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昌明下詔追封父親早夭的一個兒子司馬鬱爲臨川王,賜諡號‘獻’。他是父親的第一個孩子,生母只是一個地位卑微的宮人,據說那個孩子只活了十日便去了。後來父親有過的幾個兒子雖也都離世了,但都得到了追封,唯獨這個兒子被遺忘了。也不知昌明是不是聽母親或太后提起了這事兒,便追封了這位我們都未曾謀面過的長兄。
正月末,北中郎將、徐兗二州刺史刁彝病卒,死於廣陵內的官邸之中。
“阿姊,我拿不定主意,你說,該不該依了太后之意,讓謝安接替刁刺史去鎮守廣陵?”昌明憂慮地問我。
我擺下一顆棋子,專注地望着二人間的這一盤棋,右手又拿起了一顆棋子,說道:“你心裡不是已有主意了嗎?你本就不太同意讓謝安離開中國去外郡鎮守的,否則你早就會應了太后了。”
昌明微喜,道:“阿姊深知我意。我不放心謝安。”
我問:“哦?你怎麼會不放心謝安呢?我以爲,你只是不捨得放他離開建康呢。”
我見他胡亂擺下了一子,卻恰中我計,我連忙喜滋滋地撿起了他輸掉的棋子,他卻並不在意得失。
昌明不悅地說:“不是啊,阿姊,你聽我說。咱們司馬家的權利已被這些朝臣們架空多年了,早些年父親主政之時,權利還算是在我司馬族人之手。
如今我還未親政,朝事多要倚仗謝安、桓衝、王坦之等人。這謝安,人倒是很有學問,是個少見的能人。可我就怕他會仗着這些便想把持朝政,做第二個桓溫!”
我心中咯噔一下,眉眼稍擡偷偷地望了昌明一眼,見他臉上隱有狠厲之色,拿棋的手不禁輕微哆嗦了起來,口中倉促說道:“謝安。。。。。。他是一個忠臣,謝家,也不會成爲第二個桓家的。其實,如今的桓家是桓衝將軍當家,你也該放心了。”
昌明伸指敲擊着案几的一角,心不在焉地說:“什麼忠臣!哼,都只不過是巴望着咱們司馬家的天下罷了。阿姊還沒聽說過嗎?朝裡的人都說謝安要對桓衝動手了。謝安爲的是什麼?還不就是桓衝手裡的兵權!”
我說:“這事我都知道了。”
昌明抱怨說:“哼,當初桓溫曾上表說讓桓衝來領職,好嘛,桓溫當年可是都督中外軍事的,現如今桓衝呢?桓溫一死,謝安就使計從桓家手裡奪走了徐、兗二州,暗中安排下沒什麼才能的刁彝去做二州刺史。”
“你想說什麼,昌明?你是在爲桓家抱不平?”我疑惑地問他。
昌明一驚,着急地說:“你還看不出來嗎?謝安不好自己直接伸手要徐、兗二州,他安排了刁彝去做刺史,就是盼着刁彝哪一日出了紕漏後他好撿個空子自己奪下徐、兗二州。
可誰也想不到這一年來刁彝在廣陵倒也算無事,如今刁彝也壽終正寢了,謝安免不得要好好的籌謀籌謀,爲他們謝家奪來徐、兗二州。
阿姊,你來看這張地圖。沿江來看,上游的梁州、益州,秦人對它們虎視眈眈,近來無事便會遣兵滋擾邊界,向來是無人願意接手的。周家人,哼,雖然周瓊沒什麼能耐,倒還給我管的不錯。
再看荊州這裡,桓家的根基啊!桓溫經營了此處近三十年,桓衝、桓豁又先後在此處任刺史。荊州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吏具是桓家的舊兵、幕僚!我早晚必要一一拔之!
這裡,是豫州,桓家新得還沒兩年,安插的心腹還不算多。可它與荊州都與秦國接壤,豫州雖也是多精兵,可若有秦人強攻的話,豫州卻也需借荊州的兵馬。
江州,哎呀,我真是頭痛啊。我曾聽父親說過,桓衝此前在那裡做刺史,政績斐然,深得民心。江州水軍又是我大晉最強者,他日若是有水戰,必要靠江州兵。
下游這裡,北爲徐兗、南爲揚州。徐、兗有謝安在圖謀,桓衝是遙領揚州牧。揚州我倒不太擔心,桓家的勢力不深,這裡各郡的內史皆由不同高族的族人擔任,誰的勢力也不大。
阿姊,我對你說了這麼多,就是想要告訴你,這天下的情形,我已看得很清楚了。我決定了,總有一天我要將天下完全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那些高族,誰也別妄想能從我手中搶走一分一毫的權利。司馬家的天下,還是該由咱們姓司馬的來主宰!”
