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照顧

這一腳猝不及防,顧若離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

身體猶如斷線的風箏,她伸出手努力想要抓住什麼,可草木劃過,她什麼都抓不住。

就在這時。

一隻手伸了過來,穩穩的,有力的緊握住她的手,不等她反應,對面的力道一拉,她滾進了一人的懷中,撞在對方的胸口,下跌的趨勢一收。

那個胸膛,如同銅牆鐵壁,堅實,安全。

顧若離一愣,擡頭看去。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身後黑衣人手握的火把亮光羸弱的投射過來,她看到一雙眼睛。

宛若深幽的古井,波瀾不驚,徹骨的寒涼延伸着,像一條無止無盡通往天涯,墮向深淵的“路”。

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驚駭,顧若離脫口而出:“趙公子。”

話聲剛落,就聽到身後的破空之聲,數十隻箭直追而來,帶着蕭冷的殺氣,她駭然喊道:“小心!”

趙勳單手攬住她的腰,原地一個轉身,人已如鷹隼般直衝而下,不等他們的腳着地,又是一躍往下坡而去,緊隨其後,那些如雨幕般的箭,噗噗的釘在身後。

顧若離驚出了一身冷汗。

“是趙遠山!”不知從什麼地方又冒出幾十個黑衣人,壓着聲音喊着,“機不可失,殺!”

那些人提着手中的兵器,腳下動作極快,衝着他們追了過去,不過幾丈之遙。

“趙公子。”顧若離抓着趙勳的衣襟,他速度太快她怕被甩在地上,“你把我放下來,我自己走。”她覺得,此刻若她一個人躲在一個隱蔽的地方,或許更安全。

這樣一來,趙勳沒有她這個拖累,對付那些人或者脫身可能更簡單。

“你能逃走?”趙勳看着顧若離,雖看不清容色,可那雙黑黝黝的瞳眸亮晶晶的,是淚光?方纔被嚇着了吧,“前面是斷崖,我們跳下去。”

跳崖?顧若離驚訝的看着他,點了點頭。

趙勳也是威訝,這丫頭居然沒有質疑。

“害怕就閉上眼睛。”趙勳說着,拉着顧若離驟然停了下來,她一怔搖了搖頭,忍不住回頭去看,身後草叢中發出沙沙聲響,冷兵器折反着殺氣,在火光下幾十個人影以極快的速度朝這邊飛奔。

“我不怕!”顧若離搖頭,趙勳看着她,脣角微微一勾,她分不清他是在笑,還是在嘲諷她故作鎮定。

手中一暖,她被他帶着,縱身一躍。

一瞬間腳下懸空,耳邊只餘下呼哧的風聲,和夜間的涼意如刀般割着臉。

顧若離害怕的閉上眼睛,本能的揪住趙勳的衣襟,心在嗓子眼跳動。

趙勳將她一拉,扣在胸口。

儘管如此,可顧若離還是暈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時,人躺在一片草地上,四周樹木蔥蘢,清晨的朝霞在很遠的地方暖暖的投射過來,鳥雀在耳邊啼鳴。

“醒了。”耳邊,趙勳波瀾不驚的聲音響起,顧若離翻身坐了起來,徹底想起昨晚的事情,她最後只記得她跟着趙勳跳下來,可其後的事毫無印象……

直到現在她纔有機會打量趙勳,他穿着一件墨黑的直裰,單腿抻着神態閒適的靠在一塊巨石上,手邊放着一柄長劍,劍身上刻着奇怪的花紋,她認不出,卻直覺那柄劍很鋒利。

她想起當初在峽谷遇到司璋時,他帶在手邊的就是這把劍。

“謝謝!”顧若離不知道說什麼,可不管怎麼樣,如果昨天晚上趙勳不出現,她此刻必然已經是屈死亡魂了,“你沒有受傷吧。”

趙勳挑了挑眉,打量着她,道:“他們是衝着我來的,是我連累了你。”言下之意,不必說謝。

這個顧若離知道,這些人抓她只是因爲她答應了趙勳去京城,但決定是她做的,她不能怪任何人:“沒什麼連累不連累,是我自己決定要去京城的。”她話落,不再說話,擡頭朝上看去,頭頂之上霧氣氤氳,什麼也看不到。

“我們現在在斷崖底下?”顧若離站起來,隨即後背上的傷疼的她倒吸了冷氣,她穩了一刻纔沒有讓自己喊出來,忍着痛問道,“這麼高,你昨天怎麼下來的?”

趙勳看了眼她的後背的傷處,淡淡的道:“此處我來過,中間有落腳點,所以下來並不難。”

顧若離不知道他的武功有多高,也無法想象這麼高的地方,他拖着一個人是怎麼做到毫髮無損的。

“要不要四處看看?”顧若離指了指林子裡,“那些人會找到這裡來嗎?”

她沒有問那些人是什麼人,爲什麼要殺他們,趙勳也站了起來,頷首道:“好,去看看。”

顧若離一下子就想到那夜在山裡時,他也是這樣的語氣,好像什麼都聽她的,可是心裡卻是在逗着她玩。

“趙公子。”顧若離心頭不由自主的戒備,“你真不記得出去的路?”他說他來過的。

趙勳挑眉,眼角浮現出淡淡的笑意,小丫頭是想到那天夜裡的事情了吧:“不記得了。”話落,往前走,“當時年紀還太小。”算是解釋了。

顧若離哦了一聲,兩個人一前一後走着。

氣氛很尷尬!

下面其實沒有路,趙勳走在前頭,不停的用長劍撥開灌木叢,時不時還有受驚的動物四散逃開。

顧若離很想問他昨晚爲什麼會出現在那邊,心思轉過她已經問出來了:“趙公子昨晚爲什麼會在那邊?”

“你也說了,這天下只有你能治好我親戚的病。”趙勳頭也不回,慢悠悠的走着,“你可不能死。”

也就是說,他一直在她四周並未離開過?顧若離愕然,至於他是不是隱含着嘲諷,她已經不用去想了。

腳步聲沙沙作響,太陽也漸漸爬上頭頂,顧若離走的筋疲力盡,後背的傷更是疼的她冷汗淋漓,她喘着氣卻不敢停下來,山中的夜裡很涼,他們不能在裡面逗留。

“歇一會兒吧。”趙勳指了指一塊略舒坦點的地方,“今天我們出不去。”

顧若離啊了一聲,脫口問道:“這裡這麼大?”

