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來了。”
暮顏原本和兩個侍婢守在那一張小小搖牀的一旁,見獻之竟然來了,她們便一齊躬身向獻之問候。他見我正躺在牀上,便誤以爲我還在沉睡。他將指豎在自己的脣上,示意她們不要說話吵醒了我。
其實,我也是剛剛纔睡醒,就看到了眼前的這一幕。
我看到,獻之踟躇一刻然後就朝着搖牀走近了兩步。暮顏察言觀色,接着就小心翼翼地問他可是要看看孩子。
獻之沒有問答,猶豫地皺起了眉。俄而,我聽到了孩子一連串咯咯的歡快笑聲,他的神情卻開始變得柔和起來,垂下了傾長雙臂,他似是想要去抱孩子。
暮顏怕會累着他,便說自己會抱起孩子好讓他看,但獻之卻制止了她,終於他親自從搖牀中抱出了孩子。
又是一連串的笑聲,我看到獻之竟然衝着孩子展露出了慈愛笑顏。兩個侍婢只是微笑,暮顏卻很是動容,我亦覺自己的眼中也漸漸溼潤了。
因巨大的疼痛而痛昏了過去之後,我卻在昏迷之中產下了孩子。她來到這人世上後的第一面,所見之人並不是我也更不是仲道,卻是一個與她無半分血緣關係的獻之。
暮顏後來對我說,孩子發出第一聲啼哭的時候,獻之也高興地哭了。暮顏還說了,獻之雖然沒有對大家明說自己喜歡這孩子,但是,他的心裡對孩子還是很喜愛的,否則他不會每日都趁我熟睡時過來看望孩子,畢竟,他仍舊是愛着我的,他又怎麼會真正的厭惡我的孩子呢?
那一夜,暮顏抱着哇哇啼哭的孩子以爲我是死了,只有獻之相信我其實還活着。他端着煮好的治傷湯藥,親自堅持餵我滴滴地喝下,終於在兩天之後才救醒了沉睡不醒的我。
聽侍婢們說,王凝之、王肅之等人的夫人都曾在那一日到我們府裡來等候孩子出世,但因我生產之時出血太多後來又產後昏迷不醒,她們至今都不曾看到我和孩子。而且,雖然孩子出生都已有半月了,獻之卻還是不允她們來看望孩子。
因爲,他說‘孩子現在好瘦啊,再養幾日看看吧,別讓孩子被她們的吵嚷給嚇着了’。
抱着孩子逗弄了一會兒,獻之又將她交還給了暮顏。
暮顏問獻之:“駙馬,公主醒來後,可需去知會您知曉?”
獻之擺了擺手,低聲說道:“莫叫她知道我今日來過了,我也沒什麼事要與她說。還有,我的舅父過逝了,他家的奴僕們方到府內來通知我。我與幾個兄弟都需去高平郡弔唁送別,我可能要離家一段時日了。她現下的身子極弱,醫者囑咐過的服藥和診脈之事,你切勿耽擱了。”
暮顏說:“駙馬放心,我自不敢忘。駙馬,既然您如此地關心公主,爲何您不許她知道呢?”
獻之的聲音突然就變得很冷:“你不要多管。我走了。”
他走之後,暮顏感慨地嘆了一聲。她放下孩子後便過來悄聲掀簾看我,卻看到了正在默默流淚的我。
她微驚道:“您。。。。。剛纔都聽到了?唉,您也別哭,仔細傷了身子。”
我接過她好心遞過來的一方帕子擦擦淚,接着對她說:“我想看看孩子。”
暮顏建議說:“您何不先用一些膳食呢?您睡前吃的就不多。”
我黯自傷神,難過地說道:“我身子現在的情況,我自己最知道了。孩子,多看一眼是一眼,我不想把時辰都浪費在別處。”
暮顏的聲音裡有了哽咽,她安慰我說:“您怎麼說這樣喪氣的話呢?您的身子可好着呢,您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我笑着催促她:“如何你會更懂我自個兒的身子是好是壞?去吧,快去,把孩子給我抱來。”
暮顏抹着淚依言把孩子給我抱了過來,懷抱着她,我握住了她柔嫩的小手輕輕撫摸。望着她嬌俏的一張笑臉,我本來欣慰的心卻又突然間沉了一下。
昨日,我的養母徐太妃又來看望了我。自我生產之後,也只有她曾來看過我。獻之並沒有阻攔,這世上,哪裡有不讓孃親探看女兒的道理?