我的視線從地圖上移到了昌明的臉上,規勸道:“昌明啊,你也不能這麼想啊。這權利能在自己的手中固然是好,可有時,我們卻是需要能有人替我們鎮守四方的。皇族中人雖是多,可有才的卻不算多,你這個皇帝能顧及天下各處的疆域嗎?
謝安他有才又忠心,這樣的賢士可是難尋啊。依我看來,他對付桓衝叔父,爲的只是要遏制桓家的勢力。其實謝安他也多心了,桓衝叔父不是阿舅,他沒有什麼野心的。”
昌明一挑眉,陰陽怪氣地說:“阿姊,你怎麼還稱桓溫爲阿舅?稱桓衝爲叔父?桓溫早就死了!你已不是桓家的兒媳了!”
“昌明!”我心裡一急,聲音不免高了許多,也記着他是皇帝,語氣又軟了許多,低聲道“這麼些年了,我很難改口的。”
昌明重重地哼了一聲,手指狠狠地戳着荊州一地。
我最後勸道:“昌明啊,你也別再氣了,是我說錯話了。阿姊來了這麼久,也該回去了。徐、兗二州的刺史該由誰來當,我倒是有一個建議,你便隨意聽聽吧,就算不用我的建議也可。
父親生前很是信任王坦之,他是太原王氏之人,由他去做刺史的話,正好借用了王家的勢力壓制住了桓家。不過,呵呵,桓衝叔。。。桓將軍他或許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奪回曾屬於桓家的二州。
王坦之與謝安在朝中的關係也算是親厚,此次由他出任二州刺史,謝安他便是心有不甘的話,他也不會說什麼的。可我還是認爲,謝安本就不是一個喜愛權利之人,他從沒有想過要佔據徐、兗。
好了,該說的我也都說了,至於到底該怎麼做,你自己斟酌吧,我這便走了。”
昌明也不留我,面色陰鬱地看着我跪安離去。
走得稍遠了一些,我纔敢回望了一眼殿中,見那十三歲的少年身姿挺拔地站在殿門處遙望着遠處的天空。那一雙倒背的手中,不知是否正緊握着他想要的完全屬於他自己的天下。他的心中,不知是否正在計劃着該如何一步步地剷除那些阻礙他得到整個天下的人們。
心中微寒,他的羽翼就是那些朝臣,靠着他們,他纔可以在空中翱翔、俯瞰天下,剪去了他們,他又該如何飛呢?即使那羽翼有‘病’的話,剪去,也不太合適啊。
我並未像自己對昌明說過的那般離宮回府去,而是轉頭去了太后的宮中。
宮人引我到了佛堂,太后正轉動手中的佛珠,口中唸唸有詞。
我也緊挨着太后跪下,輕聲說:“我來看看您。”
她說:“我知道你進宮了,聽說你之前在和昌明手談。”
我說:“是,他輸的很慘,因爲他讓我進宮的原因本就是不爲手談。他的心不在棋盤之上,所以輸了。我想問您一件事。”
“你說,只要我知道。”
我道:“我想要知道,謝安他到底和您說了什麼?爲何年前您一直在拒絕參政,可轉過新年後,您卻願意再次臨朝聽政了,他到底和您說了什麼?”
她手中的念珠停止了轉動,向佛像跪拜了一下後,她雙膝離開了蒲團,我也起身,攙住了她,二人走向她宮中偏殿後的小花園內。
她輕聲說:“說了什麼?其實也沒有什麼。我參政,不是爲了謝安,也不是爲了謝家,而是爲了昌明。
有一回,我讓庖子燉了雞湯,親自給昌明送了去,卻看到他正在一人生悶氣。問了宮人後我才知道,是他先前聽大臣們議政時,誰都不讓他插話,他心裡許是不痛快了。
我當時就想啊,昌明還是太小了,他不懂得該如何和那些大臣們周旋。他不像彭子,那個孩子永遠都只是坐在一旁看那些朝臣們爭得面紅耳赤,他自己樂得白看熱鬧。
我想啊,還是我替昌明先照看照看你父親留下來的這天下吧,等昌明到了年紀後再讓他親政。這樣,他就不用被大臣們給‘氣’到了,你說呢?”
