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若離站在牀邊的暗影處,打量着來人。
走在前面的女子,年紀約莫二十左右,鵝蛋臉,秀眉瓊鼻,脣瓣呈着淡淡的粉色,梳着垂柳髻,青絲如墨……她穿着一件素白繡藍花的褙子,下身是淡粉的瀾邊馬面裙,步調輕柔耳邊的瓔珞微微晃動着,宛若一股春風,迎面而來。
她落定,朝着衆人淡淡一笑,容色端莊鮮亮,讓人不由自主的隨着她的笑心情舒暢。
她看着,心頭一動,似乎這位世子妃和銀月以及青月各有些像,可到底哪裡像,她一時說不清楚。
念頭只是一閃,她迫不及待的去看她身邊的女子。
朝陽郡主穿着硃紅色革絲褙子,上頭繡着大朵的粉色牡丹,身量足足比世子妃高出半個頭,修長的腿在裙襬下若隱若現,待她走進,原是幽暗的房中,忽然就亮堂了幾分,似乎這世上所有的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她看着她的臉,和記憶中一樣,絲毫不曾變過。高高飛揚的眉,一雙鳳眼含着秋波,斜睨着你時情意綿綿風情萬種。
她還清楚的記得,有一回朝陽郡主出門遊逛,嫌帷帽累贅便摘了丟在一邊,那一日,街面上過往行人不分男女,無不駐足看着她,失魂落魄。
而她呢,仿若無事人一樣,提着裙子,一個鋪子一個鋪子的看着,惹着衆人失魂落魄。
“大表哥身體可好。”方朝陽只是象徵性的福了福,就直接走到牀前,毫不掩飾的打量着太上皇,凝眉道,“這臉色是不是……好了些?”
她這話一落,太上皇就皺了眉頭:“怎麼,我不死你們着急了是吧。”
“言重了。”方朝陽扯了扯嘴角,“都是一家人,當然是盼着你好的。”
太上皇哼了一聲,撇過頭去。
方朝陽站在牀前,嘴角微勾。
氣氛就尷尬下來,梅念如這才上前行禮,喊道“伯父,伯母。”她出身汝南侯梅氏,閨名梅念茹,是家中長女卻自小由姑母養着,直到出嫁前纔回的嶺南。
“如兒來了。”樊氏笑着點頭,“快坐。”
梅念茹應是,目光一掃,落在趙勳身上,看了眼又垂了眼眸,幾不可聞的喊道:“遠山。”
趙勳微微抱拳,並未看她。
“皇祖母這幾日天天惦記着,就讓我和姑母代她走一趟,伯父伯母近日可好?”
梅念茹語調輕輕柔柔的,猶如春風,太上皇沒說話,樊氏紅了眼睛,拿帕子壓在眼角:“前兩日戴大人來請過脈,說是不大好。”又看着她們,“正想着請他再來看看,這兩日咳嗽的越發厲害了。”
“伯母也注意身體,總會慢慢好起來的。”梅念茹安慰着,愁雲密佈的樣子,“我們帶了些藥材和補品,雖不一定有用,可到底比什麼都不做的好。”
樊氏微微頷首,道了謝。
方朝陽拂袖離了牀,在椅子上坐下來,看着樊氏道:“三嫂過幾日壽辰,說要請您去坐坐,她忙的脫不開身,就讓我和世子妃來請你。”
“哪裡去得了。”樊氏嘆了口氣,“朝陽和茹兒幫我說一聲,人到不了,我們的心意一定送到。”
方朝陽眉梢一揚,掃了眼樊氏,點頭道:“行啊。”正要說話,忽然就看到暗影處站着的顧若離,眉頭一簇,“這人是誰,我怎麼沒見過。”
顧若離心頭一跳,恨不得立刻出門。
“是遠山的朋友,剛到京城,帶着來我們這裡坐坐說說話。”樊氏笑着對顧若離招手,“小丫頭過來,見過世子妃和朝陽郡主。”
顧若離避無可避,走了出來,微微一福道:“世子妃,郡主安好。”
“遠山鮮少有朋友,能帶到這裡來,可見不一般啊。”方朝陽看着顧若離,一臉興味的掃了眼梅念如,對顧若離招了招手,“過來。”
梅念茹站着未動,目光落在趙勳身上,後者靜靜坐着,眉頭微蹙,正望着那個小姑娘。
顧若離走過去,停下來,依舊垂着頭。
