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十四

第十四章

宮宴一向都是奢華的,只是今夜,更多了幾分豪邁和蒼涼。

當我盛裝踏入大殿時周圍的喧囂一下都靜了下來,御座上崇賢滿眼含笑地望着我,伸出了手,牽着我坐在了他左側的帝后座上。

御座右邊是文貴妃,仍是那麼萬千風華,一襲鵝黃紗衣愈發襯得她嬌如牡丹。

自始至終的微笑,與哥哥遙遙相望。

酒至酣處,黎副將引頸高吭,以箸擊杯,連崇賢也禁不住跟着和聲,一時間豪情滿殿。

瞅個時候,我起身閃至後殿,從偏門出了大殿。

不會有人注意的,此刻整個殿內已是一片熱騰,連君臣禮節也除了去,只除了……

“憐妹。”

“大哥。”我回轉頭,笑望向他,我的哥哥,安元思。“幸虧大哥未像那羣人喝瘋了去,不然怕是今夜連你我兄妹話別都沒了機會。”

他聽了,輕笑着搖頭,“他們那樣還真不知明日能否準時起程,身爲將帥如此沒有自制,如何是好?”

我笑了開去,“哥哥這話頗有憂國憂民之感,據小妹所知,大哥不像這種人吶。”

“我哪裡不像了?我可是句句真心,我安元思對國之心天地可鑑,日月可表……”

“得了得了,”我禁不住嗔瞪了他一眼,“跟我還來這一套。說起來,明日哥哥你便要離去了,那戰場……哥哥你要多加小心啊,不論怎樣一定要回來,憐兒不能沒有哥哥……”

一聲嘆息,他將我輕輕擁入懷中,拍着我的後背,安慰我,“傻妹妹,哥哥當然會回來的,哥哥怎麼會捨得憐兒呢?再說,難道憐兒忘了你哥哥我是文武全才,豈會輕易受難?”

想着,輕輕笑了,哥哥說的沒錯,當年科考時家中爲着他是考文還是考武頗爭議了一番,最後還是我哭鬧着不許哥哥去戰場而讓他棄武從文的。

靜靜依偎在哥哥懷中,感覺彷彿回到了從前。那時由於貪玩,回家時常常半路便已走不動,都是哥哥揹着我,我便趴在他的肩頭沉沉睡去,一覺醒來便已是家中安適的牀鋪和母親寵溺的盈盈笑臉。

感覺好遙遠又是那麼真切。我的哥哥,這個世上與我流着最相近血液的人。

“好了,天有些冷,我們進去吧,讓皇上擔心可不好。”

哥哥拉了我的手朝大殿走去,沒幾步,又停了下來,不遠處崇賢明黃的身影隱隱綽立。

“皇上。”哥哥行了禮,看了看崇賢,又回頭望了望我,“容臣先回殿中,臣告退。”

崇賢沒有說什麼,徑自望着我。

看着哥哥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我擡眸朝崇賢望去,下一刻我被擁入一個熟悉的懷抱中。

“除了朕,不許別人這麼抱雪憐。”

我啞然,“那是我哥哥。”

“也不行。”此刻的他帶着幾許負氣。

“那……我母親呢?”

靜了半晌,一聲喟嘆,“雪憐明知道我的意思的。”

禁不住笑了開來,我將頭埋在他懷中。

良久,他才輕輕將我放開,牽了我回殿。

大殿中,已有幾人醉得不醒人事,幸得幾位明日即將征程的將領仍有些清明。

哥哥正被幾個同僚灌着酒,見着我和崇賢臉色無異地進殿,隱隱鬆了口氣。

朝座位走去,隱隱看了眼一旁沉着臉眼中怨恨的文貴妃,無聲地笑了笑,望向崇賢,“明日大軍就要起程,那些將領還是早些回府安歇比較好,耽誤了軍務甚是不妥。”

崇賢略一沉吟,點頭招了李德常吩咐了番。

我知道,這宮宴向來諸人是不可先皇上離席的。

李德常至幾位尚是清醒的人旁耳語了數句,不一刻,黎蒼威和哥哥帶頭,跟着幾人起身向皇上懇請離席爲明日之事準備,然後拖着拽着,殿中空了一半,剩下的,便都是些文官或是明日不直接參與軍務的官員。