她含笑看着我,我也莞爾,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太后突然傷感地說:“十四年了,彭子走了那麼久,我有時都忘了我還曾有過一個兒子。我記得,他走得那年,你才十一歲,比現在昌明還要小。福兒,你還記得彭子嗎?他,算是你的哥哥呀。”
我雙目微垂,不自覺地閉緊了雙脣,生怕那個隱瞞已久的秘密會從我的口中飛出。
太后又唸叨說:“何氏不太喜歡我,我也一直不太喜歡她。算來,她嫁進咱們司馬家也有近二十年了,守寡這麼些年,我們也真是對不住她。若她不曾是這大晉的皇后,或許我會做主讓她再嫁的,總好過餘生一人孤苦、靜守深宮。”
我道:“您真是慈悲。”
又走過了幾重殿閣,太后將一顆石子投入了湖中。石子穿透了湖面殘留的薄冰,沉沉地墜入了深黑的湖水之中。我突然覺得這石子就如同許多年前的自己,被人羣中的郗道茂趁亂一推,便跌入水中,再也不能回到水面了。
太后說:“福兒啊,王家那裡。。。。。。那王子敬已經休妻了。我也和笥說過了,你這婚事可要抓緊了,該置辦些什麼,我們已開始準備了。”
我說:“一切就都要勞您費心了。”
我們在亭中坐下,二人互相握着雙手取暖。
“我一直都想去長沙看看仲道,可我不敢去。您說,我到底該不該去嗎?”我詢問道。
她輕輕地將我攬入了懷中,柔聲說:“我不知道。當年的我與你父親相愛,每當他要離開建康的時候,我就忍不住要離宮,在城門外坐在馬車內看着他乘坐的馬車回去會稽。每一次,我都想要追上他,徹底地離開這裡,讓他帶我離開。
我知道他不會的,他不敢,他一直都很怯弱,怯弱到他這輩子只說過一次他愛我。我或許是一個堅強的女子吧,認準了自己愛着他,不論有多麼艱難,都只是咬牙走下去。我忍受着和他每一次的分離、等待着和他下一次的相見。我們之間沒有過相守,只有分離和每一次匆匆的相見。
福兒,你懂嗎?有些事情,結局早已擺在了那裡,任由你想怎麼去做,結局都不會變的。你要去長沙見他,你當然可以去。但去了呢?你不想回來了,你想留在那裡,他會怎麼說呢?世人會怎樣說?王子敬他會怎樣說?王家怎麼說?結局已經註定,你能做什麼?”
我低聲問:“您說,女人這一輩子,我們該求什麼?”
她說:“我曾以爲,自己所求的是一份轟轟烈烈、天長地久的愛情,可到頭來我才發覺,其實,我們要求的,僅僅應是一份平和的幸福,守着一人平平穩穩地過日子。”
“您得到過嗎?”
她幽幽地嘆口氣,說:“得到過。我的丈夫曾給過我這一切,可他卻是我最爲虧欠的人。夫妻七年,他一直待我很好。他做王爺時,除了我這個正妃以外,他沒有過任何的姬妾。即便後來他做了皇帝,他也只專寵於我。
我想,他或許看得出來我並不愛自己,因爲在我們相處的日子裡,我很少會對他展顏歡笑或者與他說過許多的話語。
很多的時候,我都只是躲在書房內看書,好避免與他相對。有一次,我爲你父親畫了一副畫像,恰被他給看到了。我不知該如何去解釋,他卻笑着說我畫得很好,和自己很像。但後來,我看到他哭了,他以爲我不知道,但我看到他偷偷地擦去了淚水。
他後來離世了,我與你父親再次相遇了,我才又重新擁有了自己的愛情。我開始信奉佛祖,開始覺得更加虧欠了我的丈夫。即使後來我與你父親不再私會後,我依舊揹負着對我丈夫的愧疚,擔心着日後到了地下該如何去面對他。”
我微驚,問:“您愛過他?”
“能愛上疼愛自己的丈夫是一件幸事,但很可惜,我沒有這種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