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二十一

第二十一章

六月,當早荷的殘枝被新開的白蓮鋪天蓋掩埋,驚雷一陣響過一陣的時候,夏雨捎來了突厥大汗的降書。

看着,我一聲冷哼,降書撕成碎片散入風中。

“傳我口諭給安將軍,不見拓拔瀚都人頭別來見我。”

傳令史應着退了下去。

風吹得衣裾飄飄,讓人覺得都要乘着這風飛了去。

不是我趕盡殺絕,只是放虎歸山終成患,歷史前鑑比比皆是。

拓拔瀚都,終究留不得。

十日後,邊關來報,安元思出師大捷,賊王被擒殺,突厥俯首稱臣。

一切終於結束,我倚在太妃椅中隱隱嘆了口氣。

邊關的文書清楚地告訴我大哥已快抵京。

而這些更意味着一件事,崇賢將正式重掌大權。

自從某天發現崇賢偷偷倒掉的藥汁後,我便已知道這一天已經不遠。

他不是不懷疑我,只是暗暗看着,看我要玩到幾時。

不錯,是玩,在他眼裡,這一個多月不過是他縱容我的玩鬧,而玩鬧總有限度,如今,限期已至。

只是他忘了另一件事,那便是物是人非。

重又執起硃砂筆,在一本人事調動的奏摺上寫下,准奏。

“小姐,文大人來了。”

文大人?我一怔,有些疑惑地望着菱兒奇怪的臉色,卻在看到門口所立之人時幡然醒悟。

竟是文清揚。

自從他大婚後我們便不曾見面,就連讓他負責運河之事後他也是凡事奏摺上報。

他不想見我,卻是我一手造成,我怨不得什麼。

一番禮節。

沒有寒暄,他的態度就如一個普通臣子面對皇后般,只是更多了凜然。

“不知文大人此次覲見所爲何事?”

我也問的客套,雖然明知答案。

他望着我,目光平靜地不見一絲波瀾,“微臣是爲鑿河銀餉而來,臣遞的摺子久不見批覆。”

“銀餉?”我微蹙眉,“之前不是已經批了五十萬兩麼?這麼快就不夠了?”

他一怔,“批過五十萬兩?”

“不錯,還是本宮親自下的手諭。怎麼文大人沒收到?”

他想了想,“興許是錯過了,臣回去再查查。”

“也好。”

一陣沉默,突然沒了話語,卻有着莫名的氣氛圍繞。

他望着我,許久,終只是說了句,“臣告退。”

望着他恭身退了出去,微嘆。

竟陌路至此。

下意識地望了望身旁立着的菱兒,她自始至終的沉默,只是蒼白的臉,顫抖的手泄露了她的情感。

嘆息,“菱兒,去送送文大人吧。”

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我揚聲喚了小路子進來。

寫了封手諭交給他,“去戶部查查鑿河銀餉究竟怎麼回事。”

其實不用查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表面功夫終還是要做足。

貪污,腐敗,自古不變的官場醜態。那五十萬兩,如無意外,能有三十萬兩安全抵達文清揚手上已是幸事。

但幸好是文清揚,至少還有文相替他撐腰,別人不敢拿了太多。也幸好是文清揚,到他手上的銀子會如實用到工程上。如若換了別人,恐怕那到了的三十萬兩又會有大部分被中飽私囊。

本應厲查此事,但我卻拖着,爲何?只爲積累到一定程度,爆發。

屆時,就只需隔山觀虎鬥,看着他們狗咬狗一嘴毛,然後坐收漁利。

哥哥班師回朝那天,崇賢親自出城迎接。

而我卻是呆在了皇宮。是的,皇宮,我終於還是回到了這裡。

戰功顯赫,安元思拜爲上將軍,官至從一品。

聽着,我唏噓不已。

落水狗,人人打得,端看誰去打了,明擺的升官機會,終還是爭給了我哥哥。

想着,我笑了,笑着折過一根柳枝拍打着水面,玩得不亦樂乎。

可是那雙眼睛,卻是寂寞的。

寂寞而又憂傷。

自從三天前崇賢以準備迎師爲由下令回宮至今日,他沒有再踏入過鳳臨殿,甚至連今天也不曾讓我出宮一同迎接我的哥哥,更甚至,他變相隔離了我與外界的聯繫,鳳臨殿一下平白多了不少下人。

