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龍騰王朝律例,凡是判了斬刑的犯人,都會被關在死牢中,等待秋後統一問斬。
歐陽一家人到了京城之後,就住在一位往日舊識府中,耐以棲身,歐陽二老爺每日出去探聽消息,這日,他還未歸來,府中就已經得知了消息。
老夫人驚得目瞪口呆,如今形勢對他們不利,萬家和淮南王府都沒有出面,而對方一直給京兆府施壓,結果肯定不樂觀,但也沒想到會這麼快。
荻兒被判了死刑,對歐陽二夫人來說,不亞於晴天霹靂,這個幼子,從小就頗有一股子機靈勁,深得爹孃的疼愛,從小到大,都是錦衣玉食地嬌生慣養,哪裡吃得了大牢的苦?
昨日,她得到恩准,去牢中見了一面荻兒,一見到荻兒的模樣,二夫人的心都疼得揪了起來,這哪裡是人呆的地方啊?
牢房裡面散發着一種令人作嘔的腐爛黴變的氣味,二夫人進去的時候,差點嘔吐出來,她嬌寵了十多年的兒子竟然被關在這種地方?
被關進去了沒多長時間,自己珠圓玉潤聰明伶俐的兒子就變得她差點認不出來了,面黃肌瘦,瘦得連顴骨都凸了出來,渾身髒兮兮的,身上也有一股刺鼻的氣味,而且被打得皮開肉綻,渾身血跡斑斑,哪裡半點風度翩翩的豪門少爺模樣?
荻兒一見到他們就大哭起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爹,娘,你們是來救我們的嗎?快救我出去,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那頭髮亂蓬蓬不堪入目的犯人,真的是自己如珠如寶的兒子嗎?二夫人心如刀割,恨不得立即把荻兒帶回去,母子兩人大哭一場,最後在獄卒不耐煩的催促中,二夫人被他們從大牢趕了出來。
回來之後,二夫人一直覺得荻兒的哭喊聲始終在心頭縈繞,疼得她抓心抓肺,現在兒子都要上斷頭臺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娘,不是說燕王答應想辦法嗎?爲什麼這麼快判決就下來了?那什麼大理寺卿非得逼死我們的荻兒嗎?難道這天子腳下就沒有公道可言嗎?”
二夫人極度溺愛荻兒,她堅定地認爲一定是大理寺卿在冤枉自己的兒子,荻兒絕不可能殺人的,就算真的殺了人,也一定是被逼的,因爲對方實在太可恨了。
老夫人也深感意外,那日萬府辦喪事的時候,她不肯離開,目的就是爲了等待燕王,所幸,功夫不負有心人,賢德的燕王和她說過,歐陽荻的事情他不會不管,但他的身份不便明裡插手此事,只能暗中關照,讓老夫人稍安勿躁,而且不得對外張揚。
聽了燕王的話,老夫人心中有了底,也知道燕王說的是實情,如今他即將入主東宮,一舉一動都備受矚目,的確不宜授人把柄,所以她只是在舊識府中靜候佳音,相信燕王一定不會讓自己失望。
她心中還在暗自得意,此次來京,最大的收穫是拉近了和燕王的關係,誰都知道,燕王是未來的儲君,未來的帝王,燕王妃是自己的孫女,蔫有不爲歐陽世家謀利的道理?
得到了燕王的親口許諾之後,老夫人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變得十分淡定,什麼萬家,什麼淮南王府,在燕王面前,全都得靠邊站,那什麼大理寺卿更是不值一提,老夫人相信,荻兒很快就會無罪釋放,大理寺卿也會知道歐陽世家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可萬萬沒想到,等到的並不是佳音,而是噩耗,荻兒竟然被京兆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速度判了死刑。
老夫人只覺得一陣陣天旋地轉,她開始懷疑那天燕王是不是純粹敷衍自己?而自己卻傻傻地當了真?
不僅僅是二夫人沉不住氣了,連老夫人也坐不住了,看向一旁鬱鬱寡歡的萬若瀅,目光變得十分冷淡,雖然她不滿萬若瀅是個剋夫命,但因爲萬氏豪族的關係,她對萬若瀅也客客氣氣,可現在若瀅被萬家從族譜上除名了,再也不是萬家小姐了,她十分失望。
但菁兒還是燕王妃,還需要牢牢靠上燕王這棵大樹,才能保證歐陽世家的榮華富貴,想到這裡,老夫人的臉色緩和了不少,“若瀅,現在荻兒的案子都判下來了,可燕王那邊一直沒消息,不如你現在去趟燕王府,探聽個虛實,也好叫我們安心?”
