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京城這邊不瞭解局勢的人而言,趙瑾之的這個選擇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關外有一片荒無人煙的空白地帶, 是大魏和胡人之間的緩衝帶。大魏並不在這裡駐軍, 胡人也不會居住在這附近, 所以這裡沒有任何人煙, 軍隊自然也就不可能得到任何補給。
而趙瑾之也不太可能在這個季節帶着人深入草原, 若是迷失了方向,很有可能就回不來了。再說,冬季的草原天寒地凍、物資匱乏, 日子通常都過得十分艱難。若非如此, 胡人也不會南下劫掠了。連他們自己都吃不飽, 想當然也不可能提供數萬大軍補給的糧草。
而既然不去草原, 趙瑾之出關這個行爲就讓人十分不解了。
要說是打算用這種辦法迂迴轉到其他城市, 那還不如留在撫州城堅守呢。畢竟留在撫州,朝廷的援軍很快就會到達。而去了其他地方, 未必能夠順利入城。若是被堵在外面,損失只會更加慘重。
至於西北軍宣稱的他去投靠胡人, 那就是無稽之談了, 朝中沒有人會相信那麼荒謬的說法。
衛霖被捉拿之後,朝廷、或者說虞景對西北方面的態度已經十分明顯了, 所以之前那些私底下有小動作的人, 都收斂了許多。水最渾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現在動作稍微大一點兒,肯定會被注意到,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出頭。
——趙定方之前迫於形勢而稱病在家, 但卻也沒有坐視事情發生,而是在不停的私下運作,如今局勢漸漸明朗,他還朝之後,第一件事肯定是找人立威。萬一這個時候撞上去,那就太倒黴了,寧願安分些。
廷議還沒有結果,虞景這邊就又收到了內衛的消息。這就比西北那邊傳來的奏報要清楚細緻許多,也總算讓虞景弄明白了西北的局勢。而知道胡人只有兩萬人馬,虞景的想法跟趙瑾之一樣。這些人來了,最好就是全都留下來。
若不是這個時候再傳旨來不及,他都恨不能讓前往西北處理冒充胡人瞞騙功勞這件事的官員暫且把手裡的事放一下,先把胡人那邊解決了再說。
得知這個好消息,虞景自然要找人分享一下。
拿下這支胡人的軍隊,好處實在是太多了。既能解除西北這邊的後顧之憂,放心的進行清洗,又可震懾胡人,讓他們往後不敢輕易來犯。同時也能給福王定下勾連胡人的罪名。
在虞景心裡,已經認定了此事與福王有關,不是也得是。哪怕到時候趙瑾之找不到證據,他也可以設法創造出一份來。再加上許天師那裡留下來的東西,足夠處置福王了。
至此,留下來的三位叔王一個不落被處理掉,虞景在隱隱的心安之外,自然免不了也有些感慨。
作爲成王敗寇中的那個王,虞景一直以爲有朝一日肅清這些威脅,他一定會很開心。但真到了這個時候,反而感覺……心裡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麼東西似的。
他也知道自己這種想法着實矯情,無非是勝利者無關痛癢的幾句抱怨罷了。但就連這些話,他也找不到人能說。思來想去,反倒是清薇這個如今跟朝堂關係已經不大,卻又深知此事內情,而且不怕自己的人能說上幾句。
於是他便直接讓人去冠軍侯府宣旨了。
當然,虞景作爲帝王,動不動就宣召外命婦入宮是很不妥當的,所以這一趟,仍舊是以太后的名義。只是清薇到了西宮,凳子都沒有做熱乎,就又被人領走了。
這一次虞景並沒有在長安宮接見她,而是選在了御花園中的一處屋子。這邊的佈置更加居家些,說起話來自然也更輕鬆,更適合閒談。看到這個陣仗,清薇就先放了一半的心。