“擡起臉來讓我瞧瞧。我們遠山的朋友定是很出色。”方朝陽意味深長的看着顧若離。
鼻尖是兒時熟悉的香味,一幕幕熟悉的畫面自腦海中劃過,顧若離心頭砰砰的跳着,攥着拳頭慢慢擡起頭來看向方朝陽。
她的五官精緻的彷彿精心篆刻過的,挑不出一絲瑕疵,明明近三十歲的年紀,此時看着也不過十七八歲一般。
看來,她真的過的很好。
“這臉……”方朝陽看着一愣,盯着顧若離,好一刻纔出聲道,“還真是特別。”
趙勳走過來,將顧若離拉在一邊,淡淡看着方朝陽:“將士遺孀,年紀還小,姑母可別嚇着她了。”
“遺孀?”方朝陽呵一聲,看着顧若離。
梅念茹攏在一起的手,慢慢鬆開。
“算了。”方朝陽擺着手道,“不打擾你們團聚了。”話落,看着梅念茹,“走吧,坐在這裡等什麼。”
她起身,象徵性的福了福,果然半句話都不再說,大步走了。
“好。”梅念茹應是,目光落在趙勳身上,低聲道:“遠山,你可有空,我有話想和你說。”她不似方纔的柔順,變的有些怯怯的。
趙勳沒回話,卻是徑直朝門外而去。
梅念茹和太上皇以及樊氏行了禮,隨在趙勳身後出了門。
樊氏看着兩人的背影,嘆了口氣。
“遠山。”門外,梅念茹看着趙勳,揪着手中的帕子,“家裡的人……都很想你。”
趙勳負着手並不看她,沉聲回道:“勞大家惦記了。”
“遠山。”梅念茹垂了眉眼,立在月光下猶如一朵空谷幽蘭,“你大哥他早就不怪你了,真的,你回去吧,我們一家人很久沒有團圓了。”
趙勳忽然轉身過來,看着她,目光淡淡的沒有絲毫波動:“是嗎,那就多謝大哥大嫂的恩義大量。”話落,不再說,回了房裡。
“遠山……”梅念茹追了幾步,眼中蓄着淚花,哽咽着說不出話來,她跟着來的嬤嬤扶着她,低聲道,“世子妃,娘娘還在等您回話呢。”
梅念茹頷首,又看了眼趙勳離去的方向,擦了眼淚腳步沉重的走着。
顧若離心裡宛若一團亂麻,方朝陽的樣子和她記憶中重疊,她以爲她即便來京城,也不會相見,沒有想到避無可避還是見到了。
她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有些慶幸自己做了僞裝,若不然她真的難以脫身了。
她不想在裡面待着,太上皇和樊氏的心情也不大好,所以便辭了出來。
“霍三。”趙勳一眼就看到臉色很差,失魂落魄的顧若離,凝眉道,“怎麼了?”
顧若離搖了搖頭:“有些累,我回去歇會兒。”便繞開他往外走,趙勳忽然伸出手摸上她的額頭。
她一愣,擡眼看着她。
那雙眼睛,清澈明亮,猶如夜間的星辰,亮晶晶的毫不掩飾的露着疑惑。
趙勳微微一愣,收回手:“你收拾一下,明早隨我走。”
“明早嗎?”顧若離心頭一跳,立刻看向趙勳,想從他臉上看到什麼,可什麼也沒有,他面無表情,眸光深幽。
“藥還有三貼,吃完就可以換方子調養,重中之重還是太上皇自我調適,其他的並沒有什麼特別叮囑的。”顧若離沒有再問,“我回去收拾。”
“嗯。”趙勳不再多言,看了眼她兩人背道各自離開,樊氏正等着趙勳,見他進來便問道,“可是宮裡有所懷疑了?”
趙勳微微頷首,看向太上皇:“病情好轉的事,您暫時不要被人發現,有太后娘娘在,他還不至於直接在明處下手。”
“我心中有數。”太上皇鄭重的看着趙勳,握着他的手,“你也要多加小心。”
趙勳頷首。
第二日,顧若離將事情交代給樊氏和蘇召,便和衆人道別。
樊氏捧着一個匣子出來,上面雕龍畫鳳極其精緻奢華:“是我的嫁妝,要是嫌樣式不大新,可以熔了再重新制。”
“夫人。”顧若離擺着手,“這是您的東西,我不能要。”
樊氏硬塞在她的手裡,笑道:“我留着也沒有用了,不如給你做個念想,拿着!”