瞧着平日裡斯文爾雅的衆人此刻的醉態,我還真禁不住搖頭。

又坐了會,身子有些乏了,我起身告退。

一旁文貴妃也順勢起身同我一起告退離席,望了她眼,瞧不出什麼心思,也就默然。

穿過衆人,看見平日裡一副傲然清高模樣的徐相滿臉陀紅,撫着長鬚一首詩一首詞兀自唸叨着,我禁不住撲哧笑了出來。這人,當真有趣的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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徑顧着看周遭人的窘相,卻沒注意到旁裡突然衝出的人。

翻飛的衣裙,凌亂的長髮,更是她手中那一柄短劍,光芒晃得我眼睛生疼。

“雪憐!”身後淒厲的呼喊,周遭人的驚呼,都敵不過眼前那人眼中寒徹心底的恨意。

劍鋒近在咫尺。

“姐姐小心!”

不知何時,身旁文貴妃撲了過來,一把將我推了出去,力道之大,讓我撞翻一張案桌,摔倒在屏風旁。

疼,陣陣刺痛,在全身蔓延,最後凝聚在小腹處,如刀絞般。我緊咬着脣,額上冒出涔涔冷汗。

那邊,文貴妃被一劍刺中,鮮血染紅了她鵝黃的衣裳,觸目驚心。

“雪憐,你怎麼樣了?不要嚇朕。雪憐,說句話啊。太醫!快傳太醫!”崇賢顫抖的手將我緊緊擁在了懷中,擡眼望去,卻只見得他眼中深深的驚恐。

“崇……賢……”

兩個字已耗盡我全部的力氣,鼻中漸漸瀰漫的是令人心驚的……濃濃血腥味。

身下已是一片猩紅。

“別……別讓哥哥……知道……”

看着崇賢紅着眼眶點了頭,我安心地閉上眼睛。

耳邊崇賢焦灼的呼喊漸漸離我遠去,我只知道,不能讓即將上戰場的哥哥擔心……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奶聲奶氣的稚音,滿布的黑暗中只聽得這個聲音。

我茫亂地四顧,卻是什麼也看不到。

“我在這哦。”

猛地迴轉身,黑暗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絲光亮。一張几案,案前一個錦衣孩童,額間一點硃砂痣,脖子上戴著七寶鑲金如意鎖,身上佩著點金翡翠鴛鴦佩,貴氣非常,顧盼間,眉目如畫。

詫異地走了過去,望着他,半晌說不出話。

“這是娘最喜歡的詩哦,玉兒一定要好好記下來,然後背給娘聽,娘一定會很高興的。”無邪的小臉揚起純真的笑容,微眯的雙眼,瀲灩出一片星光。

“玉兒……玉兒的孃親是誰?”禁不住身子顫抖起來。

“玉兒的孃親就是玉兒的孃親啊。”

“那……她在哪?”

“在哪?”他歪着頭想了想,眼中突然黯淡下來,“玉兒……玉兒也不知道,娘不要玉兒了……娘扔下玉兒不管了……爲什麼娘不要玉兒?爲什麼?”

他擡起頭,望着我,眼中淚水漣漣,透着哀傷。

“沒有,娘沒有不要玉兒!玉兒。”撲上去,想把那小小的顫抖的身軀緊緊擁在懷中,卻是心中一痛,懷中一片空。

遠處,傳來蒼茫飄渺的聲音,“娘不要玉兒了……娘不要玉兒了……”

“玉兒?玉兒……玉兒!”

聲嘶力竭。

“雪憐,雪憐!醒醒,是我,崇賢啊!”

劇痛傳入心中,猶如巨錘般,沉重砸在心上。

手中傳遞來陣陣溫熱,被緊緊握着,輕輕細碎的吻落在每根手指。

隱約的光亮照在眼上,隔着眼皮,仍是刺痛,痛得我禁不住落淚。

“雪憐……”一滴淚落在手指,滾燙。

“崇賢,我看見玉兒了……”輕語,卻仍是不願睜開眼。“他長得好漂亮,好可愛,很像你,尤其那眉眼,肯定是個聰慧的孩子……”

“雪憐……”

“他問我,爲什麼不要他?爲什麼扔下他?他好傷心,哭着望我……我想把他抱在懷中,卻怎麼也碰不到……他不願意我抱他……他討厭我,討厭我這個失職的母親,他不能原諒我……他……不會再見我了……”