“不是。”趙勳原地坐下來,將劍擺在身邊,“我們迷路了。”

迷路了?她愣住呆站了許久,脫力的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深深的嘆了口氣……迷路也不奇怪,這種林子鮮少有人過來,即便辯出方向,也很難順利走出去。

“我們順着一個方向走吧。”顧若離擡頭看着太陽,辨別方向,“我來做記號,總能出去的。”

趙勳不置可否,看着她:“傷怎麼樣?”

“沒事。”她搖着頭,不太適應他關心的語氣。

趙勳沒有再說話。

兩個人坐了小半個時辰,顧若離覺得她要再不走,很有可能就地睡過去,便強撐着站起來:“我們接着走吧。”

“好。”趙勳頷首依舊走在前面,顧若離緊隨其後,兩個人沉默的往西邊走着。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顧若離實在走不動,扶着樹呼呼的喘着氣,趙勳停下來,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去探她的額頭,她本能的往後一縮。

可趙勳的手依舊毫不猶豫的落在她的額頭上,隨即皺眉道,“你發燒了!”

顧若離知道,她估摸着是身上的傷加上昨夜受涼的緣故。

“低燒而已,沒事。”她抹着汗,身上一陣陣發冷,如強弩之末!

趙勳沒應,看着她好像在考慮什麼,過了一刻他忽然手一伸,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顧若離哎呀一聲:“你幹什麼。”話落,她整個人被他如同孩子一樣,穩穩的放在了背上。

“不行。”顧若離頓時紅了臉,尷尬不已。

“不行什麼。”趙勳單手拖住她的膝蓋,不容她分辨的邁開了步子,走的穩穩當當的,“你打算死在這裡?”

他的後背寬厚結實,她趴在上面覺得他像一座山,只能看見他高揚的髮束和古銅色的後脖頸。

“這樣你也會累的。”要是霍繁簍,她會毫不客氣,可是現在面對的人是趙勳,她怎麼也想不到,有天她會趴在他的背上讓他揹着,而且,他也不是心慈手軟,爲救別人而胸懷大愛的人。

“無妨!”沒了她在後面,趙勳的步子又大又快,兩邊的灌木倒走着,如影子般,“你要死了,我至親的性命,便沒有人救了。”

他這是在打趣嗎?顧若離實在笑不出來,乾乾的道:“其實,也不定只有我能治好的,楊大夫他……”

“他沒有把握。”趙勳沉聲道,“且,也不敢。”

顧若離無語,他這是在拿她曾經說過的話堵她嗎,當初爲了救司璋他們,她確實這麼說過。

“那個……”顧若離沒話找話說,“你不是啓程去京城了嗎。”

趙勳沉默着,過了一刻冷聲道:“你要不想說話,可以不說。”

他也感覺到了吧,她真的很尷尬,甚至還不如初相識時她忌憚拘謹的相處,現在不論說什麼,她總能想着他對司璋他們的漠然和冷酷。

顧若離咬着脣,幾不可聞的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清風穿過樹木,撩着清香,顧若離盯着他肩膀上那塊不知何時被劃破的衣服發呆。

趙勳大步走着,忽然一縷頭髮滑落下來,垂在他耳際,透着一股淡淡的藥香,他眉頭輕蹙,身體僵硬起來……顧若離察覺到,忙將那縷頭髮撩起來夾在耳後。

趙勳神色舒坦了一些,四周也越發安靜,只剩下他的腳步聲,梭梭響着,沉穩而有力。

她趴在他背上,那絲一開始的不自然漸漸消淡,眼皮無力的打着架,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趙勳一怔,後背上是她呼吸時噴灑的熱氣,輕輕淺淺的帶着微暖,他步子停了好一刻,眉頭漸鬆,才繼續往前走。

顧若離再醒來時,他們已經出了林子,在山腳下的一間廢棄的木屋裡,雖四周漏着風,可比待在林子裡要好了許多。

“什麼時候了。”顧若離只覺得頭暈眼花,四肢無力,她坐起來自己給自己號脈,趙勳遞了碗水給她,“子時。”

她一覺睡了這麼久,顧若離喝了水這纔打量周圍的情景,是個十幾平的木屋,牆邊還留着破舊的櫃子和桌子,桌子上有幾隻破損的茶盅和碗,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趙勳在房間中央生了火,顧若離就躺在火堆旁邊,暖烘烘的讓她覺得舒服了許多。

“謝謝!”她喝了水,攥着茶碗在手裡,無意識的把玩着……那個林子有多大,他揹着她在林子裡到底走了多久?

顧若離心頭五味雜陳,不知如何開口。

“吃飯。”趙勳從火堆裡撥了一個紅薯出來,遞給她。

林子裡有很多動物,可留顧若離一個人在這裡很危險,所以他只在屋後翻了幾個紅薯出來,並未走遠去狩獵。

顧若離接過來,慢慢的剝着皮,兩個人對面盤膝坐着,只有火中的柴火發出噼啪聲。

過了許久,顧若離看向他,問道:“這裡離劉家村有多遠,你可知道?”

“六十里。”趙勳添柴,淡淡的道,“再往前去就是清澗。”

原來走了這麼遠了,不知道霍繁簍他們現在在做什麼,會不會找她,會不會着急!

“劉家村的瘟疫,控制了?”趙勳看着他,目光淡淡的,好像和她一樣在刻意找着話題閒聊,顧若離點頭,“本沒有傳染開,所以控制起來相對也容易些。”

“霍大夫謙虛了。”趙勳回道,“劉家村的事情,在西北已是家喻戶曉,而你的大名更是如雷貫耳。”

顧若離一愣,驚訝的看着趙勳:“你也這麼覺得?”