怕是回宮發現事情超出他掌控後忌憚了吧。

苦笑。

“娘娘。”

回頭,竟是李德常。

“娘娘,今夜皇上爲安將軍賜宴宮中,奴才奉旨特來請娘娘赴宴。”

明白地微點頭,“本宮知道了,勞煩公公。”

安家,我已是爲你做了很多,前路已經鋪好,後事如何發展,端憑各自本事了。

晚宴之上,道賀之聲滿盈。

恭賀哥哥的,恭賀崇賢的,更有恭賀我的,簡直就是變着法兒攀附。

我當真有些哭笑不得。

而真正令我在意的不是這些,卻是崇賢的臉色,那越來越暗晦的臉色。

對於他來說,知道是一回事,親眼見着則是另一回事。

大殿之上安排的座位一目瞭然,人員調動之大已不是一個半月前所能預知的,朝廷的牽制平衡已被打破。他顯然沒有想象到我竟做到了如此,是後悔了麼?後悔之前對我的放容,對我的寵縱,對我的全然信任了麼?

我望着他,猜測他的心思,卻不想對上他猛然回視的眼睛。

四目相對,竟看不懂彼此的眼神,太多太多的不懂,直望得彼此心思沉到了谷底。

“皇上,微臣有一言相諫。”一個乾硬聲音響起,分開了彼此視線,我與崇賢同時望了過去,徐耀當殿而立,一派嚴謹。

“徐卿請講。”

“微臣以爲,此番討伐突厥,我□□雖是大勝利,卻也代價頗大,這勝來之處後續管制問題如若處理失當,即是辜負了千萬將士之熱血忠心,所以臣肯請皇上早日定奪權宜之策。”

大殿一片安靜,之前笑鬧的衆人全都望了過來,徐耀自當巋然站立,傲視凜然。

“那麼衆卿家有何意向?不如趁此時提來參詳。”

崇賢眼神一一掃過衆人,大家全都低頭沉默不語。

半晌,終是父親第一個站了出來,“皇上,突厥蠻夷,民風彪悍,粗魯暴烈,不易管教,微臣以爲,不以暴易暴則無以治理,我朝應當派遣嚴厲官吏管制,並以軍隊駐守鎮壓,以備不時之需。”

“看來安相是主嚴的了?”崇賢沉吟了番,“不知諸位愛卿可有其他高見?但說無妨。”

隱隱感到有人向我投來詢問試探的視線,我裝做不知,繼續端坐着。

“臣覺安相大人之意不妥。”文意廷邁出衆人。

“哦?那文相有何見解?”

“依微臣之見,壓制愈甚,反抗愈劇,殊知強壓之下易有反心,臣以爲,朝廷應以懷柔政策爲主,安撫體恤當地民衆,這纔可保長治久安。”

“文相之意便是主柔了?”崇賢仍是不作評價。

見此,殿上人馬立時分了兩派,各抒己見,好不熱鬧。

聽得有些頭疼,崇賢隱隱皺了皺眉,擡眼在下列衆人間掃視了番,視線定在了某處,“不知文卿有何高見?”

衆人一陣驚訝,紛紛順着崇賢視線望去,才知聖上欽點了文清揚。

我也忍不住望了過去,不知這個由我一手提拔造成的“紅人”會有何說法。

他整了整神色,“兵刃武治,懷柔文治,各顯其效,各有所用。突厥暴虐不遜,以武力教訓之,可使其折服。”一句話說得父親這邊人不住點頭稱讚,文相則有些吹鬍子瞪眼,估摸心裡已在罵逆子了吧。

“然大抵治體不可有所偏頗,正如四時,春生秋殺,乃可以成歲功,若一於肅殺,則物只會受其害,猶如治理天下,文武並用,則爲長久之術,不可專於一也。”一個轉折,他這下又站到了主柔方,聽得殿上雙方神態轉換。

我不禁暗笑,他想玩什麼我估摸已是猜到。果不其然,下一句,他話鋒又一轉,“只是諸位大人可曾想過,突厥眼中,我□□乃是外族,即使和顏悅色待之,他等並非領情,何況於他我□□更是搶其土地,驅其子民之人,在他們看來便是征服奴役,又怎會甘心服從?”