“謝謝夫人。”顧若離推辭不過,將匣子捧在手裡,“您也保重身體,若有什麼事託人帶信給我就行。”
樊氏頷首笑着道:“有你這麼好的大夫,我定然要多多和你聯繫的。”又道,“成,到時候若遠山不在,你就找齊全,他會幫你。”
“是!”顧若離記着,指了指裡面,“我去和先生告別。”
“去吧。”樊氏頷首,目送顧若離進去,又走到趙勳那邊問道,“霍大夫,你打算怎麼安排?”
趙勳沒有說話,樊氏掩面笑了起來:“這孩子穩妥,將來必成大器。”
將來嗎?他挑了挑眉。
顧若離扶着太上皇靠在牀上,輕聲細語的道:“您要記得每日出去走走,看書下棋喝茶都可,只要能使您高興的事,都可以去嘗試。”
“知道了,知道了。”太上皇無奈的笑着道,“我可從來沒有見過你這兒絮叨的大夫,來來回回的車軲轆話。”
顧若離笑了起來。
太上皇輕咳了幾聲,無奈道:“你若想要來看望我們,就讓齊全給蘇召送信,他會安排。”
顧若離點頭不迭。
“你說的對,是死是活都是命,我們不該早早的認命。”太上皇含笑自枕頭底下拿出一塊玉佩遞給她,“當年我在居庸關被俘後,身上只剩下這塊玉佩,我一直認爲它是恥辱,不捨得扔卻也再不願看到它,後來生病我自認是必死,遂一直襬在這裡,想着等我死後放在棺槨裡,陪我走最後一程……”
“如今大概是死不了了,就送你吧,”他淡淡的笑笑,把玉佩遞給她,“給你做個留念。”
顧若離沒有推辭,接了過來鄭重的放在荷包裡,與顧解慶的藥方擺在一起,給太上皇行禮:“先生多保重,這世上所有坎都會跨過去,所有的難事都能解決。”
太上皇挑眉,微微笑着打量着她,頷首道:“多謝你提點,希望下次我們再見面時,不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
“是!”顧若離也隨着他笑了起來,“望您一切順利。”便弓着腰退了出去。
太上皇閉上眼睛,脣角的弧度漸漸堅韌。
顧若離隨着趙勳出了門,金福順站在門口揮手,她笑着和他擺手:“保重。”
“你也多保重。”金福順說着紅了眼眶,希望他們還能有見面的機會。
她隨着趙勳上車,馬車嘚嘚的走了起來,兩人都沉默的坐着,直到再次聽到鬧市的嘈雜,顧若離纔看着趙勳,含笑問道:“你要回開平衛了嗎。什麼時候走。”
趙勳靠在車壁上,食指下意識的點着,聽到她聲音微微掀了一絲眼簾:“過幾日便走。”
“哦。”顧若離垂着頭,頓了好一刻,又道,“那下一次回來,什麼時候?”
趙勳擡眸看她,眸色幽暗,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還不知道,許是三五年後吧。”
“這麼久。”顧若離遺憾的嘆了口氣,趙勳問道,“你不回慶陽?”
她神色一頓,打量了眼趙勳,笑了起來:“還不知道呢,我要和霍繁簍還有阿丙商量才行。”
兩人就沒了話,很自然的沉默了下來。
可氣氛,卻不再如從前。
“三兒。”車在院子裡停下來,霍繁簍飛奔過來,一把掀開簾子急切的看着她,顧若離笑了起來,“霍繁簍。”便由着他扶着跳下了車。
霍繁簍一把抱住她,拍着後背:“都瘦了,太想我了吧。”
顧若離推開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怎麼只有你,阿丙呢。”
“他不願意住在這裡,我們重新找了個宅子,他住過去了。”霍繁簍也不管趙勳,拉着顧若離往內院走,“我陪你收拾東西去,一會兒咱們就搬過去。”
顧若離點着頭:“好,傢俱都置辦了嗎,房子有多大?”他們在外面奔波了幾個月,她也很渴望有個安定落腳的地方。
趙勳面無表情的看着兩個人的背影,看到原本不苟言笑的顧若離在見到霍繁簍的那一刻,像個孩子一樣露出毫無防備的笑容。
“趙公子。”顧若離忽然走了回來,行禮笑道,“我們今晚就告辭了,多謝你這些日子的照拂。”
趙勳望着她,點了點頭:“你我互惠,談不上謝。”
“告辭。”顧若離福了福,和霍繁簍一起回去收拾東西。
陳達和周錚站在暗影中推搡着,趙勳轉頭看向他們,沉聲道:“有話便說,扭捏作甚。”
“爺!”周錚粗聲粗氣的道,“他太沒良心了,霍大夫對我們這麼好,他居然動了殺念。”太上皇病癒,知道的人不會透露,唯一擔心的就是顧若離。
大家雖一路相處來京,可到底不相干,陳達怒道:“到底怎麼做不是你我能決定的。”按趙勳慣常的習慣,即便不殺,也不可能放任自由。
“爺。”陳達猶豫的道,“霍大夫要怎麼處置。”他們在霍大夫這裡,破了太多列了,司璋是,如今更是。