“當然。”趙勳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所以我們要儘快回京,這樣我的至親也能早日康復。”

顧若離本能覺得他在諷刺他,便應景的扯了扯嘴角:“是。”

趙勳感覺到了,她對他的戒備和牴觸,可這些並不妨礙,本來就是一場交易,他救她也正如他自己所說,是因爲顧若離能治那個人的病,至於兩人之間是不是敵對,於他而言,並不重要。

“你……”顧若離咳嗽了一聲,“要不要歇一會兒。”

趙勳忽然擺手,動作極快的抄起手邊的劍,褪鞘起身,劍身泛着寒光……

“怎麼了。”顧若離一驚,也學着他迅速起身,可不等她的話落,只聽到轟隆一聲,頭上屋頂被掀開,一瞬間十幾個黑影如暴風驟雨般飄落進來,殺氣凜凜。

她驚的捂住脣,那個被她剝了一半的紅薯掉在腳邊。

“閉上眼。”趙勳敏捷而至落在她身邊,伸手將她撈在懷中,那些人自屋頂落地,片刻不停大喝道,“趙遠山,受死!”話落,十幾把劍直衝而來。

顧若離第一次感受到,死亡離自己會這麼近。

她抿着脣心頭打顫耳邊嗡嗡炸響,甚至連趙勳的話都不曾聽見。

忽然,一隻手掌落在她眼前,帶着不容置疑的強勢,捂住她的眼睛,趙勳命令道:“不要看!”

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他掌心乾燥敷着薄繭,胸膛溫暖厚實,她什麼都看不到,只跟着他的腳步,隨着他轉動,一聲聲刀劍入骨肉發出的噗噗聲,徹響在耳邊!

顧若離緊張的手都不敢動,生怕給他帶來了拖累,被動的立着,連呼吸都卡在喉間緩了又緩吐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身體一輕,整個人被趙勳夾了起來,等她再被放下來時,人已經在木屋外。

顧若離忍不住回頭,隨即臉色煞白。

他們方纔待的木屋,屋頂被掀翻在地,屋內的火堆凌亂的散了一地,羸弱的火星跳動着,映襯着一地的屍首和蜿蜒流動着的鮮血。

“不是讓你不要看。”趙勳的手落在她的頭頂,輕輕一掰將她的臉轉過來,似笑非笑道,“好看?”

顧若離無力的搖着頭,看向他問道:“你……你沒有受傷吧。”她估摸着,屋子裡至少躺了十幾二十具的屍體!

“無妨。”趙勳淡淡應了一句,頗有些遺憾的樣子,“恐怕屋裡不能待了,你還能走嗎。”

顧若離點頭,還是打量了他的全身,見他身上真的完好才放了心:“我沒事,我們往哪邊走?”

“西面。”趙勳將劍收好,依舊用劍鞘揮着前面的灌木,顧若離看着他的背影,眼前忽然就浮現出,那天在合水城外,以一對八的那人。

也是長劍,也是從容不迫,也是這樣的身高和氣度……

她微微一怔,抿着脣跟在他身後。

“他們還會再來嗎。”顧若離聲音微有些嘶啞,忍不住咳嗽了一聲,趙勳停下來看着她,嫺熟的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淡淡的道,“也許!”

燒退了,應該就沒事了。

他一副淡然的樣子,顧若離卻是一驚,從額頭上將他的手拽下來:“你的手怎麼這麼熱。”她話落,順勢便拿住他的手腕號脈。

趙勳微微一怔,看着她。

“你受傷了?”顧若離面色鄭重,“在哪裡?”他手心很熱,顯然也發燒了。

劍眉高高的揚起來,趙勳不以爲然的道:“肩膀上,小傷,不必大驚小怪的。”話落,轉身往前繼續走。

顧若離就看到他右肩上那塊被劃破已浸染了血的地方,便緊追了幾步:“他們一時不會來,你讓我看看你的傷。”

趙勳停下來看她,小姑娘也正昂着頭倔強的望着他,一副我是大夫你必須聽我的的架勢。

“好!”趙勳忽然覺得有趣,點了點頭原地坐了下來,指了指肩膀,“這裡!”

顧若離凝眉過去,毫不猶豫的解開他的衣領,撥開外衣和中衣,隨即倒吸了一口冷氣。

麥色的皮膚上,裸露着一寸多長不平整的傷口,皮肉外翻鮮血從稀薄的傷藥裡如珠般不停的往外滲。

應該是受傷後,趙勳自己倒的傷藥。

“是跳崖時劃破的嗎?”顧若離看着那個傷口,想到他這一整天揹着她,照顧她,方纔還那麼激烈的打了一架,不由心生愧疚,“你怎麼不早說,傷藥還有嗎?”

趙勳淡淡然坐着,那幾只涼涼的手指就落在滾熱的傷口附近,清涼的竟然很舒服,原來大夫的手還有這樣的功用,即便什麼都不做,也能讓病人心安。

“沒有了。”他收了腰間的瓷瓶,波瀾不驚的道,“你是大夫,聽你的。”

“你等我一下。”她擰着眉在林子裡四處的看,“這裡草木多,或許能找到一些草藥。”

趙勳不置可否,還真的坐在原地,看着她往林子去,嘴角微勾。

顧若離沒有走遠,過了一刻帶了一把綠油油的藥草回來,對趙勳道:“你等我下。”說着,她提着裙子往木屋那邊跑。

趙勳的目光隨着她,就看到她在門口遲疑了一下,似乎做了很大的努力,才小心翼翼的進門,儘量繞過滿地屍首取了兩隻碗和一壺水出來。

顧若離將藥草清洗搗爛,敷在他的傷口上,又撕了裙襬給他包紮:“只找到了一點仙鶴草,有止血消炎的功效。”她擰着眉對當下很不滿意,“等出去後再仔細消毒用藥,你這兩天謹慎一些!”

“好。”趙勳看着她的側臉,她緊蹙着眉頭,小心翼翼的給他上藥包紮,好像在做一件極其神聖而莊重的事情。

這是他第一次認真看她行醫時的樣子。

“還是要吃藥。”顧若離又號了他的脈,估計了熱度,“要不然……”她話還沒說完,趙勳已經擡手打斷她,道,“你背不動我。”

顧若離愕然,忽然就笑了起來:“是,我背不動你。”

“走吧。”他站起來,一派輕鬆的樣子,“你走得動嗎?”

顧若離點着頭,她不能幫他也不能給他添負累,“我可以走的!”