轉過頭,朝向牀裡側,深深吸了口氣,只覺淚水劃過耳畔。

“雪憐……”

“崇賢,我好累……”

“那雪憐好好休息,睡一覺,我會陪在這裡,一直陪在你身旁——”

“……我想回家……”

“……”

“崇賢,我想回家……”

這已是多少日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只是倚在窗口望着窗外一派蕭瑟。

“小姐,該喝藥了。”

不想動,不願動,只是看着一片樹葉從空中冉冉落下,在地上打着旋。

嘆息,一柄白瓷勺盛着藥汁遞到了我嘴邊。揮手擋了去,仍是盯着窗外。

“小姐,菱兒求您了,您可以不理菱兒,可以不說不笑,但您不能不喝藥啊,就當是爲了皇上,爲了老爺夫人,還有邊關的大少爺,小姐,您這樣大家都好難過……”

垂下眼瞼,擋去心思,只瞅着那曳地的裙襬。

半晌的寂靜,突然下巴被人擡了起來,嘴被人堵了住,一股苦澀流入我的口中。

我掙扎了番,卻是連雙手也被他單手擒在了身後。

一口接一口,我終是嗆得咳了起來。

他摟着我,輕撫着我的背,“雪憐你要折磨朕到何時?”

低垂眉眼,我沒有接話。

“雪憐你爲何要這樣對朕?”

擡起頭,直視入他的眼睛,“我想回家。”

“回家回家,這裡不就是你的家麼?!”

“我要回安府。”

“安府安府,你心中永遠都只有安府,你究竟至朕於何地?這皇宮留不住你,朕也留不住你,朕究竟做錯了什麼讓你這麼想離開朕?!”他有些急躁,更多的是無措。

我撇過頭,望向窗外一碧藍天。

“你知不知道一個皇后這樣回府意味着什麼?知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後果?爲何你就不懂朕的苦衷?朕所做的一切爲何你就不明白?!”

我微微垂了垂眼,望向面前一方明黃華衣上的舞爪金龍。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可是我好累,真的好累,進宮不過兩年,我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初衷,失去了自我,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究竟何時纔是盡頭?

“你答應過我會永遠陪着我,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可如今呢?雪憐,你告訴我現在這又算什麼?!”

屋裡一片寂靜,只聽得他的呼吸漸漸急促又漸漸平息,然後一道清冷的聲音響徹殿中——

“皇后娘娘纏綿病榻,久治不愈。德常,吩咐下去安排皇后娘娘回安相府靜養!”一字一頓,說得堅決。

迴轉頭,只望得他複雜的眼神,深深地望着我,一直望到我心裡。

終,一甩身,明黃長袖飛舞,他大踏步離了開去,決絕地不曾再回頭。

望着那抹寂寞的背影,一剎那我想喊住他,告訴他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會永遠陪他,最終卻立在原地不曾動彈,只是望着那身影在眼前消失,什麼也沒做。

再次回得安府,望着那硃紅漆門,一瞬間竟覺恍若隔世。

父親母親相扶而立,望着我,一臉憂心。自宮宴一別一月不足,父親竟又添華髮,蒼老了許多。

默默走至他們身前,望着二老,撲通跪了下去,“女兒不孝!”

淚水順着臉頰滴落,涼徹透心。

入冬第一場雪,天地茫茫了一片。

自覺在屋中休息了夠久,不顧菱兒的反對徑自命她稍做準備便攜了她一同偷溜出府去賞雪。

本是想去京城郊外樹林,卻被菱兒拼死制止了住,無奈之下只好尋了家近湖茶樓,要了二樓臨窗雅間。

“在這賞雪跟在府裡又有何不同?!”看着外頭被白雪覆蓋滿滿的映柳湖,我禁不住的抱怨。

“本來就是,到哪都跟在府裡一樣,說不定還不如府裡呢,只有小姐你纔會舍了府裡的美景跑出來。”

“那可不能這麼說,那郊外樹林——”

“小姐你就斷了那念頭吧,您身子剛剛有所起色,怎麼能跑那去受冷?萬一落個病根什麼的,那可叫菱兒如何向老爺夫人交代?”