一時間大殿上一片唏噓。只見徐耀皺了皺眉,“如此三番兩次的迂迴,老夫當真不明白文大人究竟何意?還望文大人明言。”

文清揚卻只是一笑,朝着上座一揖,一派清然,“皇上定是心中早已有所定奪,望皇上明示聖意,指點臣下。”

聰明人當是如此,要懂察言觀色,我暗暗讚許。崇賢自始至終不曾發表評價,自始至終不曾顯過焦慮神色,自始至終的冷眼旁觀,顯然早已成竹在胸。

殿上一派安靜,衆人目光全集了過來,不一會,全部默契地齊聲道,“請聖上明示。”

崇賢卻只是掃視了殿下一番,半晌,“擇突厥賢者,放權自治。”他只說了一句。

那殿上衆臣也是聰明人,只需崇賢這一句點撥,自是紛紛領悟,頓時“聖上英明”不絕於耳。

卻只有哥哥,安元思沉默不語。

“安將軍是否覺得有所不妥?但說無妨。”崇賢竟然注意了去,他這一問,大家又都把視線挪了過去。

“聖上之意當真聖明,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微臣以爲自治之事說難不難,但說易也不易。突厥畢竟民心在外,如若就這樣放權自治,恐怕日後會生事端,無易於養虎爲患。”

“如此。”崇賢一番沉吟,“那依安將軍之見呢?”

“臣愚鈍,尚未想出解決之法。”

崇賢望過下面衆人,眼神凌厲,“那諸位卿家呢?”

又是一番沉默。

正當衆人沉思之際,文意廷突然立出朝上座一揖,“不知皇后娘娘有何高見,可否指點臣下?”聲音不大,卻在大殿上聽得分明,

我一驚,然後望見衆人投來的目光,包括崇賢,卻是深沉得不見心思。

文意廷,你竟如此逼我,想揭出我干政的影響,讓崇賢戒備我麼?

定了定神,我笑得有些勉強,“指點談不上,本宮不過一介婦人,此等大事還是皇上與衆位卿家商討便好。”

“皇后還是不要因爲朕拂了諸位卿家好意,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崇賢說得淡然,可我聽得其中意思。他以爲朝臣這麼做是爲幫我重臨朝政麼?功高震主,你竟忌憚我至此?

苦笑。

也罷,反正豁出去也不過如此,於是整了整神色,“誠如諸位大人所言,對於突厥單文治或武治均不妥,而且對於物產豐饒,黎民富足的我朝而言,實是沒必要花費大量財力物力派遣專人只爲管制如此一荒僻之處。放權自治,就意味着□□只需負手旁觀,坐收屬國歲貢,如此無本買賣,何樂不爲?不過,隱患還是存在,突厥畢竟民風彪悍,他能反這一回,誰又能擔保他不反下一回?所以完全放手終也是不妥,唯今之計,應是先由突厥處挑選一賢人來治理,另外朝廷再派專門稽查監督人員,在突厥設立專屬機構,時刻監察突厥動向,一有異動報之朝廷。當然,這人員選派問題就有勞各位大人了。”

說完,殿上衆人面面相視,突然齊聲,“皇后娘娘聖明。”

我一驚,第一反應竟是朝崇賢望去,卻只瞧得他沉靜如水,明明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我卻分明覺得我們之間漸行漸遠,那麼遠,我伸手不及。

接下來幾日,日子太平。

我二門不出,每日大部分時間都在房內,侍弄筆墨,臨帖摹字。

寫字是種很好的消磨時光、修身養性的方法。

但我不出門並不意味着我對外面的事什麼也不知。

我與崇賢終是有了隔閡,那層隔閡,便叫權力。

雖然我不想,但事實卻是我已對他的皇權造成了威脅,只因大臣們爲求更臻善的處理,總不自覺地建議詢問皇后,雖然他們的真正用心我無法完全明瞭,但帶來的後果卻是一樣的。

這不啻是對崇賢最大的挑釁,別說作爲帝王,單隻作爲男人也無法忍受。

但我還是慶幸,饒是如此,他也沒有對我做出如何舉動,只是封了我與宮外可能的聯繫渠道,自己也不來鳳臨殿罷了。

突然想起母親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如果你真對一個人用了深情,那你就永遠不會是他的對手,很多手段不是不會使,不過是不捨得用罷了。

深情,當真是我們間唯一的羈絆。

“菱兒,問得昨夜皇上留宿哪宮了麼?”