“帶走。”趙勳並不看他們,簡單直接的丟了句話,“告訴先生,讓他先兌現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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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達一愣目光微閃,看向周錚,兩個人都鬆了口氣。
爺只是要講顧若離一起帶走,而非是……
這樣也好,將顧若離留在身邊,對他們,對她都是好事。
顧若離和銀月,青月以及韓媽媽道別,和霍繁簍提着包袱出來,就看到吳孝之笑盈盈的搖着扇子過來:“怎麼這麼着急就要走,再多住幾日,老夫還未曾盡地主之誼呢。”
“我們也不離京。”霍繁簍搶了話道,“你要想盡地主之誼,我們隨時恭候大駕。”
吳孝之哈哈笑了起來,指着霍繁簍:“你小子太聰明,小心哪日引火燒身,可別怪老夫沒有提醒你啊。”
“不能和先生比啊。”霍繁簍笑嘻嘻的,揹着顧若離的包袱,“診金呢,咱們別說廢話,來點實際的。”
吳孝之搖着頭,自懷裡拿了個信封出來:“說好的五百兩黃金,不過……”他話沒說完,霍繁簍就半真半假的道,“老小子,敢少一兩,我就把你鬍子給削了。”
“去!”吳孝之敲霍繁簍的腦袋,將信封遞給顧若離,“這裡是兩萬兩的銀票,可足夠你們在京城打滾撒潑了。”
顧若離愕然,按市值吳孝之給的比他承諾的要多。
“先生不必如此,我們只拿該得的即可。”她搖着頭,拆開信封去取裡頭多出來的,吳孝之按着她的手臂,“這銀子你該得!”
吳孝之笑着,高深莫測。
“和他們客氣什麼。”霍繁簍搶過來揣在懷裡,對吳孝之說,“老頭,改日去我們家,請你喝酒,要是生病了就找三兒,我們打算開醫館。”
吳孝之哈哈大笑:“這一時半會兒,估摸着老夫是沒機會去了。”話落,看着顧若離,“霍大夫保重!”
顧若離應是:“先生也保重。”
他們出了內院,說說笑笑一路和婆子丫頭打着招呼。
周錚和陳達站在門口,顧若離和霍繁簍對視一眼,她笑着道:“周大人,陳大人。”
“霍大夫,你們這是要去哪裡?”陳達抱拳,面上並無熱絡。
顧若離就露出毫無心機的樣子,指了指包袱:“霍繁簍賃了個宅子,就在石工巷最後一家,我先住在那邊,明天再去找鋪子,我想在京城開間醫館。”又道,“你們要是找我,隨時可以去家裡。”
陳達要說話,周錚卻一把攔住他,搶着話道:“我們還有事,就不送你們了,過兩日得空再去叨擾。”
顧若離應是:“一定要來啊。”和霍繁簍笑眯眯的出了門。
“你做什麼。”陳達蹙眉,周錚搖頭道,“爺並沒有說現在扣下人,她在京城,能躲到哪裡去,更何況,他們也還不知道,你何必把事情做的太難看,讓霍大夫傷心。”
陳達抿着脣,沒有反駁。
顧若離和霍繁簍你一句我一句籌劃着醫館,好似很高興的樣子,可兩人的步子卻很快,迅速的走出巷子。
一出巷子,兩人高漲的情緒,就好像被潑了一盆水,約好的一般,驟然安靜下來。
“我先送你回去。”霍繁簍拉着她融進人羣中,時不時回頭看。
顧若離走的極快,搖着頭道:“他既然放我出來,今晚就不會動我們。”
太上皇的病,是不能讓人知道的。
即便彼此相熟是,好似已經是朋友了,趙勳也不會相信她的,他相信的只有自己。
所以,接下來他們不是被殺人滅口,就是軟禁困住,看陳達和周錚的反應,很可能是後者。
她不能被困住,也不想被困住。
“我有辦法。”霍繁簍想過了,“我買通了榮王府後院的婆子,今晚你就去王府後院待着,他就是再聰明,也想不到你會去他家。”
顧若離凝眉,若有所思道:“不着急,還有兩天才是王妃壽辰,我們再想別的辦法。”又道,“王府畢竟不認識,要是暴露出去,會引來更大的禍事。”
世子妃是見過她的。
如果被發現她去西苑真正的目的,那還不如讓她立刻跟着趙勳去開平衛。
大局更重。
霍繁簍皺眉:“敵強我們弱,就算多出兩天又有何用。”
“我有辦法。”她昨晚在聽到趙勳那句隨我走時,她便猜到了他的打算,所以昨晚她一夜未睡,思前想後纔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定。
她低聲在霍繁簍耳邊說了幾句。
“你確定?”霍繁簍神色一頓,懷疑的看着顧若離。
顧若離並沒有顯露出高興的樣子,無奈的道:“至少,能保住命,能留在京城,還有自由。”
顧家的事一日沒有結果,她一日不會離開這裡。
霍繁簍沒有說話,走了一段他才低聲問道:“那個人……是不是太上皇?”