養母說孩子比剛出生時要好看了許多,我原是在笑的,但當她說‘這孩子的命裡當有皇后之貴’時,我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皇后之命,那便是要嫁給真龍天子爲妻。女兒家若有此種的高貴運道,恐怕應是天下所有父母的夢想吧,但,我卻是萬萬不想要的。
雖然許多年前,仲道曾經對我玩笑說過若是我們二人有了一個女兒最好是能夠讓她有一日執掌鳳印、母儀天下,可是,這些年我一路走來,距權利越近、距皇宮越近,我就愈加地會討厭那一座豪華的牢籠。
莫說是走進去裡面,只要稍稍地靠近了它,它就會開始用無形的一道道鎖鏈去鎖住你的一生,它會將你越纏越緊,甚至,最終,你有可能會把自己的命都舍在那座皇宮裡。
便如我的母親------褚太后,她本是一個普通的世族千金,明明結識了我的父親,二人又兩情相悅,本該是一對幸福鴛鴦,但是,一道無情的聖旨卻硬是把她許配給了康皇帝。她無奈地做了王妃、後便是皇后、又做了太后,就這樣,一直到了最後,她竟然把自己漫長的一生都丟在了那座沒有任何真情實意的冰冷皇宮裡。
我亦與皇宮有所牽扯,至今我都還不知道自己最後能否拔出腳來徹底逃脫它,所以,我根本就不想我的女兒會和皇宮有任何的牽扯,我不想她再去重蹈我的覆轍。我只想要她這一生能平安幸福的度過。
更何況,我只是皇帝的一個姐妹,後宮裡那些心胸叵測的女人們之間的爭鬥與我都無關係。可是一旦她入了後宮,她就會面對許多突如其來的險惡招數,我不知道她能否安然地躲過它們。
養母也只是一句無心說出來的逗弄孩子的玩笑話,可是我卻無法釋懷,生怕有一日它會變成真事。
暮顏見我不笑,她也不知我是在想什麼,便說些好聽的話來寬慰我:“您看總金額孩子,似比昨日又胖了一些呢。”
我捏捏孩子敦實的胳臂,欣慰道:“這樣纔好嘛,孩子吃的健壯一些,容易養。”
我又低聲對暮顏說:“我前兒個讓你去跟仲道說我已生下了孩子,你可曾去了?他可有什麼話給我?”
暮顏忙說:“去了的,我今晨才得空去了一趟。聽說您已生下了小娘子,少將軍他可是高興壞了呢。還有啊,按照您的吩咐,我沒有對他說您難產一事。但是,另有一事卻爲難的很。”
我不安地問她:“何事?”
暮顏說:“少將軍想要看看您和孩子,我先好言勸住了他,讓他不要心急。可是,他何時能出來見您呢?他可是戴罪之身啊。”
我嘆道:“是啊,他如何能來見我啊。”
暮顏見帳外的侍婢們並沒有在注意我們,她放低了聲音,悄聲對我建議說:“公主,駙馬他剛剛說自己的郗家舅父過逝了,他要和王家的幾個郎君們去高平郡弔唁,就要離府了。不若,我去請少將軍過府來見一見您和小娘子吧?您放心,這事兒萬萬不會被別人發現的。”
我自然是焦急想與仲道見上一面的,總歸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有權利見自己的女兒。更何況,從獻之知道我背叛了自己生氣之後,我就再也不曾去私會過仲道。所以,分隔數月,在心內,我現在很是想念仲道。
暮顏知我是在猶豫什麼,她繼續勸說:“駙馬現在不在府裡,讓少將軍進府來,既不會惹駙馬動怒又可一解您與少將軍二人的相思之苦。您還在顧慮什麼呢?”