萬若瀅原本是家世顯貴的高貴豪門小姐,可現在父親離世,自己又被驅逐出門,驟然如同無根的浮萍,正在失魂落魄傷心欲絕的時候,哪裡還有心思管歐陽荻的事情?
而且,當時兄長冷着臉說要和自己斷絕關係的時候,弟媳那幸災樂禍的眼神,她並不是沒有看到,不由得怒火中燒,都是她兒子不肖,連累得自己裡外不是人,她還好意思落井下石?
此時,萬若瀅對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充滿了怨恨,二夫人向來心胸狹隘,爲人尖刻,以前的萬若瀅自持高貴的身份,從不和她計較什麼,但現在已經今非昔比,連連遭受打擊的她,實在不想再爲這個狼心狗肺的女人四處奔波。
自己全心全意營救她的兒子,不惜放下身段去求自己的外甥-那位已經翻臉的淮南王府世子,一連吃了好幾次閉門羹,連可憐的菁兒也被連累得痛不欲生,爲的是什麼?
可這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女人回報自己的是什麼?是冷嘲,是熱諷,是得意,是譏誚?她的表現讓萬若瀅的心寒到了極點。
而且,萬若瀅清楚地知道,若是二夫人這一關卡過了,而自己已經被迫和萬家斷絕了關係,再沒有了耐以棲身的強大娘家,以後,這個女人在自己面前,還指不定怎麼趾高氣揚呢?
萬若瀅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迴應,老夫人不禁有些生氣,便加重了語氣,“若瀅,我在和你說話呢,讓你現在去一趟燕王府,面見燕王,問問是怎麼回事,到底怎麼救荻兒?”
萬若瀅垂下眼眸,這件事,已經讓她心灰意冷,她一個女人的能力向來有限,何況,反正死的也不是自己兒子,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自己瞎操什麼心?當即面呈倦色道:“娘,父親剛過世,我身體不舒服,讓別人去吧。”
這樣明顯的推脫之語,讓老夫人臉色一變,不要說到底是真的不舒服,還是假的不舒服?就算是真的,和荻兒都被判了死刑比起來,不舒服算得了什麼?
老夫人雖然生氣,但還是能按捺得住,而且,她畢竟是老人家,不像年輕人那麼大火氣,知道是若瀅對二夫人的態度有了意見。
歐陽荻是二夫人的心頭肉,見長嫂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心頭怒火“騰”地蹦出來,她是歐陽世家的總管,管事多年,早就養成了頤指氣使的做派,當即冷冷道:“我看長嫂身體不舒服是假,不想救荻兒纔是真吧?”
萬若瀅一聽,氣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手指劇烈顫抖,她和菁兒爲了救那個不成器的歐陽荻,付出的代價還小嗎?
這個弟媳不領情也就算了,居然還能沒心沒肺地說出這麼傷人的話,她怒極反笑,一字一頓道:“不錯,我是不想救他,他又不是我的兒子,憑什麼要我出去到處低聲下氣地看人臉色?”
二夫人見長嫂這麼說,臉色頓時黑沉下來,更加印證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以萬家和淮南王府的勢力,救人不就是一句話的事?
可荻兒到現在都沒有救出來,分明是長嫂陽奉陰違,表面上裝作積極救人,說不定還在暗中使壞,荻兒這麼快就被判了死刑,完全有可能就是長嫂使的絆子。
她恨恨地瞪着長嫂,心中一腔怒火正愁找不到發泄口,這個時候也顧不得什麼貌合神離的虛情假意了,萬若瀅都不再是豪門貴族小姐了,還憑什麼在自己面前裝豪門千金的派頭?