趙勳笑了笑,慢慢往前走。

這一次,他步子刻意放的很慢,顧若離走在後面不用再小跑着,不緊不慢的跟着……

“趙公子。”顧若離笑着道,“你和楊大人很熟?”她是指那次在楊府見到他的事。

趙勳慢慢走着,漫不經心:“不算熟。”又道,“我不常在京城。”

不是榮王的兒子嗎,爲什麼不常在京城?隨即想到了霍繁簍說的他自小參軍的事情,便道:“西北更好,山高,地廣,比擁擠的京城好多了。”

“你在安慰我?”趙勳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月光清亮,她滿臉認真的看着腳下的路,他微微一頓眼角不自覺的浮現出笑意來。

顧若離很認真的點頭:“也不是安慰,我真實的感受。”

“你去過京城?”他接着往前走,每走一步,傷口上敷着的草藥清涼之感便透在心頭,很舒適。

顧若離搖頭:“沒有,不過可以想象。”

“你多大?”趙勳隨口問着,顧若離回道,“快十二了。”他上次已經問過一次了,分明就是沒有記住。

趙勳頷首,好像在想什麼,回道:“我十二歲時還不曾離開過京城。”他略頓,又道,“你們兄妹一直在慶陽城中?”

“啊?”顧若離想了想才明白過來,“是,一直在慶陽城,這是第一次離開。”她是第一次,至於霍繁簍,她不知道。

趙勳沒有刨根問底的習慣,只是這樣走着,沒了前面的尷尬,隨口聊着無關痛癢的事情:“你的醫術和誰學的?”

“和我師父。他已經去世了。”顧若離隨口答了,“你爲什麼十四歲就去軍營了,是因爲以前太淘氣了?”

趙勳輕輕一笑,笑聲低沉微微震顫着,頷首道:“是啊,太淘氣了,再不去便是連軍營也容不下我了。”

顧若離一怔,他看似玩笑的一句話,她聽着卻覺得莫名的心酸。

十一二歲的男孩子正是淘氣的時候,可再淘氣家裡的人也會寵着愛着,即便是管教也至多請個先生回來,說說道理……居然將他丟去軍營歷練。

或許,榮王是個嚴苛的父親吧,教養孩子的心比別人要求更高。

“趙遠山。”忽然,一道粗獷的聲音,好似從四面八方衝過來似的,震的人耳膜生疼,“你殺了我的弟兄,還想全身而退!”

顧若離驚了一跳,本能四處去找,趙勳不急不慢的停下來了腳步,回身忽然握住顧若離的手,捏在手心裡低聲道,“別怕!”

“是。”顧若離此刻根本沒有心思關注她的手是放在哪裡,本能的靠着他,“這人在哪裡說話,我怎麼看不到他。”

趙勳沒有說話,視線卻落向左邊,左手的劍在地上一挑,一截枯枝如同有靈性一樣,飛射而出,隨即,就聽到一陣響動,有人驟然落停在他們前面。

顧若離就看到一個身高馬大,但頭髮枯黃的圓臉絡腮鬍的中年男子,右手握着一把足有她兩人高的長矛,煞氣凜凜的站在他們面前。

“不錯!”趙勳看着他,很欣賞的樣子,“連臉都敢露了,有長進!”

那人大喝一聲,長矛一挑直指趙勳,喝道:“少廢話,今天就是你的死期!”話落,他抖着長矛直朝這邊衝來,但矛頭卻直攻顧若離的頭面。

顧若離眼睜睜的看着,動也不能動!

趙勳將她一拉,手中的長劍一抖,鏗的一聲打在長矛上,震的那人虎口一麻,險些脫手。

他長矛一收原地翻轉,調轉了矛頭,趙勳左手持劍,右手拖着顧若離,挽着劍花招招都帶着殺氣。

“不想成爲第二個槐書。”間隙,趙勳看向她,微微一笑,“就自己捂住眼睛。”

顧若離擔心他的傷,不敢用力牽扯他的右臂,點着頭道:“知道了。”緊緊的閉着眼睛,什麼都不敢看,什麼都不聽,生死都系在趙勳手上。

她對武功不懂,可是卻能感覺到對方的武功明顯比前面那些人要高出很多。

胡思亂想間,她被他帶着往後一倒,腳下一滑便朝前趴去,她忍不住睜開眼,就看到趙勳如刀斧雕刻般俊秀剛毅的面容,冷厲,森涼,那雙緊盯着前方的雙眸,宛若黑洞般,沒有一絲溫度,手起劍落宛若修羅。

這纔是趙勳,那個帶着八千虎賁軍所向披靡的驍勇將軍!

顧若離看着發愣,忽然,一道血線噴射而來,落在她的臉上,滾燙鮮紅。

她怔住,艱難的轉過頭。

就看到那人脖頸被趙勳的長劍利索的割斷,血線噴濺而出。

一瞬間,她腦子裡一切都消失了,只有眼線無邊無際的紅。

失了心神。

“霍……”趙勳眼中的殺意一點一點消散,他扶住顧若離,緊蹙了眉頭,“霍三。”

顧若離倒在他懷中,手腳冰涼,眼前只有那人倒地時血色一片和瞪大的赤紅的雙眼!

“沒事。”她身體很瘦小,靠在他懷裡不過到他的肩膀,他低頭看去,只能看到她煞白的臉色和呆滯的目光,孤助無力的如同嬰孩,他頓了頓生澀的拍了拍她的後背,“別怕。”

顧若離是大夫,見到死人毫不驚奇,更何況她在醫學院時也上解剖課,對於死亡並不陌生。

可是,這些經歷,並不能沖淡她親眼看到有人被殺時所帶來的衝擊。

“霍三。”趙勳將劍杵在腳邊,拿袖子擦她臉上的血跡,慢慢的擦着很仔細,“敵我相對,不是他死便是我們亡,本能保命,無可懼怕!”

他的聲音低沉,嗡嗡響着,像是古琴的聲音,直透她心底。

顧若離緩緩擡眼看着他,他眉如刀裁,鼻樑高挺,脣瓣削薄,面容英氣逼人,此刻,他彎腰看着她,目光儘量溫和着,語氣輕柔的和她說着話:“你是大夫!”

你是大夫,生死傷亡家常便飯。

“我……”顧若離深吸了口氣,強壓着心裡的驚濤駭浪,“我知道。”她紅了眼眶,眼淚汪在眼中打着轉,卻不肯落下來,“我沒事。”

趙勳微微一頓,看着她的眼睛,淡淡一笑擡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就算是孩子,你也是霍神醫。”

“我不是孩子,更不是神醫。”顧若離被他彆扭的語氣逗笑,明明不會哄人,卻還強撐着語氣古怪……

她一笑,眼淚再也留不住,決堤而下。

趙勳就這麼看着她,等她哭夠了才伸手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淚,含笑道:“嗯,不是孩子,快十二了。”

可他的語氣,分明還是哄孩子的。

“我沒事了。”顧若離撇頭過去,胡亂的擦着眼淚,羞惱的滿臉通紅,“我們快走吧,說不定一會兒還有人追來。”

趙勳見她沒事,便收起劍來:“這次沒有了。”話落,握着劍在手中,看着已經泛亮的東方,“走吧!”