我承認我是如此的惦記着他,想着他,關心他的每日行程安排,正如他也每日詢問我在做什麼一般。

可是很多時候不是感情就能解決一切的。現在這般處境,別說他不知該如何面對我,連我也不知該以何姿態去面對他,太多的無奈。

我知道我變了,心性變了,想法變了,很多的事情造就了今日的我。

“菱兒問得了,皇上昨夜留宿在……在……”

“講!”見不得她吞吞吐吐,我威嚴一喝。

“在永福宮。”

手下一頓,一幅字毀了。

千想萬想,不想竟會是永福宮,明明他一直都留宿朝陽殿的啊,難道他當真要放棄我了麼?

“小姐,據菱兒所知,此事有隱情。”

“哦?”我忍着聲音不讓顫抖。

“據說昨夜皇上是被一琴聲引了去,那琴聲千婉百轉,如訴如泣。”

“那又如何?”

“巧的是,那琴聲彈得正是小姐一直很喜歡的《佳人曲》。”

“是嗎?”我閉了閉眼,復又睜開,“還是說明不得什麼。就算她習得我的曲子,學會我的彈法那又如何?如果皇上無意,仍是不會有什麼。”

“那如果說皇上昨夜酒喝多了呢?如果說昨夜好巧不巧文貴妃穿着打扮皆是小姐平日喜好呢?如果說她昨夜壓根就摒棄了自己是文媛茹完全沉浸在扮演另一個人的角色中呢?小姐覺得這些還是不能說明什麼嗎?”

我垂下眼眸,“還是不能。她是貴妃,被皇上臨幸是理所當然的事,至於她用了什麼手段我無暇去管。如果真要說明什麼,也只能說明她很聰明,懂得該如何爲自己爭取機會。”

“小姐——”

“菱兒,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望着天邊,我說得有些意興闌珊。

她望着我,終是無奈退下。

一陣撲騰,一團白色影子飛了進來。

很多時候不是凡事都能兼顧,有所得必會有所失。如今我放棄的不過是一份感情,但我將會得到更多。

兒女情長,終會誤事。

攤開手中細絹,冷笑。

這文意廷當真出乎我意料,自己兒子負責河運之事他竟也下得了手污那十萬兩銀子。不過想想也是,如果換了他自己來當督事,恐怕貪的更多。

人性之惡劣,真可窺見一斑。

想了想,終只是寫了一字回覆安府——等。

快了,一切快了。只不過短短兩個月,文府氣候已是大不如前,要不是文清揚正得寵,恐怕文意廷早就鬧翻了開。不過他也真忍得下這氣,可惜我卻沒時間陪他耗了。

喚了菱兒進來吩咐她去喊小路子過來。

當然,別人只會當我例行詢問皇上的事,這鳳臨殿裡每個人都當是如此,所以他們回崇賢的也是如此,然後崇賢只會提防着不讓小路子接近機密。卻不知道我需要的根本就不是他御書房太監管事這個名頭,我需要的是他另一個身份。

不過凡事還是謹慎爲好,需留心的還是要留心。

望着菱兒離開的背影,我沉思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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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公務員考完了,考得非常鬱悶的某飄終於要開始勤更新了……

不知不覺《安後》已快有十二萬字了,讓一向以懶著稱的某飄大爲感慨,縱觀全文,呃,很拖拉就是了……(我向來很有自知之明的 ^_^)不過現在好了,現在故事大致發展到高潮部分吧(應該算是,別告訴我沒看出來,某飄會暴走的),那依據小學時老師教過的故事情節分“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相信距離完結已經不遠了(某飄手搭涼棚展望中……),所以大家可以安心坐着小板凳等結局,我有信心在四月份完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