“你猜到了?”顧若離一愣,他就笑着道,“難道你沒有猜到?能讓趙遠山這麼緊張的,天下除了太上皇就沒有別人了。”
她點了點頭,他又道:“病治好了?不是肺癰?”
“不是,雖有些複雜,但我是確診的。”顧若離想起太上皇的病,並不怪那些大夫一口說是肺癰,確實很難分辨。
霍繁簍哈哈笑了起來,又恢復了吊兒郎當的樣子,竭力露出很輕鬆:“還是你厲害,咱們以後就在京城開醫館,賺個盆滿鉢滿!”
好啊,只要他們還能活着!顧若離看着他:“那你呢?”他眉梢一挑,從善如流的道,“掌櫃啊,難不成你要做掌櫃?!”
顧若離抿脣笑了笑,頷首道:“那就有勞霍掌櫃了。”
霍繁簍撫掌,站在街上哈哈大笑,指着顧若離:“顧三,你現在越來越有趣了。”
顧若離學着他翻了白眼,霍繁簍笑容越大。
陳達遠遠立在結尾,視線裡兩個孩子神采飛揚,毫無防備的說着話,他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顧若離將銀票存了,又走半個時辰纔到他們的住處,在一條巷子的盡頭,很偏僻,四周有些髒,可打開門,他們的院子裡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院中種着一棵桃樹,一棵桂花,香氣盈盈,讓顧若離心頭驟然舒散下來,看着張丙中從屋裡飛奔出來,她笑了起來喊道:“阿丙!”
“師父!”他像個孩子一樣,高興的手舞足蹈,“沒想到你今天回來,一切都順利吧。”
顧若離點着頭,看着兩個笑的見牙不見眼的人,心頭溫暖。
“很順利,病人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她進了門打量着院子,看着那盞暖黃的燈光,“有沒有吃的,我好餓!”
張丙中點着頭:“有,有,我這就去做飯。”話落,笑呵呵的跑廚房去了。
“顧三小姐。”霍繁簍笑道,“我給您準備熱水,您沐浴更衣如何。”
顧若離鄭重回禮:“有勞霍公子。”
“哈哈!”霍繁簍捧着肚子,大笑着去了。
顧若離一個人在屋裡轉悠,院子其實不大,連座的四間房,東邊建了兩間耳房,做廚房和雜物間用,南視野不錯能看到高聳的城牆。
她住在東面最裡間,中間隔着客廳,西面兩間是霍繁簍和張丙中住。
“水來啦。”霍繁簍提了一大桶熱水,又將新買的浴桶搬進去擺好,指着牀鋪對她道,“新買的被子,去聞聞,清香着呢。”
顧若離真的走過去聞了聞,點頭道:“香。”是靛藍色背面,鋪着湖藍的牀單,清清爽爽的很好看。
“那當然。”他手一擺往外走,“快點洗,一會兒給你辦接風宴。”
顧若離失笑,將門關上舒舒服服的坐在浴桶裡。
眼前又浮現出朝陽郡主的樣子,這麼多年,她一點沒變,說話的語氣,趾高氣揚的看着對方,就連和太上皇說話時,亦是高傲的樣子。
她想到了寂寥落寞的顧清源。
心中澀痛。
至於趙勳,她從來不懷疑,在利益面前,他選擇的永遠是前者,至於朋友,大約是不值一提的。
既如此,她也不必勉強,他護他的利益,她護着自己,憑着各自的心。
待她沐浴好,張丙中已經燒了四菜一湯,熱騰騰的擺在桌子上,手裡還提着一壺酒:“咱們喝幾杯,桂花酒不醉人。”
“好啊。”顧若離說着,將杯子遞過去,張丙中給她斟滿,道,“爲了我們能在京城落腳,乾杯。”
三個人倒了酒碰在一起,一片笑聲。
吃過飯,顧若離坐在院中的樹下,霍繁簍躺在搖椅上看着天發呆,過了一會兒他轉眸看着她,問道:“你的仇人……是聖上嗎?”