顧若離點頭,避開那人的屍體,垂着頭跟在趙勳身後。

“他們是什麼人。”她想起那次合水城外的事,看趙勳的態度,肯定不止這麼一兩回,“爲什麼要殺你?”

趙勳回道:“一個熟人。”話落,面上有一瞬的恍惚,轉瞬即逝,“很熟的人。”

熟人嗎?是因爲他要救的那個至親的緣故,還是因爲家裡的矛盾?

派了這麼多人前赴後繼,根本就是不死不休的態度。

“害怕了?”趙勳回頭看她,伸出手很自然的牽着她,“當心腳下!”還真把她當孩子了。

顧若離一怔,看着被他牽着的手,暖暖的,無關風月只有溫暖。

而這份溫暖居然是趙勳所帶來的。

她心裡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麼滋味。

“你的傷裂開了。”顧若離看到他肩上滲出的血跡,蹙眉道,“等下,我再處理一下。”

趙勳拉着她腳下不停:“等出去再說。”她的手很小,像是他兒時得到的那塊玉石,清涼溫潤,想到這裡他不禁再次想到她的年紀,第一次有些好奇她的過去。

等回去讓吳孝之查一查。

顧若離沒有再堅持,他說的沒有錯,現在糾結這些沒有用,只有脫困了纔是真正的安全,她嘆了口氣跟着他走,手心被他滾熱的手掌悟出了細汗,能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越來越高。

而他依舊跟沒事人一樣,從容不迫的趕着路。

顧若離沉默下來。

從昨晚開始,兩個人說了許多話,卻沒有人提起司璋等人,默契的規避了。

“爺!”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呼聲,顧若離聽着一怔,道,“好像是周大人的聲音。”

趙勳頷首,擡手擱在脣邊打了個呼哨。

“爺!”周錚聽到了呼哨,騎着馬朝這邊飛奔而來……

在周錚身後,還有七八匹馬也緊隨而來,緊跟着周錚的那人顧若離一眼便認了出來,她抽出被趙勳握着的手,高興的揮着:“霍繁簍,我在這裡!”

她從來沒有此刻這麼想見到霍繁簍。

像是死裡逃生後見到家人的感覺,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安慰。

趙勳微微一怔,收回手環在胸口,目光遠眺眸色淡然。

“爺!”周錚老遠就從馬上跳下來,三兩步跑過來,跪在前面,“屬下來遲一步,請爺降罪。”

趙勳凝眉:“起來吧。”話落,沉聲道,“從何處過來?”

周錚起身,回道:“我們從清澗而來,原是不知道您……還是霍小哥去找我們,我們才知道的。”這一天一夜他們找了許多地方,要不是山頭那些箭他們也找不到這裡。

趙勳頷首,沒有說話。

“霍大夫。”周錚這才和顧若離打招呼,“你沒有受傷吧。”

顧若離笑着搖頭:“有趙公子,毫髮無傷!”

“那就好。”他說完,上前一步離趙勳半步之遙,低聲回稟着什麼……

顧若離看着霍繁簍從馬上跳下來,打了個趔趄,又飛快的爬起來,衝着她跑來:“三兒。”話落,跑過來一把按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你是人是鬼?”

顧若離笑了起來:“人!”

“我日!”霍繁簍啐了一口,將顧若離拉在懷裡,“還以爲你死了,我的前程可就完了。”

他身上汗津津的很難聞,頭髮更是被風吹的如同枯草一樣堆着,眼睛裡滿是紅血絲,她莞爾頷首道:“放心,一時半會死不了。”

“死不了最好。”霍繁簍放開她,顧若離問道,“你去找周大人他們的?”

霍繁簍點頭:“我們不結怨沒結仇,來人肯定是衝着他們的,所以我得找他們負責啊。”他說着撇嘴,餘光看了眼趙勳,“再說,你要真死在山裡,我好歹也要找到你,給你收個屍啊。”

“那真是辛苦你了。”顧若離指了指他身上,“弄的這麼狼狽,就爲了給我收屍。”

霍繁簍哈哈笑了起來,笑聲肆無忌憚的,彷彿刻意抒發着什麼。

“走吧。”趙勳看向顧若離,“騎馬……”他話沒說完,霍繁簍已經拉着顧若離往前走,邊走大聲道,“走,爺帶你騎馬去,這一天一夜,我馬術可算是練出來了。”

顧若離被霍繁簍拉着,回頭去看趙勳,朝他笑了笑。

趙勳凝眉,面無表情的翻身上馬,當先而去……

“霍小哥,你們別掉隊了啊。”周錚將馬給了趙勳,他和別人共騎一匹,笑着打趣道,“這路難走,你的馬術可不行啊。”

霍繁簍啐了一口,將顧若離抱上馬,自己也翻身上來夾着馬腹不急不慢的跟在後面,等離周錚遠了他沉聲問道:“什麼人抓的你,爲何趙遠山和你在一起?”

顧若離就事情的經過和霍繁簍說了一遍。

“果然是這樣。”霍繁簍道,“看來那天我們在合水城外看到的那個人就是趙遠山,這一次他們要殺你,肯定是因爲知道你要去京城治病的事。”

顧若離也是這麼想的,頷首道:“以後我們要小心一點。”話落,又道,“阿丙和楊大夫他們呢。”

“張丙中在清澗,楊大夫回延州找人幫忙了。”霍繁簍道,“一會兒託人送封信和楊大夫解釋一聲,此地不宜多留,我們明天就啓程。”

顧若離點頭,霍繁簍忽然湊臉過來看着她:“現在是要跟趙遠山一起,還是我們單獨走。”

“啊?”她頓了頓,“一起吧,安全一點。”

霍繁簍嗤笑一聲,一甩鞭子,馬兒發瘋似的跑了起來。

“你慢點。”顧若離被他圈在前面,後背硌着生疼,霍繁簍皺着眉又跑了一會兒才慢下來看着她,“受傷了?”