無奈嘆口氣,這輩子我最愧對的恐怕就是二老了。我回府後,他們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一切如往常般,彷彿我就不曾離開安府嫁出去過。

如此的縱容着我,我又該如何顏對?許多我原本想問的話反倒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臨窗而立,看着白雪壓枝,風捲雪落,長嘆。

“菱兒。”

“恩?”

“你進宮後……是不是還跟府裡的人聯繫着?”

“小姐這話什麼意思?菱兒不是很懂。”她望着我,一臉疑惑。“菱兒跟府裡的人聯繫不是小姐授命的麼?”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一陣敲門聲,輕悠的,讓人覺得有禮而不唐突,縱使如此我還是輕皺了眉,“菱兒,去看下是誰,順便幫我打發了。”

背對了門,俯視外頭稀落的遊人。

到底已入冬,縱使美景如畫,有雅緻的人還是少數,亦或也都如我般躲在某個茶樓酒肆中隔空觀賞?

自嘲笑笑,心下尋思怎半天沒聽到菱兒這丫頭的聲音,回頭張望,卻不想怔了住。

“冒昧前來,多有打擾,還望冷小姐見諒。”

眉目如畫,白衣似雪,風姿卓絕。

眼前這人除了文二公子不做他人想。

側過頭,果然發現菱兒站在門旁怔怔地注視着這人,眼眸閃動。

心下微微嘆息。

“好巧,公子也是來賞雪的麼?”

側了身,讓了座,親自看了茶。我知道此刻是別指望上菱兒能做些什麼。

“恩,這入冬第一場雪,豈可錯過。想不到能在此處遇見小姐,真乃上天對文某的厚愛。”

我微微一笑,想必是剛剛我站在窗口處他瞧見了吧。“哪裡,公子說笑了,應當是冷惜的福分纔對。”淡淡說過,捧着清茶,眼神望向窗外。

兩個孩子嬉笑互扔着雪球從湖上跑過,笑聲灑了一路,當真純真。

“……呃……”他欲言又止,幾次三番下來,我也忍不住朝他望去。

“自上次一別後文某一直在尋找小姐芳蹤,卻是遍尋不着,差點文某就以爲那一日只是南柯一夢,小姐不過是文某夢裡的仙子罷了。”他羞赧一笑,微微紅了臉。

“哦?”我淡淡一笑,又望了出去。

他似是有些詫異我的反應,怔了怔,然也轉頭望向窗外,“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此景真人間難得,文某總算了了心願。”

微一挑眉,垂了眼瞼,爲着他的一語雙關。他以前寄養他家,卻是江南水鄉,如此美景確實難得,此爲心願一,而心願二,除了我,不做它想。

“確實人間美景,只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還談不上,畢竟多了人間繁華。”

“哦?聽小姐意思更有別處?”

“不錯,要論蒼茫,惟有北國風光。”其實也只是聽父親與哥哥談起過而已,大漠長河,英雄男兒揮灑熱血的地方,如今我的哥哥不知是否看到了孤煙落日,亦或也如同我般,只有這滿眼的白?

“……小姐?小姐?”

突然回過神,望着眼前一張擔憂的臉,才發現不知覺間竟心思飄過了千萬裡。

“讓公子見笑了。”捧茶輕品,低垂眉眼。

“小姐不要總稱呼在下‘公子’,見外了,直呼在下名諱‘清揚’便可,不知文某——”他停頓着拖長了音望着我。

有些詫異,何時我與他已熟到可直呼名諱了?

略尷尬地笑了笑,“男女有別,還是注意些好,女兒家名諱是留予夫家的。”

他期盼的面容一下白了大半,連端在手裡的茶杯也些微的顫抖着。

我淡淡起了身,“時候也不早了,冷惜在此別過。”

走到門口拽了那個木頭菱兒一把,出了門,下了樓。

走出茶樓沒幾步,正暗暗鬆了口氣,身後突然又傳來文清揚的聲音,“小姐請留步!”

頓了頓,只這一瞬,那道白影已晃到了眼前,“在下,在下不甘心,小姐能否留下府址?小姐不必擔心在下用意,只是,只是……”

我莞爾,“有緣自會再見,何必強求。”

徒留那個臉色雪白的人,我徑自踏上早已等在一旁的馬車,只是踏入車廂時頓了頓,輕聲交代馬伕,“在城裡多轉幾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