顧若離抿着脣沒有說話。
“你打算治好太上皇,等着他給你報仇?”霍繁簍坐起來看着她,顧若離垂了眼眸,“是這樣想的,若是不行,就只能另尋時機了。”
霍繁簍聽着就露出少有的鄭重之色,頷首道:“我看很行。”他微微一頓,目露狠意,“就算太上皇不行,趙遠山也行。”
“靜待其變吧。”顧若離嘆了口氣,“只要留在京城,就總有機會爲顧家討回公道。”
霍繁簍不知想到了上面,看着頭頂,露出深思的樣子。
“睡吧。”顧若離站了起來,“明天不是要去找鋪子嗎。”
霍繁簍眼睛一亮:“對,這事是大事。”又道,“取個什麼名字?”
“合安堂。”顧若離往房裡去,頭也不回,聲音悶悶的……
合安堂啊,等以後事情水落石出,再改成顧氏合安堂嗎?霍繁簍笑了起來:“好啊,就叫合安堂。”
第二日一早,三個人用過早膳結伴上了街,京城的街道比慶陽要平坦許多,鋪着青石板的路也少了許多灰塵,兩旁店鋪林立,小販們挑着各式各樣的貨擔吆喝着,此起彼伏,形成一副和諧的市井畫。
“那邊那家。”霍繁簍指着右手邊一間涼風筆墨鋪子,“我打聽過了,鋪子的東家是平涼伯府的,似是做了女子的嫁妝,現在租給胡掌櫃每月是四百兩,掌櫃的虧了三個月撐不住了,就想將鋪子兌出去。”
“這麼貴。”顧若離皺眉,加上租金和轉讓的費用,他們一次就要給兩千六百兩,“還有別的選擇嗎?”
霍繁簍搖頭:“有是有,可大小都不合適。”又指着鋪子後面巷道,“後面還有個院子,你可以做貨房用,其次,將來收了藥工和徒弟,還能騰出來給他們住。”
沒想到還有個院子,顧若離也覺得不錯:“那去看看。”說着,三個人進了鋪子裡,掌櫃一見到霍繁簍就迎了過來,“霍小哥來了,可是考慮好了。”
“我帶我們東家來看看。”霍繁簍搖身一變,就成了個嫺熟的掌櫃,“還勞煩胡掌櫃再帶我們看看。”
胡掌櫃清瘦的身材,穿着素衣道袍,一副文弱書生樣,可一雙眼睛卻滿是生意人的精明,滴溜溜一轉落在顧若離身上,半點沒對這麼小的孩子是東家而奇怪:“成啊,三位隨我來。”
他們跟着他先去了後院,胡掌櫃道:“這院子目前雖只有四間房,可中庭寬敞,你們要是覺得不夠,就加蓋幾間,住人也好,存物也成,隨你們安排。”又指着後門,“這後面還有個門,從那邊出去就是城門,進出可沒有哪家有這裡方便了。”
張丙中聽着高興,四間房都看了一遍,笑道:“師父,房間倒還是挺大的。”
胡掌櫃聽他喊師父心頭一愣,忍不住打量顧若離,也不知道這小姑娘是什麼人,做什麼的,拋頭露面做生意,居然還收了年紀這麼大的徒弟。
“去看前堂。”幾個人又回了前面,大堂約莫三十幾平的樣子,中間隔開三個雅間出來,方便貴人們出入停留,“這些隔間你們要是不要,就拆了,這樣一來前面就更加寬敞了。”
顧若離看了一通,心頭將各式各樣要擺放的東西鋝了一遍。
“轉讓的費用再少點,若不然我可就直接去找東家了。”霍繁簍笑嘻嘻的依在櫃檯邊,“我們剛來京城,頭一回做生意,你就當做善事了。”
胡掌櫃哈哈一笑。
顧若離由着他們說價格,和張丙中去了後院。
“師父。”張丙中道,“您不是說要建病房的,我看到時候把後院再加蓋幾間,中間留個過道就成了。”
顧若離也覺得合適。
“這房子若是往北面再去一條街,價格可就翻倍了。”張丙中低聲道,“而且東家有頭有臉,別人也不敢來找茬。”
顧若離頷首。
“妥了。”霍繁簍得意的走過來,豎起六根手指,“半年租金加上轉讓費兩千三百兩。”他硬生生磨了一百兩。
張丙中頭一次覺得霍繁簍有用:“這事辦的漂亮。”
霍繁簍哈哈大笑。