顧若離點了點頭,指了指後背:“被人踹了一腳。”

“笨死了。”霍繁簍說着,脫了自己的外套,將她沒頭沒腦的裹着:“睡覺,等到我會喊你。”

他衣服是真的難聞,可顧若離卻笑了起來,靠在他胸口閉着眼睛,一會兒就睡着了。

霍繁簍低頭看着她,哼哼了兩聲,戳着她的額頭:“真是包子做的,別人對你好一點,你就當別人是好人,怎麼就不長點心。”話落,又想到自己,顧若離要不是這樣的人,他也不會還能跟着她。

一行人不過一刻就到了清澗,在客棧前顧若離醒了過來:“我們到了?”

“嗯。先進去換件衣服,然後我陪你去醫館。”霍繁簍扶着她下來,顧若離應是左右看看,“趙公子呢,他身上的傷要清理一下。”

霍繁簍拖着她進去:“你管那麼多做什麼,他不會虧待自己的。”話落,兩個人前後進去,周錚正蹬蹬從樓上下來,見着他們就笑着道,“霍大夫先去休息,稍後飯菜會送到房裡去。”

“有勞周大人。”顧若離問道,“你是去給趙公子請大夫嗎?”

周錚一怔:“爺梳洗好了就出去辦事了。”又露出驚訝,“他受傷了?”

看來趙勳根本沒有當一回事,顧若離嘆了口氣,點了點頭:“那等他回來勞煩你告訴我一聲,我稍後給他去抓藥!”

“好!”周錚笑着點頭,快步出去。

霍繁簍白了她一眼,正要說話,張丙中跟只鳥似的從樓上撲了下來:“師父!”話落人就到了跟前,上下左右打量着顧若離,又拿着她的手腕號脈,“還好,沒有受傷,嚇死我了。”

“讓你擔心了。”顧若離失笑,道,“劉家村那邊都穩妥了?”

張丙中點着頭,擠開霍繁簍笑着道:“楊大夫都辦好了,馬大夫還自願留在那邊,若非您失蹤的事,那邊的村民就要立刻給咱們修生祠了呢。”

“還真修啊。”顧若離失笑,可事情不是她一個人做的,生祠也不是爲她一人,所以她不好多說什麼。

張丙中嘻嘻笑了起來,與有榮焉的樣子:“沒想到我沾了您的光,居然還有這樣的榮耀,這輩子算是沒白活,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就你貧。”霍繁簍看他不順眼,推開他對顧若離道,“趕緊去洗洗,臭死了。”

顧若離點頭應是,跟着他進了自己的房間,客棧的小廝擡水進來,不住的往她臉上看,顧若離習慣被人這樣打量,便默不作聲的喝着茶,那小廝收拾妥當忍不住湊過來,小心翼翼的問道:“您是霍大夫?”

顧若離的容貌太有辨識度了。

“是!”顧若離放了茶盅看着他,“小哥可是有事?”

小廝一聽忙擺着手:“沒事,沒事。”又道,話落,見她桌上的茶盅空了,立刻提着壺給她添上,“霍大夫,您慢慢洗,要是缺什麼只管吩咐,我一定給您辦妥了。”

顧若離挑眉,小廝已經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關了門就飛奔到樓下,和掌櫃道:“樓上那位真的是霍大夫!”

“當真?!”掌櫃聽着心頭一跳,立刻就道,“快,和廚房說一聲,菜分量多點,聽說霍大夫口味淡,讓他少放點辣子!”

小廝應是,嘻嘻笑着:“要不要出去宣傳一下,如果大家都知道霍大夫住在這裡,咱們的生意肯定好的不得了。”

“就你機靈。”掌櫃笑了起來,“還不快去辦!”

小廝唉了一聲,笑眯眯的跑走了。

如今整個延州甚至於西北都知道劉家村的瘟疫被控制住,全因一個姓霍的女大夫想的妙法,現在各處的醫館都學者劉家村的樣子,每個病人去看病都要發一個什麼病例,如果病重了還能睡在醫館裡,有專門的人煎藥照顧!

就是沒想到,他們也能見到霍大夫,還能親自招待。

顧若離不知道這些,梳洗後三個人一起用了飯,她被霍繁簍領着去了醫館,給自己開了外敷內用的藥,又給趙勳拿了藥,回到客棧和掌櫃的借用廚房:“就煎藥,用完了我給你清洗乾淨,不耽誤你做生意。”她沒有時間等藥鋪熬製藥丸。

“沒事。”掌櫃擺手,“您儘管用,一直用都沒關係!”

顧若離愕然,被客棧裡所有人的熱情弄的莫名其妙,霍繁簍笑着道:“這還是小的,一會兒到晚上你看看。”

“看什麼?”顧若離沒懂,等到晚上的時候她就明白了,客棧一樓吃飯的居然排起了長龍,一個個的打聽着霍大夫住哪個房間,甚至有將自己多年臥牀不起的老母親背來的。

“怎麼辦。”張丙中激動的不知所措,“師父,您要不要下去?”

顧若離關門躲在房裡:“我們只是路過,沒有必要弄成這樣,反而和這裡的大夫結了仇。”也不是疑難雜症,再說,她會治的病許多大夫都可以,她還不至於妄自尊大的,以爲自己真是神醫。

“那咱們明天就走。”霍繁簍道,“再耽誤下去,這些麻煩更多。”

顧若離頷首,聽到外面的腳步聲,她開了門,就看到趙勳大步從樓下上來。

他換了件墨綠的直裰,負手上來,眉頭輕蹙滿身冷厲,不怒而威的樣子,看見她露出個腦袋一雙大眼考量似的看着他,趙勳腳步微頓,臉色便漸漸舒緩下來。

“你稍等。”說着她回了房裡,隨即提着藥壺抱着碗過來:“趙公子。”

“嗯?”趙勳看着她,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脣角露笑。

顧若離將壺擡了擡:“你的藥我已經煎好了,你趁熱喝了,肩上的傷還要換藥,你看是去我房中,還是……”

“去我那邊吧。”趙勳掃了站在門口的霍繁簍和張丙中,原地轉身朝另外一邊而去,顧若離提着壺跟在他後面,進房給他倒藥,等他喝完,她拿着藥包道,“你把衣服脫了,我給你換藥。”

趙勳沒有遲疑,腿了上衣露出精壯的胸膛和半邊肩膀。

傷口上的草藥還在,血也止住了,可週圍發紅明顯有些發炎的痕跡,她又摸着他的額頭估量着體溫:“你的燒還沒有退,今晚要早點休息。”

趙勳沒說話。

“我取點鹽水來。”顧若離說完,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端着碗回來,拿着乾淨的帕子給他清洗。

溫涼的水浸在傷口上,略有些澀疼,顧若離小心的吹着風,安慰道:“有點疼,你忍忍。”

趙勳神色無波,回頭看着她挑着眉,她一愣問道:“怎麼了,很疼嗎?”