懷裡的孩子正擰着一對柳眉瞪着我看,好似她這小小人兒也知道我與暮顏正在討論要不要請她的生父前來探望我們母女一事。
我沉默着,暮顏便試探問道:“您若是願意的話,我這便去安排吧?定會讓您與少將軍相見的。”
出言阻止或允許,我都做不到。但我的繼續沉默實則正是我的答案,雖是又將對不起獻之,但是,我還是更想能見到仲道。
暮顏當然懂我的意思,她抱走孩子讓我再休息一會兒。先爲我餵了藥後,暮顏便匆匆告退了。
。。。。。。。
在我已等得幾乎就要失去了耐性之時,暮顏才終於帶着他來到臥房內。可是,接下來的一切卻與我想象過的情形大有不同,根本就沒有一家和睦的溫馨場景,他並沒有驚喜的去搖牀裡抱起女兒,相反地,他的臉色卻要陰沉過窗外此時的暮色。
“這是怎麼一回事?!你不是說她很好嗎?!”
他怒氣衝衝地問暮顏,想要問她討一個說法。暮顏的身形瑟縮,她的眼神四下躲避,然後便可憐巴巴地望着我。
我柔聲說道:“暮顏啊,你先出去吧,我會與仲道解釋清楚的。”
暮顏很是感激道:“欸,公主,我這就出去。少將軍,您想與公主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已遣走了這院內所有的人。”
她說完便離開了,仲道上前一步緊緊地擁住了我。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你只塞入我府門裡一封信,說待孩子出世之後你纔會再來看我。可你根本就沒有向我說明緣由,讓我胡思亂想了這漫長的數月。現在,我終於又見到了你,可是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是不是王獻之對你做了什麼?!可是他欺負了你?!”
他憤憤不平地說完了這一大通話,我覺好笑,他卻瞪我,喝道:“我又不是在講笑話,你笑什麼!快與我說清楚。”
我揉着他因激動而不停起伏的前胸,輕聲問他:“我若是把一切都和你說清楚了,你可敢保證你自己可以耐心地聽我說完?”
他隨口道:“你說吧。我倒要看看那個王獻。。。。。”
“欸,”我伸手堵住了他的口,“你什麼都不要說,只管聽我說吧。獻之啊,他並沒有欺侮過我,甚至,他對咱們的孩兒也是很疼愛的。他說了,他願意認下這個孩子,能給她一個正常的身世。產前的數月裡,我不去見你,只是我怕常去會惹來別人的懷疑。我現在的這個樣子。。。。其實,其實也只是產後的虛弱而已。女人家嘛,都會這樣的。”
仲道將信將疑地看我,我不敢看他,將臉埋進了他的懷裡。他本就只有我和婤兩個妻妾,婤生下了寤生之後便悲慘離世了,所以仲道根本就沒有見過她產後的樣子,而我當年生下靈寶之時,仲道還在忙着隨大軍北伐燕國,他也不曾照顧過我,就更不知道女人家生產該是個什麼樣子了。我說的這一番謊話,倒是正好能騙得過他。
他稍放心了,這才能分開了心思去看孩子。抱着襁褓裡孩子,他激動地狂喜不止,甚至連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忽又熱淚縱橫,嚇得我趕緊問他是怎麼一回事。他嗚嗚哭着,委屈的便如一個被人欺負了的孩童。
“我今年已經四十三歲了,前半生在父親那一道‘大司馬’的光環之下一直默默無聞、後半生我又本該是一個貧苦度日、顛簸流離的無家可歸的罪人,可是因你對我始終不棄的愛,我現在竟然又得到了溫暖、又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我也替他傷心,也情不自禁地哭了。
仲道啊,你最想要的無非是我和我們的家,可惜啊,這些都不會太長久的。醫者已經坦白地與我說過了,這一次的難產極大的損傷了我的身子,這輩子,我是再也無法爲你誕育孩子了。
而且,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能否看到咱們的女兒長大成人,因爲,我可能,只有三五年的壽時了。到了那個時候,就請你和女兒相依爲命吧,原諒我的缺席。
“仲道,”我抽噎道“爲孩子取名吧,你是她的父親。”
他不回答,反倒問我:“福兒,你何時會跟我走?你說過的,總有一天,我們會離開建康、永遠地和權利訣別,去過只屬於你我二人的真正無憂、快樂、幸福的日子啊。你答應過我的,你不能食言的。”
面對他熱烈的期待,我如何開口說拒絕?
依偎着他,我承諾道:“我一定會跟你走,這輩子,我只願和你在一起。我們帶着女兒一起走,看看能不能再次找到武陵郡裡的那個世外桃源,我們就在那裡度過餘生!”
“好,我們一家人一起去找世外桃源。若是找不到,我們就去一個如仙境般夢幻美好之地,那將是我們自己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