“那就定下來,讓他將東家請來,我們擬了契約。”顧若離也下了決心,不管怎麼樣,這一步總要走出去的。
三個人商量了一番,當天就將定金交了,胡掌櫃五天後搬走。
“前面有家做驢肉火燒。”張丙中熟門熟路的,“當年我跟老大來吃過,味道極好。”
霍繁簍笑着道:“那就去吃。”
幾個人穿過幾條巷子,才找到那家小店,點了飯菜吃完又從裡頭出來,霍繁簍道:“你們先回去,我去辦點事,晚點就回。”
“那我去找木匠,將要用到東西定下來。”張丙中說完看着顧若離,“師父您去藥鋪轉轉吧,反正時間還早。”
顧若離也正有此意,他們目前只能開醫館,要想兼辦藥鋪還沒有這個能力,更何況,進藥的渠道很講究,只能先找兩個鋪子掛靠着,一起合作。
三個人散開,顧若離一人在街上閒逛,忽然有人撞在她身上,她後退了兩步,凝眉看向那人。
“對不起。”對面的婦人躬身行禮,態度很好,“我沒瞧見您。”
顧若離不想糾纏:“沒事。”擡腳往前走,婦人卻是緊追了一步,低聲道:“姑娘現下可有空?”
顧若離一頓,看着她不說話。
“我們鋪子裡新進了幾匹潞綢,顏色和花紋京城獨有,你可有興趣去看看?”婦人說着湊在顧若離面前,一雙不大的眼睛,緊盯着她。
顧若離心頭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眸光四處一掃,在婦人的四周立着好幾個人高馬大的壯漢,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目光卻時不時瞟着這邊。
“沒空。”她言簡意賅,擡腳就走,那婦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臂,“不遠,不會耽誤姑娘多少工夫的。”
顧若離大怒,手摸在荷包裡,將霍繁簍送她的雞腿骨抽出來,紮在婦人的手腕上:“放手。”
“你!”婦人吃疼,立刻鬆了手,顧若離轉身就走,飛快的隱入人羣之中。
婦人看着自己手上流血的傷口愣住,沒有想到她下手這麼狠。
顧若離心頭砰砰的跳,步子極快的,往家的方向跑去。
剛到巷口,她猝然停下來。
就看到他們的門前停着一輛奢華的馬車,拉車的馬高大健碩,趕車的人體面光鮮,車身邊還立着幾個丫頭,一個個也是嬌柔玉面的樣子。
一看車裡的人,就是來歷不凡。
她掉頭就走。
可一回頭,面前就無聲無息的出現四個壯漢,密不透風的堵在她跟前。
“姑娘。”有婦人迎過來,“我們主子想和你說說話,這邊請。”
到底什麼人,她已經知道了,走不掉她只能硬着頭皮隨婦人過去,推開了院門
隨即,車簾子被掀開,車裡一位穿着大紅色革絲繡牡丹花褙子的女子從裡面走了出來,墨黑的青絲梳着崴髻,墜在耳邊,一簾瓔珞金燦燦的搖晃着,映襯的肌膚似雪一般瑩白透亮。
她娉婷而下,眼眸微眯,舉手投足,豔光四射。
“你們就在外面候着吧。”她微一拂袖,昂着頭上了臺階,隨行的婆子丫頭紛紛垂頭應是。
顧若離沉着臉立在院中,雙手攥着拳頭。
“找你可真是不容易。”方朝陽眼簾都未擡,慢悠悠的走進來紅脣微勾,“沒想到,反應還挺快的。”
顧若離沒有開口。
方朝陽停下來,擡起手看了看指甲上染着的豔紅丹寇,道:“來京城幾日了?”她見顧若離沒有說話,便冷笑道,“怎麼,想裝作不認識我。”
“我們本來就不相識,何必裝。”顧若離走到院中坐下來,自己斟茶喝着。
“不認識。”她似是覺得很好笑,也毫不掩飾的笑了起來,走過去,彎腰站在顧若離面前,“我的嬌嬌,還真是長大了啊。”
顧若離撇過臉。
“這臉……真是醜死了。”方朝陽隨即皺眉,退開了一步,“被火燒的?”