此刻,面對這個一直壓自己一頭的人,二夫人本就有一張尖利的嘴,更是毫不留情地嘲諷道:“自己生不出兒子,就嫉妒能生兒子的人,我也真是瞎了眼睛,居然相信你這個伯母一定會把荻兒救出來,都差點忘了,你怎麼可能那麼好心救荻兒?你在背後恐怕還巴不得他早死呢。”
膝下無子是萬若瀅最大的痛處,這些年,在歐陽世家多少辛酸,皆因她膝下無人可以依靠,現在這道暗傷,被這個刻薄女人血淋淋地撕扯出來,讓她痛楚交加,怒火中燒。
看到二夫人那張惡毒至極的臉龐,萬若瀅氣得渾身顫抖,多年的委屈辛酸瞬時涌上心頭,一怒之下,忽然揚起手臂,狠狠扇了二夫人一個耳光。
二夫人陡然吃痛,她兒子被判了死刑,正在心煩氣躁的時候,如果說原來還顧忌長嫂的身份,不敢公然挑釁的話,現在根本就不用再顧忌了。
她生了四個兒子,向來在歐陽世家揚眉吐氣,而且又當了多年的管家,哪裡是肯吃虧的人?怎麼可能咽得下這口氣?捂住嘴巴,說起話來更是惡毒無比,“你以爲你還是萬家的貴小姐嗎?你什麼都不是,居然還敢打我?今天我跟你拼了。”
二夫人一把抓住萬若瀅的頭髮,用力撕扯,萬若瀅發出痛苦的叫喊,她是大家閨秀出身,知書達理,又一連遭受了衆多打擊,此刻更是身體虛弱,而二夫人身強體壯,很快就打得她眼冒金星,站立不穩。
但萬若瀅明白,在這個瘋子一樣的女人面前,如果自己不拼命反抗的話,很有可能會被她打死,立即咬牙使出渾身力氣和二夫人廝打在一起。
二夫人力氣大,卻沒有萬若瀅的聰明和靈巧,她的臉很快就被萬若瀅抓得血跡斑斑,頓時火辣辣的疼。
老夫人見兩個媳婦居然當着她的面打起來了,氣得險些背過氣去,大怒道:“反了,真是反了,你們都給我住手。”
可兩個打得你死我活的人只顧咒罵對方,要把多年對對方的怨氣一股腦兒發泄出來,根本就沒聽到老夫人在說些什麼。
她們用盡一切力氣去攻擊對方,用尖利的指甲在對方臉上劃出一道道傷痕,拼命撕扯對方的頭髮。
“住手,住手。”老夫人想站起來,突然覺得一陣頭暈,又跌坐在椅子上,她年紀大了,嘶啞着嗓子也阻止不了兩個瘋狂的兒媳,氣得牙齒都在打顫。
這位大家族的老夫人,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欣賞到這樣精彩的一幕,她一向有她的原則,那就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內部的爭鬥是任何家族都避免不了的,但有一條鐵則,就是在對外的時候,必須高度一致。
萬萬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家族內部的矛盾居然空前爆發,而且是以這種最激烈的方式。
歐陽世家雖比不上京中高門,但也是規矩衆多的大戶人家,長媳是知書達理的貴族小姐,二夫人孃家雖然不顯赫,但也同樣是官宦之家,就是這樣的兩位兒媳,現在居然在她面前,像田間地頭的潑婦一樣大打出手。
萬若瀅扯着二夫人的頭髮,自己的頭髮也被二夫人拉得鑽心的痛,雖然她力氣不如二夫人大,但人被逼到了極處,往往有驚人的爆發力,她心頭憋着一口氣,死也不放手。
聚集心中多年的恨一下爆發出來,兩人都用最怨毒的眼神怒視對方,二夫人現在幾乎把萬若瀅當成害死自己兒子的兇手一樣看待,滿心怨恨,忽然拔下頭上一根髮簪,用力就朝着萬若瀅的手刺過去。
萬若瀅大叫一聲,下意識地鬆開了手,再一看,手臂已經鮮血直流,強忍住痛,卻不甘示弱地冷笑道:“歐陽荻被判了死刑,真是天意,你就準備爲你的兒子收屍吧。”
二夫人心中的痛處也被萬若瀅毫不留情地撕開,她暴跳如雷,握緊手中長簪,就要朝萬若瀅的咽喉刺過去,咬牙切齒道:“要是我兒子死了,也不會讓你好過。”
二夫人還未刺過去,忽然聽到萬若瀅一聲驚叫,“娘,你怎麼了?”
原來老夫人見借住在舊識府中,居然能出這般駭人聽聞的醜事,她氣得臉色灰白,整個人也癱軟在椅子上,嘴脣不停地顫抖。
因爲有閣老例子在先,萬若瀅不敢大意,二夫人這麼多年在歐陽世家耀武揚威,當然也少不了老夫人的提攜和栽培,自然也害怕老夫人出事,趕緊丟下手中簪,“娘,娘,你沒事吧?”
在二人的手忙腳亂地掐人中和揉背之中,好一會兒,老夫人終於緩過氣來,用手指着她們,怒不可遏,“你們,你們…”
見老夫人醒轉過來,萬若瀅和二夫人都鬆了一口氣,但一看到對方的時候,又是怒目相向,平日都是極其注重儀表的人,此刻卻都是狼狽不堪,萬若瀅的頭髮被撕扯得亂七八糟,二夫人連鈕釦都被撕開了,裡衣都露出來了。
要是在建安,面對這樣不肖的兒媳,老夫人恨不得將她們一個個掃地出門,但現在是在寄人籬下的京城,而且她也老了,也沒有當年那種心氣了,只得連連哀嘆,真是家門不幸,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在內鬥?