“你都是這樣安慰病人的?”趙勳撐着手在桌上,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她笑着道,“以前工作的時候,大多時候沒有這樣的好脾氣,能見着不講理的病人不發火已經不容易了。”

工作是什麼?趙勳打量着她,她梳着雙丫髻,稚嫩的臉上那塊疤看上去似乎比以前順眼一些,目光落在他的傷口上,帶着小心翼翼和謹慎,輕輕淺淺的擦拭着。

“你很久以前就開始行醫了?”趙勳頓了頓,開口道。

顧若離手中的動作一頓,隨即笑着打岔:“沒有,我給師父打下手而已。”暗暗鬆了口氣,這麼多年,她都記不住她現在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

說的太離譜,真是要被人當妖怪沉塘了。

“我們什麼時候啓程。”顧若離放了帕子,拿碾好的藥粉撲在傷口上。

我們?不打算分開走了?趙勳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點着桌面,回道:“明天!”

“知道了。”顧若離頷首,“能不能麻煩你給楊大夫去個信,就說我沒事了,讓他放心。”

趙勳頷首,顧若離已經用棉布將他肩膀包好:“每天都要換藥,你小心不要碰到水。”

“有勞!”趙勳看着自己的肩膀,她的包紮手法和軍醫不同,上頭還綁着一個小巧可愛的活結,他早年受傷更重時,也沒有得到這樣的醫治和照顧。

“那你早點休息。”顧若離收了東西玩外走,“明早我們會收拾好在樓下等你們。”

趙勳頷首,目送她回房,才關了門。

“爺!”陳達從窗戶翻進來,“先生來信,說在綏德等我們,還問霍大夫是不是和我們一起。”話落,視線不住的往趙勳肩膀上瞟,有了霍大夫就是不一樣,連爺都變的嬌氣了。

要是換做以前,這點傷他隨便上點藥就不管了。

現在居然還要這麼精心的護理。

“和我們一起。”趙勳撇了眼陳達,不急不慢的將外套穿好,“找到陳陶了?”

陳達搖頭:“是!”又道,“您看怎麼處置?”

“去看看。”趙勳起身往外走,陳達緊跟其後,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傷,咕噥道:“要不要也請霍大夫看看?”

兩人去了客棧後的一間耳房,裡面黑漆漆的點着一盞油燈,中間的地上坐着一人,綁住了手腳堵着嘴巴,一看到門口進來的趙勳,身體即刻一抖,往後縮着。

陳達上前扯了他嘴裡堵着的布條。

“爺。”陳陶身體澀澀發抖,說話都開始打着結巴,“爺,屬下被他們抓去,被逼無奈纔不得不說的,真的,屬下也沒有辦法。”

趙勳立着,不急不躁,可儘管如此他周身的冷冽,依然宛若徹骨寒冰,令人膽寒,他淡淡的問道:“說了多少,與誰說的?”

“沒……沒多少。”陳陶搖着頭,“屬下就說……說了霍大夫,其他都沒沒有說。而聽到的那些人,也都……都死了。”他真的沒敢多說,因爲他知道,只要對方有所懷疑,就一定會想盡辦法除去顧若離。

“很好。”趙勳彷彿讚賞的微微頷首,陳陶臉上一喜,“爺,讓屬下回開平吧,兄弟們需要屬下,真的。”

趙勳不再看他,擡腳出了門。

“爺。”陳陶害怕了,抖個不停,“爺,饒命啊!”

趙勳腳步微頓,陳達緊隨過來,就聽到他聲音無波的令道:“解了,就當是見面禮,送去錢大夫等人的醫館。”

“是。”陳達應是,目送他走遠,他和周錚兩人重新進了門。

陳陶一臉死灰,拼命的磕着頭:“求二位爺,給我留個全屍,下輩子我做牛做馬報答你們。”他們一進來,他就猜到了,虎賁營審訊慣用的手法,手指一根一根的切,四肢一點一點的削。

止血,消炎,讓你留着一口氣,直到你崩潰爲止。

這是趙勳最喜歡的方法。

“孬種!”周錚說着拔出腰間的刀來,貼在陳陶的胳膊上,手起刀落,一截胳膊落在地上,手法嫺熟。

陳陶暈了過去。

顧若離一覺睡的極其的踏實,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她忙梳洗下樓,趙勳等人已經坐在樓下,她尷尬的道:“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沒事,我們就等了一個時辰而已。”周錚嘿嘿笑着,慈眉善目的,“霍大夫快用早膳,下一頓還不知什麼時候呢。”

“不用,我帶着車上吃就好了。”顧若離擺着手,在桌上收了兩個饅頭,“走吧。”

趙勳看了她一眼,起身往外走,顧若離揹着包袱跟在後面一起出了門。

“你可真能睡。”霍繁簍從馬車裡鑽出來,接過她的包袱,“後背還疼不疼?”

顧若離上車,站在車轅又頓了頓看向已經上馬的趙勳:“趙公子,你的藥還沒有喝,你看是現在是喝還是下午喝?”她昨天煎了兩副,一副裝在壺裡帶着的。

趙勳驅馬過來:“現在喝。”

“好。”顧若離解開包袱拿壺出來遞給他,“不用都喝完,留一半晚上喝。”

趙勳沒說話,跟喝水似的喝了,將壺給她便打馬離開,顧若離收拾好進了車裡,霍繁簍依在門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周錚,回頭問顧若離:“你還記得陳陶嗎。”

“記得。”顧若離看着他凝眉道,“怎麼了。”

霍繁簍催張丙中一聲:“走啊,發什麼呆。”便放了簾子靠在車壁上,看着她道,“錢大夫,唐大夫和陳陶認識。”

難怪錢大夫他們會針對她,電光火石間,顧若離明白過來,她面色微變低聲道:“死了嗎?”