“我的臉和你無關。”顧若離的心像被打了一拳,放了茶盅起身看她:“誰是你的女兒,您認錯人了。”
“你是我生的,就算化成灰我也認得。”方朝陽推開顧若離,坐在她方纔的位置上,翹着腿睨着她:“爲什麼顧家只有你活着,你來京城做什麼。”
“報仇啊。”顧若離道,“我家人死於非命,我當然要報仇。”
“報仇?就憑你?”方朝陽戲謔道,“所以你去太上皇身邊伺候,讓他給你報仇啊。”
她知道顧若離自小學醫,卻不相信她能學的好,更何況,太上皇的病那麼多太醫看了都沒有起色,何況她一個半吊子。
所以根本沒有往治病的事上想。
“這是我的事,你早不是顧府的夫人。”顧若離背對着她,看着院中逐漸凋落的桂花,“管閒事,可不是郡主您的作風。”
方朝陽將顧若離杯中的茶倒了,又就着杯子重倒了一杯,聞了聞皺着眉放下來:“你既然沒死,就跟我回去,別給我惹是生非。”
顧若離輕輕笑了起來,回頭看着她,挑眉道:“我爲什麼要和你回去,郡主你說笑吧。”
“我是不是說笑,你要不要試試。”方朝陽輕蔑的看着她,“沒有我辦不到的事。”
顧若離回道:“那又如何。即便你今天將我帶走了,趙將軍也會救我的。”
“趙遠山,他也配?”方朝陽站了起來,她個子比顧若離高了許多,低頭看她,像哄三歲時的顧若離,“莫說,我方朝陽辦事他奈何不了,就算他能又能怎麼樣,一個自身難保的人,還有閒工夫是管別人的死活?!”
“什麼意思。”顧若離問道。
方朝陽打量着她,想看出她是真擔心,還是故作姿態,淡淡回道:“人在做,天在看,這道理你爹沒有教你?”
顧若離撇頭過去,沒說話。
方朝陽知道顧若離自小倔強,所以語調微轉,柔和了一些:“顧解慶在聖上心中紮了根刺,恐怕你連趙遠山都不敢說你姓顧吧?”她說着微微一頓,柔聲道,“跟娘回去,只有娘能讓你正大光明的活着,姓顧!”
顧若離微微一頓,好似被說動了一樣:“你既說顧氏是根刺,又憑什麼說這樣的大話。”
“憑我是朝陽郡主。”方朝陽並未露出趾高氣揚的樣子,可她無論言還是行,無一不顯露着她高貴的出身,和骨子裡的驕傲,“別人做不到的事,我卻能。”
是啊,她怎麼忘了,她是太后最疼愛的侄女,自小長在皇宮和聖上以及太上皇情同兄妹的朝陽郡主。
別人難如登天的事,在她眼中,不過是雞毛蒜皮。
“嬌嬌。”方朝陽微微勾脣,似笑非笑,“你是聰明孩子,可要想清楚啊。”
“這條件好。”顧若離決定的事向來不拖泥帶水,“給我個時間。”
方朝陽輕輕一笑,揉了揉顧若離的發頂:“這才乖。”頓了頓,“此時不合適,年前我便能辦妥。”
шшш.T Tκan.co 顧若離點頭,回道:“好,我跟你回去。不過我要隨時可以出府,自由出入。”又看着朝陽郡主,笑道,“您也知道,小地方出來的,向來沒有規矩。”
方朝陽的眼中,從來沒有規矩,若不然她當年也不會和離再嫁:“隨你,只要你不做蠢事。”
顧若離沒有意見。
“走吧。”方朝陽撇了眼院子,拂袖往外走,“東西不用收拾了。”
顧若離沒有動:“我朋友還沒有回來,我要和他們說一聲。”
“我留人在這裡等着。”方朝陽沒了耐心,“走!”人已經出了門。
顧若離沒有再堅持,隨着她出門上車。
他們一走,霍繁簍和張丙中便從巷子裡走了出來。
“師父這就走了啊。”張丙中一副很不捨的樣子,“沒想到她居然是顧三小姐,還是朝陽郡主的女兒。”話落撇了眼霍繁簍,一副你們果然不是兄妹的表情。
霍繁簍懶得看他,擺了擺手道:“各自保命去,若叫他找到,別把我供出來。”話落,飛快的消失在巷子裡。
張丙中撇撇嘴,也跟着霍繁簍跑走了,只留下半掩着的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