既然只是閒談,那就不涉及正事。雖說話題肯定離不開那幾個,但虞景的意思也很明顯,有什麼話都可以說,不必顧慮太多,他也不會因此就降罪。
不過虞景還是很忙的,所以清薇到這裡之後,發現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倒是桌上擺放了不少東西,領着她過來的人道,“陛下吩咐,夫人若無事,可以看看桌上那些東西。”
這就是要她一定要看了。清薇便坐下來,一一翻看那些東西。
這些是跟着內衛的消息從西北送回來的東西,其中大半都是從許天師那裡弄到的。趙瑾之爲了避嫌,自己根本沒有碰過,直接讓內衛的人接手。而內衛的人也並不翻看,直接打包送回了京城。
清薇如今看的,已經是虞景挑選過的了。
如同趙瑾之猜測過的那樣,這裡頭沒有任何跟福王聯絡的內容,就連他們這一方各種人員安排的資料也很少,倒是大部分都是占星相關的東西,想來是許天師自己平日裡研讀所用。這些書他顯然經常翻看,上面空白處還寫着批註,倒也值得一看。
當然,跟趙瑾之有關的消息也放在了這裡。畢竟這些應該是清薇最關心的,虞景倒也不至於瞞着。
虞景的時間掐得很準,清薇這裡纔看完了這些東西,他就來了。
他進了屋,坐下之後,也不與清薇客套,直接問,“這些都看完了?”
清薇點頭,“看完了。”
看完了這些,她自然更加明白趙瑾之做出這個選擇的原因,但明白是一回事,心裡不痛快又是另一回事。所以清薇沒有提他這邊,而是道,“許天師此人,倒也算得上是一代人傑,可惜走錯了路。”
虞景諷笑道,“這位一代人傑的眼光忒差了些!”
這是說許天師選擇福王,本身就是個錯誤了。這種事沒有定論可言,清薇也不接話,只微微一笑。
虞景倒是多看了她兩眼,“難道朕說得不對?”
“的確如此。”清薇道,“但於他而言,本來也沒有選擇的餘地。”朝廷對待道教的態度,一向是不提倡不反對,民間可以自由發展,但官方卻絕不給行任何方便。所以許天師雖然也算是個有道高人,名聲不小,但要插手進皇位爭奪中來,卻不是那麼容易的。
虞景聞言眸光一動,點頭道,“這倒也是。若非六叔自幼身體不好,這皇室血脈,卻也不是他這等山野之人能夠親近的。”更不必說一手教導,甚至潛移默化的影響了。
他說到這裡,伸手拿過桌上內衛的摺子翻看,含笑道,“他將這稱爲天意,倒也恰如其分。”
是天意替他選擇了福王,也替福王選擇了他。
這麼一想,虞景的心情就舒暢得多。畢竟許天師本人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的確都並不差勁,這樣一個人卻非要幫着福王跟自己作對,不免會讓虞景對自己產生懷疑。如今有了解釋,也就釋然了。
許天師未必不想選別人,比如他,但只是沒機會罷了。他年幼時雖然不算如意,但畢竟是長子嫡孫,地位非同一般。當時文帝對他們母子二人限制頗多,除了跟隨文帝出城祭祀之外,平時都必須待在皇宮裡,不得擅離。但這固然是一種限制,同時也是一種保護。若非如此,他怎麼可能安安穩穩的長大?
至於許天師如此處心積慮幫助福王,就算明知事不可爲也要插手奪嫡之爭的原因,虞景倒是能猜到一些。畢竟涉及到皇位之事,他自然表現得比平常更加敏銳。
前朝佛道之爭,最後的結果可謂是兩敗俱傷,連累得前朝氣數徹底耗盡,這纔有大魏異軍突起。
於大魏而言,這是最好的時機。但對於佛道兩家來說,就不是什麼好事了。殘存下來的勢力經過數十年休養生息,這才恢復了一點元氣。他們沒辦法去怪時局和大勢,只能設法繼續將自身道統發揚光大。
還有哪一種辦法比得到皇帝的支持,由官府和朝廷出面,自上而下的推行更加有效呢?