“嗯。”霍繁簍了點頭,“四分五裂。”

顧若離沒有過多的驚訝,這像是趙勳的手段和行事風格。

晚上,他們到了綏德,吳孝之立在同福樓門口等着他們,依舊是一身白袍搖着扇子,見着顧若離笑的見牙不見眼:“霍大夫,好久不見,你可還好?!”

“挺好的。”顧若離行了禮,道,“先生可好。”

“好,好!”吳孝之打量着顧若離,眯着眼睛,“一會兒你可不能漏出風聲說你是霍大夫,要不然今晚我們可就不能住在這裡了。”

顧若離失笑,他又道:“你可不知道,你現在名氣多大,處處都在議論霍神醫呢。”

晚上顧若離給趙勳換藥,他遞給她一頂帷帽,她不解:“我坐在車裡,並不曬。”

“方便。”趙勳看了眼她的臉,淡淡的道,“往北走,女子出行不如這裡方便。”

顧若離就想到了兒時朝陽郡主身邊的杜嬤嬤,每次帶她出門都會給她戴個帽子,她笑了笑拿在手裡:“多謝!”

“無妨。”趙勳看着和忽然回頭看她,問道,“你的傷沒事了?”

顧若離手上不停,青蔥般的手指細細柔柔的做着包紮:“我不是外傷,養幾日就好了。”話落,替他將衣領拉上來,“好了,你早點休息,我走了。”

“稍等。”趙勳起身,變法術似的拿出個墨色的細頸瓶遞給她,“內服,一日一次。”

顧若離愕然,接過藥在鼻尖聞了聞,是活血化瘀的藥丸,她笑了起來,滿面的誠懇:“謝謝!”

趙勳脣角微勾,目送顧若離腳步輕快的離開。

顧若離拿着帷帽下樓將碗送給掌櫃的,剛走了幾步,就聽到樓下有人議論道:“延州的錢大夫和唐大夫的事你們聽說了嗎,昨晚有人送了個人頭掛在錢家門外,唐大夫家則是一截身子,鮮血淋漓,錢大夫當場就嚇暈過去了,人事不知。”

“什麼人做的這麼狠。”另一人好奇的問着,那人就道,“恐怕是結了什麼仇家了。前些日子劉家村大頭瘟,楊大夫霍大夫敢進去拼死救人,就他們貪生怕死躲在村外。如今,他們的醫館都沒有人去,就算這次不被人嚇唬,他們在延州也呆不下去了。”

“也是。這樣的人根本不配做大夫。要不是霍大夫和楊大夫,還有那幾位大夫不怕死,恐怕現在瘟疫就傳到我們綏德來了,到時候大家都難倖免。”

幾個人說着話,一陣唏噓。

顧若離收回步子,無聲無息的回了房間。

第二日,她下車便戴着帷帽,霍繁簍嫌棄的道:“你要戴這個做什麼,沒有人看你。”

“入鄉隨俗。”顧若離笑道,“而且也能隔風沙,很不錯!”

霍繁簍哼了一聲,湊過來笑道:“趙遠山是嫌你醜,故意讓你戴着帽子的。”

“本來也不美。”顧若離覷着他,“我戴着,免得害了別人的眼。”

霍繁簍嘿了一聲,好像發現了有趣的事一樣:“我們三兒會打趣了。”又道,“昨天聽到了什麼了,沒睡好,瞧你一臉憔悴。”

顧若離摸了摸臉,含糊其辭的到,“沒什麼。”

霍繁簍笑了笑。

七月下旬時他們便到了太原,霍繁簍不停的數着銀票:“跟他們一起,總算有點好處。這錢我們存着,等入京後開醫館用。”

“這點哪夠。”張丙中道,“京城寸土寸金,你想在稍微好點的地方租個鋪面,半年的租金沒有兩千兩是斷斷拿不到的。”張丙中很不高興和趙勳他們一起,可他沒什麼選擇,又怕遇到危險,忍的很辛苦。

霍繁簍愕然,低頭看看手中的銀票,又眯着眼睛盯着走來走去吹着風的吳孝之,冷笑着道:“不怕,我們還有五百兩黃金!”

他們要是賴賬,他一定讓他們付出代價。

“霍大夫。”周錚提着個包袱過來,“在路上給你們買的棉襖,天氣漸冷,小心受寒。”

顧若離接過來道謝,周錚笑道:“都是自己人,客氣什麼。”便走開了。

“不準穿。”霍繁簍咕噥着將顧若離的衣服拿出來丟在一邊,又將張丙中的丟給他,“我和阿丙穿就好了,你的,等到太原我給你買。”

顧若離將衣服撿起來:“你發什麼瘋,人家好心買了,你丟了豈不是費錢。”

“天還不冷,你着急個什麼勁兒。”霍繁簍奪過來塞進包袱裡,“說好了,你穿什麼得聽我的。”

顧若離懶得理他。

等到了太原城裡,霍繁簍果然抱了幾套衣服回來,而周錚送來的那件顧若離再沒見過。

八月十五的前一天,他們到了通州。

通州和顧若離想象中一樣,人流熙攘,絡繹不絕,他們上岸,方停下便有八輛添金漆掛帷幕的奢華車隊過來,浩浩蕩蕩的停在他們面前,隨即從車裡下來一人,弓着腰步子極快極促。

趙勳負手而立看着來人。

“七爺!”來人從馬車裡下來,瘦瘦小小的,穿着草綠色的錦袍,戴着少見的官帽,手中提着一杆浮塵,跪在趙勳跟前,聲音又尖又細,“王妃知道您今天到,特意派奴婢在此等候,車馬已備好,請您上車!”

是榮王府的內侍!

“原來長這樣啊。”張丙中盯着那個內侍打量,“像個女人一樣!”

霍繁簍踢了他一腳:“別跟沒見過世面一樣,丟人!”

“就你見過世面。”張丙中不服氣,“等會入京了,我看你眼珠子會不會掉下來!”

兩個人爭着,那邊趙勳忽然轉眸過來,看向顧若離。

------題外話------

桂枝湯,是解表藥。

理中湯,溫中補虛。

意思是一步一步深入,漸漸滲透,哈哈哈哈。

所以今天換了一卷了,有點故弄玄虛的感覺啊,不管了,這是一個沒有文化的人故意裝高深的嘴臉,你們可以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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羣波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