她越想越氣,氣得眉毛都快要豎起來了,用力地拍打着桌面,“你們是要氣死我這把老骨頭嗎?”
萬若瀅和二夫人都識趣地不說話,萬若瀅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經過這一遭,她更不可能再幫歐陽荻什麼了,只巴不得歐陽荻早死。
二夫人雖然出了一口惡氣,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燕王妃總歸是長嫂的女兒,老夫人說燕王答應幫忙,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總歸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但現在恐怕連希望都破滅了,也只有靠老夫人的老臉面了。
歐陽二老爺回來的時候,看着長嫂臉上有尖銳的劃痕,他夫人也衣冠不整,頭髮凌亂,三人的臉色都十分難看,眼睛瞪得老大,外面還沒亂,自己府中倒是全亂了,不過他什麼也沒說,看來荻兒被判死刑的消息,她們已經知道了,女人之間的爭鬥終究不是大事,直截了當道:“娘,光是這樣乾等着也不是辦法,一定要想辦法把荻兒救出來。”
老夫人餘怒未消,又把兩人劈頭蓋臉訓斥一頓,直到罵得兩人再也擡不起頭,才喘了口氣,決定親自上燕王府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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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大家以爲歐陽荻殺人一案已經了結的時候,此案又出了新的證據,突然有人到京兆府作證,證實死者褚恩並不是被歐陽荻推下去的,而是自己失足墜落摔死的。
這個新證人說,當時歐陽荻的確和褚恩有些爭執,歐陽荻還是彬彬有禮的,可褚恩突然發難,先動手踢打歐陽荻,歐陽荻一直避讓,試圖和褚恩說理,可褚恩根本就不聽,歐陽荻一直避讓,褚恩卻窮追不捨,褚恩追打至欄杆的時候,欄杆突然斷裂,褚恩就跌落下去了。
此言一出,輿論譁然,照這種說法,歐陽荻根本沒有任何過錯,完全是被冤枉的,而褚恩則屬於咎由自取,他的死也是自作自受。
京兆府又開始頭痛了,已經定了性的案子,都準備上報刑部複覈了,偏偏又跳出來一個什麼新的有力證人,早幹嘛去了?以爲刑律是兒戲嗎?
雖然萬花樓殺人一案影響極大,但目擊證人卻沒有幾個,因爲事關大理寺卿的公子和燕王的內弟,沒誰願意捲入到這樣複雜的關係裡,都是眼不見爲淨,躲得越遠越好,只喜歡遠遠地看熱鬧。
好不容易歐陽荻簽字畫押了,可沒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案竟然傳到了皇上耳朵裡。
皇上聽聞褚成智獨子被殺,朝野上下議論紛紛,便下旨召褚成智,京兆府尹,刑部尚書等人入宮問話,還有燕王和淮南王世子一同入宮。
皇上聽京兆府尹描述了事情的經過之後,把目光投向燕王,意味深長道:“聽說這殺人兇手是燕王妃弟弟?”
燕王當然明白父皇的意思,他知道父皇一向最不喜歡權臣干涉律法,忙道:“的確是王妃堂弟,但請父皇明察,兒臣絕沒有任何干涉京兆府辦案的舉動。”
皇上略微點點頭,“朕相信你懂得分寸,沒有怪你的意思。”
“謝父皇。”
褚成智的獨子死了,整個人蒼老了很多,此刻更是老淚縱橫,“臣的兒子被那刁徒毆殺,還請皇上爲老臣主持公道。”
風月場上出的事,卻鬧到皇上這邊來了,雖然看起來很荒唐,實際上卻一點也不荒唐,蕭天熠眼中掠過一道稍縱即逝的寒光,他很清楚,這件事是燕王的手筆,針對的當然就是那個稀裡糊塗的大理寺卿了。
燕王很有耐心地等待京兆府定案之後,才拋出這個所謂的關鍵證人,只有這樣,才能引起更大的轟動,目的無非是要在皇上面前證實褚成智身爲大理寺卿,卻以權謀私,干預京兆府律法,屈打成招,逼迫京兆府強行定案。
糊塗了一輩子的褚成智恐怕做夢也沒想到,有這樣一張已經鋪開的網正等着他吧。