我‘即刻赴內史任’。我呀,可能是天生勞累的命吧。沒準兒,福兒,我可能會死在這‘會稽內史’的任上了,你到時可要來送一送我!”
心裡很是反感他說出的這句不吉利的話,我嗔道:“你才四十二歲,你的命還長着呢!說什麼死不死的!”
謝玄小心翼翼地把神愛遞還給我,小聲道:“我走了,你好好歇着。”
“欸,好。改日再會。”
“好,再會,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