大魏的皇室對佛道兩家都十分戒備,等閒不可能給他們機會東山再起。所以要尋覓一個合適的時機切入此事,提升自身地位,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有這種心思的人,肯定不只有許天師一個。但恰巧遇到良機,有機會接觸甚至教導一位皇子長大的,卻只有他。
或許也是因爲這樣,他纔將之稱爲天意,覺得老天既然將福王送到他身邊,自然是要助他道教重新崛起,因此纔不惜花費這許多人力物力,去扶持福王。哪怕手頭的力量一再折損,也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
——自古以來,這條路就沒有好走過,既然做出了選擇,自然也就必須要承擔得起這種損失。
如此一想,虞景原本想留此人一命,探聽出更多消息的想法也就偃旗息鼓了。至於曾經因爲許天師的占星推演能力遠超周徽而生出的那一丁點兒愛才之心,更不知拋到了哪裡。
這樣的人心志堅定,有自己的堅持,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甚至如今細細想來,福王或許都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兩人之間誰主誰從可不好說。虞景從前對這位六叔還有幾分佩服,如今都變作了心驚。這樣一個人都被許天師牢牢掌控住,自己又憑什麼認爲能抵擋得住呢?
就算活捉了許天師,他也不會反過來幫助虞景,相反還可能繼續給他製造麻煩,甚至試圖放棄福王,轉而掌控虞景。
虞景很有自知之明,對上這種人,只能從開始就不給他任何機會。
這麼一想,之前的那種矯情和失落,也都消失無蹤了。
不過,雖然對趙瑾之弄死許天師這件事沒什麼芥蒂了,但敲打還是必須的,他對清薇道,“可惜此人就這麼死了,否則朕倒是很想見識一番。”
“是冠軍侯辦事不利。”清薇立刻起身道,“此番他前往西北,屢屢犯錯,雖然情有可原,但也實實在在觸犯律令。待他回京之日,還請陛下責罰。”
虞景本來只是想言語上敲打一下,多少也帶着幾分開玩笑的意思。畢竟他跟清薇的關係還算熟悉。
所以聽見清薇這樣說,他不由一愣,“你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清薇一臉肅然,“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如何能單獨爲他破例?功勞與過錯萬不可混淆,如此陛下賞罰分明,天下才會歸心。”
虞景忽然想起來了,趙瑾之走的時候是說過將來想離開京城去滄州的話,後來他也從清薇之類得到過確定,他們的確是不打算留下了。
而面對這件事,虞景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他知道這的確是個好的解決辦法,離得遠些,趙瑾之手裡沒有實權,方能相安無事。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此人能爲自己所用。或者就算不能留在京城,表露出這份態度的人,也該是他虞景,而非趙瑾之主動提出。
有時候下頭的人太識趣,反倒會讓人心頭憋悶,虞景此刻便是這樣的感受。
偏偏要拒絕還沒有合適的理由。
但是理智的想想,這樣的方式,或許對彼此都好。既然如此,虞景也不會意氣用事。人生在世,能夠感受到無奈的事有很多,眼前這不是第一件,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件。虞景已經習慣了去適應。
“既是你們所求,朕亦不能不允。”虞景道,“滄州倒的確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水,不遠不近,很好。”
“謝陛下恩典。”清薇朝他行了個禮。
虞景哼了一聲,“這若也是恩典,只怕朕的朝堂之上,人人都滿腹怨言了。朕這裡倒的確有一份恩典與你,卻只怕你不會想要。”
“還請陛下明言。”清薇道。她知道虞景放他們走,不可能沒有任何要求,所以對此也並不意外。只要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或者只要要求不算太過分,她跟趙瑾之便都會遵守。
但虞景說出來的話,卻還是讓她吃驚了。
他道,“朕想爲皇長子定下令千金爲妃,不知你們夫婦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